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哩兔
曲音站不住了,他跌坐在地,闻简知揽住他,陪他一起等待着伤口愈合。
那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曲音的手掌恢复之后,脱力般靠在闻简知怀中,没有起来。
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子地上,闻简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脊。
月光泼洒在二人身上,从背影看,他们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你吃的很少。”闻简知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话。
曲音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这样的怪物,必须要定时定量地进食香烛,而曲音只会在撑不住的时候吃上一点,那点分量完全不够他的身体养分,自然愈合速度与力气都比不上他们。
“我听村长他们说,你之前也是这样。”
五年前,因为无法接受死去的现实,他对自己的纸人身躯加诸各种暴力伤害。
闻简知的唇羽毛似的落在他的头顶:“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不想……”曲音垂着眼睫,嘴唇哆嗦着,似在忍受无以言表的痛苦,“我不想当这种东西。”
闻简知沉声道:“不想当,就只剩死。”
死?曲音愣住。
闻简知突然将曲音拽起,将他往林子里面扯,曲音踉跄跟在他后面,他带着曲音来到了钱三他们去的后山。山坡下,是一座又一座隆起的土包,有一座土还是新的,是钱三他们刚才新挖的坟,那里面埋着的就是那具死了很久的登山客尸体。
这里是外来客的坟墓。
闻简知五指紧扣着他的胳膊,夜色下神色淡然平静,他道:“村长说,把尸体埋了,我们的灵魂就会从纸人身上脱离,我们就真的死了。你想死吗?”
他揉着曲音恢复好的五指,道:“你这样折磨自己无非只是让你更痛更难受,如果你想彻底解决这个痛苦,我们就直接去死,好吗?”
我们?
闻简知笑了起来,目光偏执,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几句话之间他就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往那石洞走去。
曲音懵然跟在他身后,见他挪开那块巨石踏进洞中,曲音也跟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洞底,眼见闻简知就要下水去捞他俩的尸体,曲音一把抓住了他。
他面色惨白:“等……等一下……”
他还是不适应看到自己的尸体,目光不往尸坑里挪,而是定定落在闻简知脸上:“你要干什么?”
闻简知不答反问:“你想死吗?”
“如果你想,我就去把我们两个的尸体埋了,那样一切都结束了。”
曲音沉默着,不吭声。
“你想死吗?”他又问了一遍。
想死?怎么可能想死。如果他想,他又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死,怎么会这么多年都在刻意遗忘。
他的无言即是告知了闻简知答案。
闻简知轻轻笑了,他的声音从岑寂的洞中稳稳响起:“曲音,你的死是意外,我的也是。谁都不想弄成现在这样,谁都不想死。”
“可是既成事实,那就勇敢一点好不好?”
“你之前那么多事都扛过来了,难道现在就不行了吗?”
闻简知双手捧住曲音的脸颊,让他抬着头。
“别怕,别怕,你永远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了。”
“我说过的,我们是同类。”
曲音眼睫颤着,他低头,吻在曲音额头,鼻尖。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6章 回家吧
闻简知将曲音背在背上,出了石洞。
两人没有回去,而是找了个山头坐着,他们肩擦着肩,腿靠着腿,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静静地望着眼前无边的黑夜。
直到天际微微亮起,第一缕晨光洒满大地,金色的光芒罩在曲音身上,驱散了寒夜的潮湿雾气,为他带来和煦的暖意。
曲音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日出。
绝无仅有的震撼绝景。
凝结在他眼睫上的雾气化为水珠,似将落未落的泪,闻简知伸手替他拂去那滴水液,曲音的眼睫扇子似的抖了抖。
黑沉沉的眼珠里多出一点日出照过来的细碎光芒,衬得他眼底一片水意。
要哭一样。
闻简知牵住曲音的手:“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们可以无数次看到这样的日出。”
他垂下头,在曲音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即便是用不一样的身体,”他道,“活着仍旧是件很美好的事,不是吗。”
闻简知陪了他一晚上,再加一个上午,正午时分,他们才从山头上下来,回到了村长家。
钱三和村长坐在大门口,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着。
而露露,正在不远处和一条金蟒玩得有来有回。
金蟒的蛇尾缠在露露腰上,偌大一颗蛇头被露露抱在怀里揉摸着,惬意得眼睛半眯。
看到他俩远远从路口走来的影子,露露立即高兴地冲了过来:“曲音哥哥!”
走到近前,笑容僵住,她的眼睛落在闻简知与曲音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僵掉的笑猝不及防就垮了。
她身上的金蟒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张开大嘴就冲闻简知呲起了獠牙,口中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这就是他们说的守村蟒。
果然就是自己在崖壁树干上看到的那一条。
露露生怕曲音对它产生什么讨厌情绪,立即解释起它的来由:“小金是我捡的,发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颗蛇蛋,我们这儿都有规矩,是不能随便伤害山林里的生物的,也不该干涉它们的法则。可是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偷偷人工孵化了。”
她给这条巨蟒取名‘小金’。
露露陷入回忆,沮丧道:“后来小金越长越大,瞒不下去,就被爷爷发现了,爷爷勒令我将它送回林子里,我只好照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林子里偷偷喂它,但没过多久,它就不见了。”
“我以为它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了,想着再也见不到它了,直到村子被毁掉,我也死了,过了半年多,它突然循着我的味道,找了过来。”
金蟒吐着信子,脑袋在露露下巴上蹭了蹭。
“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懂不懂这些。”露露摸着它的蛇尾,说:“可是后来,它就一直守在崖壁上,不准任何外人踏足我们这里。”
“它很有灵性的,它没有恶意,它只是想驱赶那些不该来这里的人。”
“它是在保护我们。它不是故意要……”说到这里,她停了话头,眼睛去瞄曲音身旁的闻简知。
闻简知接着她的话开口,道:“你以为我死是因为它吗,一条蛇还不至于把我吓死。它要不了我的命,高空坠落才会,它能算个什么。”
话说的不客气,像是在贬,但细细一听,又像是在安抚。他和露露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奇怪,针锋相对,笑里藏刀,所以安抚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针对人。
果然,露露和小金都像是被闻简知的话气到,眼见两人一蛇就要吵起来,村长打断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你们回来了。”村长起身走了过来,他看了眼曲音,见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稍稍放下了心。他说:“村里明天会举办一场祭奠仪式,如果你们想,可以跟着我们一起。”
明天。
曲音后知后觉,明天,算算时间,是整个泾难村的忌日。
也是他自己的忌日。
村子里活下来的只有一小部分,其他的人都死在了山崖上那片黄土下。
自己参加自己的忌日,真是新鲜又荒唐。
一整个白天,村里都很忙碌,所有人都在筹备明天仪式要用的东西,曲音帮不上忙,也没有那个精力,他就默默坐在屋门口,呆呆地出神。
闻简知一声不吭默默陪着他。
到了晚上该休息的时间,村长家里的房间不够,钱三说让闻简知去他家里住,闻简知不去,和曲音挤了一个屋。
露露说:“这怎么行!不……”
她要阻止,闻简知理所当然道:“我和他的关系,有什么不行?”
曲音精神不佳,没有听出他俩话里的一些意有所指。
露露道:“你!那你也要征求曲音哥哥的意见呀!”
话题突然扯到曲音身上。
两人四只眼睛刷拉看向曲音,睡一个房间至于争论这么久吗?又不是没和闻简知睡过。于是曲音没有悬念地点点头,说道:“可以。”
闻言,闻简知冲露露一挑眉,露露咬牙切齿,不甘地跺了跺脚冲回自己屋里。
深夜,房门紧闭,山林静寂无声。曲音坐在窗边望着夜色发呆,闻简知走过来自身后抱住他。
他好似知道曲音在想什么,在他耳边轻声道:“明天,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曲音没有挣扎,任他紧紧抱着。
他说:“去吧,怎么不去呢。”
给自己送点纸钱也好,毕竟这世上也不会有人给他烧了。
仪式在一座山头上举办。
脚底下是万丈山林,他们面前的香案上摆着果子点心,供上牌位。
他们平日里除了水,火也是绝碰不得的。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总会有例外,他们会集体举荐出一个人,再由那个人穿上厚重的防具,由他一人代替众人烧。
防具再厚重,于现在的他们而言,自然也要经受漫长时间的难熬炽痛。
今年是钱三。
钱三跪在牌位前,他面前放着一个铜盆,他往里面点起了火,纸钱烧成火星,雪花一样往天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