作者:翻云袖
第132章 情深爱浓
潮汐小筑仍如当时所见,可来人心境却不复当初。
千雪浪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急切,而是放慢脚步,仔细地瞧着四处的风景,遍地白沙,岩石峭陡,而海外远山微茫隐现,宛如世外洞天,一场海市蜃楼。
他瞧了片刻,心中明净,转入小径往山上而行,道路渐幽,四处林木渐密,只见得枝头金叶丛丛,红枫片片,秋色自树梢缓缓淌来。
往日千雪浪对这些景物视而不见,如今走在树下,想到水无尘曾在此生活多年,忽感到一阵惆怅之意。
然而,这并未让千雪浪停下脚步,他很快就走向了小筑。
今日没有花奴草仆前来迎接,不过当千雪浪踏入小筑时,小筑的主人就已感应到了他的到来,水无尘很快就走了出来。
跟在水无尘身后而来的,是脸色苍白得好似刚死了几个时辰的九方策。
与九方策对视的第一眼,千雪浪就明白他没有将时间花费在真相与解释之上,这倒不怎么让人意外,只不过是徒增九方策的痛苦与之后的冲突罢了。
水无尘仍然保持着魔身,她的神色十分欢喜,不是那种即将知晓自己恢复清白之身的狂热喜悦,而是看到一个朋友的平和喜悦与放松。
“雪大哥,你来了。”水无尘的声音也很温柔。
千雪浪“嗯”了一声,又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太好了。”水无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摇摇头道,“我见你久久不归,心中实在担心,还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哎……瞧我都昏了头了,站在这儿就跟你说起话来,咱们先进去吧,让你喝杯水,缓缓气。”
千雪浪本想说他用不着缓气,然而细想水无尘所言,无非是些客套寒暄,因此没有说什么。
进到屋中,水无尘果然倒了杯茶给千雪浪,千雪浪只好接过来,不过很快又搁在桌子上了,茶是新泡开的,正烫。
水无尘这才有闲心往外打量:“另一位朋友呢?”
千雪浪分辨了片刻水无尘到底是在问任逸绝还是在问危石,最终选择两个都回答:“任逸绝有事在身,至于危石,他走了。”
“他走了,看来雪大哥有不少经历想要对我分享。”事关水无尘的清誉,她看上去倒是显得不怎么紧张,反而颇有兴致地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脸色煞白的九方策忽然起身道:“我还有些事……”
水无尘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策郎,你坐下,纵然有什么事情再忙,难道在你心中比得过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千雪浪几乎以为水无尘已经知道了真相,然而她的眉眼仍然那般平静,端茶就口,不见半分怨恨,更无任何讥讽之意。
九方策动了动唇,最终坐了下来,水无尘拉住他的腕子,瞧了他几眼,忽问道:“策郎,你手好凉,不舒服吗?”
“没有。”九方策柔声回应,“也许……只是天冷了。”
他没有去看千雪浪,只是反握着水无尘的手,握得紧紧的,不容她挣开一般,水无尘也由他握着。
千雪浪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夫妻二人亲密无间,如今遭遇这等大事,水无尘自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自己身侧,她问那话不是故意挤兑九方策,只是一清二楚自己在九方策心中的分量。
情深爱浓,何等美满佳偶。
千雪浪沉思片刻,仍然平静地讲述起情况来,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不怎么复杂,他又将自己所遭遇的麻烦尽数略过,因此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九方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将牙关死咬,一眨不眨地看着静心聆听的水无尘。倘若能够,他自然不想给千雪浪任何说话的机会,然而机会早已错失,他除了接受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当中种种详情,只怕没人比水无尘自己还要清楚,千雪浪也不废话,细节简略带过,只将九方策当年如何心中陡生邪念,如何袖手旁观,漠视一切发生,之后又如何做贼心虚,杀害白眉童与骨伶仃一事全盘托出。
水无尘垂脸听了,始终没发一言,等千雪浪说完后才道:“雪大哥,你耽误这许久,却不提是为什么,也是因为策郎,是吗?”
九方策张了张口,似是有心说些什么,可临到头来,仍是一字未发。
千雪浪淡淡道:“算是,但不全然是,也有别的麻烦。”
“是吗?”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恼怒,“那你一一说来给我听,好吗?”
千雪浪皱皱眉头,不过他恰好要说金桂树妖之事,干脆借此时做个引,将天魔的事一一道来,尽数告诉水无尘:“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要说,除非你还想知道任逸绝的事。”
这说来虽不是一句趣话,但听在水无尘耳中,倒是与趣话没有什么差别,她忍不住笑了笑:“那位公子的事,我就不这么感兴趣了,只望他一切平安。”
“嗯。”
如今事情都已经说明,水无尘仍很是平静,她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过九方策的手背,淡淡道:“策郎,你心中很是爱我,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九方策与千雪浪均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体恤九方策的情意,都不由得一愣。
水无尘仍平平淡淡地说下去:“做下这件事,你心中想来也不好受,纵然知晓以后我也许会遭此厄运,可毕竟这一次是你引起他人恶念,说是袖手旁观,却也不那么干净,因此才迫不及待去杀白眉童与骨伶仃,是吗?”
“是。”九方策低声道。
水无尘轻轻一叹,见着外头阳光洒入,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这六十年来,爱我之心越深,想必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件事,心中必然苦受煎熬吧。”
九方策实在忍耐不住:“海潮儿——”
却叫水无尘看他一眼,一时间哑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水无尘的神色仍然甚是平静,甚至伸手为九方策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缓声道:“你这般聪明才智,怎也会做这等苦不堪言,愚不可及之事,叫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将手自九方策的脸颊处收回,望着爱郎的目光无限温柔甜蜜,说出的话却叫九方策忍不住一僵。
“难道你的聪明才智不曾教会你放弃一个冥顽不灵的女人吗?”
九方策的心登时冰凉凉地坠了下去,仿佛落入到深渊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她的神色仍如过去许多年那般,只是不再存有半点笑意。
“六十年前我因这般机缘巧合,未能迎上天魔,没想到六十年后,仍然有此机遇。”
水无尘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神色虽无笑意,但也不见沉重。
“策郎,你想要的,早就已经得到了。”水无尘起身来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以后我也仍这般心爱着你,可我要去做自己的事了,而你……策郎,你早该学会接受得不到这件事,你学得实在太晚,晚了足足六十个春秋。”
她握着九方策的手,轻轻拉了开来,九方策如同傀儡一般任由摆布,徒劳地动弹着指尖,随后两人便就此分了开来。
千雪浪静静旁观着,只见水无尘很快直起身来,对着他说道:“好啦,雪大哥,咱们一起走吧。”
“那你的名誉呢?”千雪浪沉声道。
水无尘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已是过去,不必再多计较,更何况他们真正厌憎的乃是我为半魔这件事,就算澄清了这一桩又能怎样?我这许多年来不过是为了一个真相,如今既然知道,那旁的已不再介怀了。”
她就这样站起来,平静无比地走了出去,千雪浪最后看了一眼九方策,他正坐在原位上,觉察到目光的那一刻,淡漠至极地回应了一句:“九方家并非耳聋眼瞎,你所担忧的天魔一事,早已开始调查。”
如此分开,倒也体面,体面得几乎没有过那般的情深意浓,千雪浪本以为水无尘会心碎,然而如今看来,她心中全然没有半分伤痛。
等千雪浪外出时,水无尘正站在烈日之下,等待着他。
两人安静地行走了一阵,千雪浪心中突生好奇,询问道:“你会原谅九方策吗?”
“嗯?雪大哥为何这样问?”水无尘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不曾与他和离,也没有生气。”
水无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雪大哥既有此问,想来是觉得正因为是所爱之人,因此他的谎言与背叛要比寻常人更难原谅,是吗?”
千雪浪隐约觉得这是个陷阱,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沉吟片刻道:“我本以为你会这样想。”
“是吗?那雪大哥将我想得太好了,帮理不帮亲,凡人之中也许有不少这样的高洁之士,可我是半魔啊。”水无尘微微笑道,“正因策郎是我的心爱之人,因此我才对他更宽容,更耐心,我会给他很多很多次犯错后可以重来的机会。”
千雪浪淡淡道:“你不怕他得寸进尺?”他才说完,想到方才九方策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又不那么肯定了。
“得寸进尺……吗?呵,说来不怕雪大哥笑话,我与策郎初见后没有多久,就因意外暴露魔身,他那时瞧着我的魔身说很好看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水无尘道,“从我见到策郎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性子冷血,自视甚高,瞧不上眼的人就视若无物,这些地方不是很好,可我也很喜欢。”
“因为……我并不想策郎看见别人,也不想他说别人好看。既然我自己也喜欢这份特殊,想必也要承受一些策郎的缺点。雪大哥,你说是吗?”
千雪浪点点头:“不错。”
“我被冤枉之后,虽觉苦闷,但有时候仍会情不自禁地窃喜。”
“窃喜什么?”
水无尘缓缓道:“窃喜我困住了策郎,窃喜他不必去面对天魔,窃喜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待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间,他不必失去我,我也不必失去他。好似突然间,上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不必犹豫,不必选择,能够问心无愧,自在逍遥地度过这段时光。”
千雪浪道:“可你仍然离开了他。”
“不错。”水无尘道,“因为他毕竟做错了,我会原谅他,但不是现在。”
第133章 变化之处
两人走出潮汐小筑后没有多久,水无尘就将魔身缓缓褪去,露出人时的形貌来。
千雪浪与她并肩而行,走在柔软的白沙之上,见着她的变化,略感疑惑,就出声问道:“你分明已经放下,为何又要乔装?”
水无尘微微笑道:“策郎不介怀,可世间那些人却会介怀。”
这话说来倒是颇有深意,千雪浪想起任逸绝当时为魔身所苦的模样,一时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了,无尘,我想问你……如何能将魔身收放自如?”
“噢?”这倒叫水无尘来了兴致,“雪大哥是为谁问的?”
千雪浪如实相告:“是任逸绝。”
“任逸绝……”水无尘回忆起那个俊朗多情的年轻人,细细琢磨一番,“这倒是叫我有些兴趣了,既然左右无事,雪大哥愿意跟我说吗?”
“可以。”
千雪浪说任何事都不紧不慢,连带任逸绝人身成魔之事,都说来毫无波澜,之后又讲到了白石村之中两人不约而同仰仗长辈名号的事情来,水无尘忍不住笑了起来,千雪浪淡淡道:“他那时说,既然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是人还是魔,那么他也不在意了。”
水无尘不由得一怔,犹豫片刻,问道:“虽是我多虑,但雪大哥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嗯。”这次千雪浪回答得很干脆,“你是想说,他心中爱我,犹如世间眷侣那般,对吗?”
“不错。”水无尘轻轻叹了口气,“雪大哥知道,那就好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难怪雪大哥说你明白了,看来这一路果真收获不少。”
千雪浪沉默片刻:“也许,我更加不明白了。”
“求道艰辛,谁又敢说自己全然洞悉。”水无尘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莞尔道,“更何况,雪大哥也许并无感觉,可对我而言,你已经变化许多。”
“哦?”
水无尘突然停步,她微微仰起头,神色自如地沐浴在日光之下,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轻轻吹拂起她的鬓发,日光将一切都晒得发亮,连带着水无尘都发出光来。
“这日头十分温暖,可常人若在此待上数个时辰,就要晒伤脱水,甚至中暑晕厥。”水无尘不紧不慢道,“雪大哥认为,这是温暖,还是残酷呢?”
千雪浪没有说话。
“日光朗照,万物生发有序,然而烈日刺目,无所遁形。”水无尘道,“对我而言,当年的雪大哥就是如此烈阳,是非对错,清晰了然。”
这让千雪浪忽然想起荆璞一事,那时候任逸绝也曾说过他高居云端,不染因果,他顿了顿道:“任逸绝也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隐隐约约懂了一些,却不如此刻这般清晰,清晰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于是他问道:“无尘,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我其实也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也许两者皆有。”水无尘顿了一顿,“人是无法离开日光的,魔也是一样,可是日光不容许人接近,也不容许人直视。不过,我想雪大哥是觉得不那么好,否则你又怎会改变呢。”
千雪浪问道:“我有改变吗?”
“如果是当年的雪大哥,即便知道我原谅策郎,想来也会为了策郎作恶之事,将他斩于剑下吧。”水无尘甚是风趣,“我当时实在非常担心,还想着要是雪大哥身后那把剑出鞘的话,真不知道是我救策郎,还是策郎救我。”
千雪浪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你一直握着九方策的手……到最后才……”
水无尘挽起被吹乱的鬓发,声音顺着风轻轻送过来,她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大海,微微一笑:“雪大哥知道魔族信奉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