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哩兔
尽管自己和他一样变成了怪物。
他依旧会为曲音隐瞒,为他遮挡路边飘来的火星,为他遮挡欲泼溅在他身上的水液。
他不排斥自己的死,也不讨厌,死于他而言并不可怕。他只是恨,恨这具遇到各种外来因素就会垮塌的,处处受限的身体。
维持身体机能,他就必须要进食香烛。
他可以吃,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但曲音却吃的很少。他只会间隔三天三天地吃,当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本能才会促使着他的身体去不自知地进食。
原本自己还想找个合适的方法让曲音慢慢接受,结果自己的身份却率先被他发现了。
没有发现自己的,却发现了他的。
败露就败露了,败露了就不用装了,闻简知可以让曲音进食香烛用来维持他已日渐虚弱的身体,即便这样强行喂食的行为会让他惧怕,厌恶,憎恨,都没关系。
曲音看着坚不可摧无所不能,但满是尖刺的身躯下内脏柔软得不堪一击。
他那么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那么希望自己未来可以过上安静平和的日子。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的家庭,扒了一层皮才能出来,受了那么多磨难,结果自己却在自由来临的前日死去,他怎么能甘心。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死,他一定伤心欲绝,会崩溃,会瓦解。
那就瞒着他吧,永远地瞒着他。
让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梦想一夕破灭,那就自己来给他造一个梦。
所有的代价,所有的后果,误解,痛苦,他代他承受。
第45章 我们是同类
当知道曲音想要再次来到云水镇的时候,闻简知其实有过把他关在屋里永远不让他出门的想法,但这想法只有一秒就被他否决。
他不愿看到曲音露出难过的表情,也不希望他此后余生成为一个不得自由的囚徒。自己有能力掌控曲音的一切,但他不想。
他想让曲音做他喜欢的事,想要他快乐。
曲音心里有他的小算盘,闻简知心知肚明,却不介意。曲音想去哪里都可以,即便是故地重游,只要自己时时看着他,和他寸步不离,那就不会出问题的。
他太过自大,才被曲音钻了空子,借用那两个粗糙的纸人把他拦住片刻。
也只有片刻,闻简知很快就追上了他。
曲音在山里乱转迷路的时候,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出面解决他的困境,期盼着曲音会打退堂鼓离开,可他实在太过固执,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泾难村,并没有丝毫犹豫地就顺着那道地缝下去了。
闻简知立即也跟了下去,想把他带回去,可那条拦路金蟒突然出现缠住他,耽误了他的时间。
等他摆脱那条和露露格外亲昵的金蟒之后,曲音已经到了泾难村。
并,发现了他自己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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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小阁楼,数量惊人的纸人壳子安静地遍布各处,而在这群纸人中央,两个人正在说话,或者说,只有闻简知一个人在说话。
曲音坐在椅子上,闻简知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
他低着头,背脊弯下,垂着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不知什么神色。
曲音的手在抖。
闻简知口中道出的真相和他经历的一切全然不同。
他以为闻简知对他不存在喜欢或爱,只是贪图一时新鲜,目的不纯只为欲,同居不成便一走了之失踪数月,现在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误解。
他以为闻简知不正常,原来不正常的是自己。
闻简知不是怪物,他才是。
他憎恨闻简知逼迫他吃香烛,其实他本就该吃这种东西。
他知道闻简知死了,却没想到他是因自己而死。
“曲音?”
他久不说话,闻简知轻声喊他。
曲音眨了眨眼,木然地看向他。
“你还好吗?”他问。
不好。
他不好。
曲音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滔天的恶浊情绪在他身体里翻涌,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淹没在泥石流中的恐惧,想起自己摔落万丈深渊时的无助,想起自己醒来却变成一具纸人时的绝望,想起看到自己尸体时的万念俱灰。
【你会后悔的。】
闻简知对他说过这句话。
是啊,他后悔,悔不当初。不来这里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来这里自己就还是那个平凡的曲音,不来这里自己就不会第二次再经受这些,是他……是他自己操纵了这一切,是他自食其果,玩火自焚。
是他活该。
“是我……是我……”曲音眼睛酸痛,该涌出眼泪的眼眶却只是大片的疼痛,没有眼泪,他讷讷地哑声问闻简知:“是我活该吗?”
“不。”闻简知道,“你没有任何错。”
“那你呢。”曲音舌尖发僵,停了许久才继续说话,“你是因为我才死在这里,你会变成这样的东西也是因为我。你不恨我吗?”问到这里,又自己呢喃着回答,“你该恨我。”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闻简知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道,“只是场意外。”
“意外?”曲音怔怔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为了我这样的人,丢了性命。值得吗?”
“值得。”
“怎么会值得!”为了一个外人丢了宝贵的生命,傻子才会这样做!曲音愤而起身想要离去,闻简知抓住他的手,扯停他想要逃离的步子。
曲音被他扯得踉跄,回头看他。
他的脸和以前一样,丝毫看不出异样,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一个死物。
闻简知道:“曲音,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没劲透了。”
“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固定的那些,结束了一个,又有一个送上来,枯燥,沉闷,没有任何能让我提起兴趣的东西,我的生命乏味得像一潭恶臭的死水。”
“我以为我的一生都要这样度过了,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力抱住曲音,双臂环着他的腰背,恨不得将他揉碎在怀里。
“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你怎么不值得呢?”
“为了你,我可以奉上我的一切,那条烂命又算什么,我不在乎。”
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曲音无法接受,一把推开闻简知冲下阁楼,大门口,村长和露露站在那里正在说话,钱三也已经赶来,一见他下楼,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不是初次见面,是久别重逢。但几人脸上神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露露,满脸担忧,她试探着喊:“曲音哥哥,你……好些了吗?”
钱三也有些不自在,看到曲音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他在内疚,内疚什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没有把石头堵死,对不起让他进了石洞,对不起让他发现了他的尸体。
为什么要道歉,这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错,明明就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为他着想,这么多人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大费周章地替他隐瞒,为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不值当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曲音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往村口走去。
露露在他身后追了几步:“你去哪里呀?”
钱三也在后头喊:“曲音!你要是难过就发泄出来,别闷在心里,我们都……”
曲音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我随便走走。”
他俩还要说什么,村长抬手拦住他们,摇摇头,两人这才收声。
他们看着曲音走远的身影,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这时,闻简知从阁楼上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便默默跟在了曲音后面。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再会有丝毫顾忌的人。
村长叹了口气,说:“让他缓一缓吧。”
“都五年了,要缓早就缓过去了。”钱三说,“他就是放不下,接受不了。”
村长却不这么想:“有小闻陪着他,他会好的。”
“哼。”露露闻言,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进了屋。
曲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理睬,他独自走到了村口桥边,蹲在了溪水旁。
水光潋滟,耳边流水潺潺,曲音伸出手,将自己整个右手都探进了溪水之中。
他搅着水流,无所事事般,抓住了河底一颗鹅卵石,拿了出来。
手离开水,水珠似断了的珍珠一颗颗淌过他的手掌,再从他五指上滴落,顷刻之间,他的皮肤便灼烧一样的剧烈痛痒起来,痛到他止不住哆嗦,掌心里的鹅卵石也因此掉落,坠进溪水之中。
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开始渐渐溃烂,碎片似的片片掉落。
黑色的瞳仁眼底倒映出他此时的手掌,他没来由地发了怒,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撕扯这只溃烂的手,泄愤似的自虐着,几秒间他的手掌就被他撕得不能再看。
疼痛没有唤醒他的理智,反而叫他更加失控崩溃,在他即将整个人冲进溪水里时,一只手臂自身后紧紧拦住他的腰肢,将他抱离溪边。
闻简知拧着眉,道:“不要这样。”
曲音一言不发,只用力去扯闻简知的手臂,想从他怀里挣脱。
“你冷静点!”
他加重了语气,曲音动作骤停,他抬起头,看向闻简知,以为他在生气,却发现他的眼中不是怒意,而是悲恸疼惜。曲音恍惚间觉得是自己看错。
闻简知执起曲音的手,拿出帕子一点点擦去他手上的水珠。
好似疼的是他。
水擦干净了,被曲音撕坏的手掌缓缓愈合起来,他没想到愈合时的疼痛比撕毁时还要痛上百倍,闻简知比谁都清楚这是怎样的感受,他扣着曲音的手腕,温柔地制止着他因痛而生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