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远的声音听上去比薛野上回见他的时候苍老了很多。

薛野注意到了宋思远的欠佳,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尊师重道的好人,只要宋思远没死,其他事情,薛野也懒得多问。

他在心中暗暗幸灾乐祸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用天材地宝堆砌出出来的修行方式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薛野心里想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规整,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思远的方向施了个礼,然后朗声回答道:“是,弟子薛野,拜见师父。”

一边拜薛野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宋思远一般见他拜会,都是挥挥手就让自己退下了,料想今日也不会例外,正好能赶在山雨到来之前回到住处。

不料薛野却听得宋思远说:“上前来说话。”

这话说得薛野一愣,宋思远一般只会和自己的得意门生近距离说话,而薛野同宋思远向来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宋思远只是看在宋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收他做的徒弟,两人这些年也不曾交过心,都是点到即止的表面功夫。

薛野不由地感到疑惑,心道:“宋思远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事实上,仔细想来,今日这太上殿着实处处透着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野仍是站在原处没有动,他试探性地询问道:“对了,师父,今日怎么不见众位师兄弟。”

谁知道薛野刚一问完,宋思远便立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同死一般的静默充斥着整座太上殿,让这里变得如同一座装饰华美的陵寝。

就在薛野以为宋思远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宋思远开口说道:“他们都出去收尸了。”

薛野听得心头不禁一震:收尸?

太上峰有人死了?

可什么人死了需要整个太上峰的人倾巢出动地去收尸?

薛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收的是谁的尸体?”

宋思远没有瞒着薛野,他开口,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木门开启一般传到薛野的耳朵里:“宋邈。”

也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让薛野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宋思远也不多废话,他在说完宋邈的名字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蒲团上飞身而起,而后顺势在空中变换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寒芒一点,剑光如练,不闪不避地朝着薛野刺了过去。

好在薛野在意识到不对之后,便立刻祭出了寒江雪,此刻见宋思远发起攻击,想也没想便立刻挥剑抵挡。

“铮”的一声鸣铮过后,薛野只觉得自己肺腑内真气被震得无限激荡。

薛野抬头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师父,他强忍着体内的不适,不抱希望地规劝道:“师父,莫要冲动。”

而此时宋思远走到了大殿中的亮堂处,薛野也终于得以看清了他的样子。

只见宋思远鬓发散乱,面色憔悴,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赫然便是一副癫狂之状。

“冲动?”宋思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道,“我当时若是冲动一点,直接剖出了你的金丹,邈儿便用不着死了。”

若是当时,宋思远没有听薛野的去等待徐白的金丹,而是强行剖了薛野的金丹,那么当天晚上宋邈便可以平安渡过,而不是在等了几日之后心灰意冷地独自离开。

说到底,都是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坏种的错!

宋思远的剑招招招朝着薛野的要害处招呼,他咬着牙,状似恶鬼,似乎打定主意不把薛野打死不算完。

薛野还想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师父明鉴啊,伤宋邈的是徐白,与我无关啊。”

宋思远听了这话之后,冷笑一声,道:“杀了你之后,我自会去找徐白算账。”

薛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宋思远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一般“哼哧哼哧”地挥舞着剑招,不知疲倦,满心只想着如何杀死薛野。

薛野渐渐也察觉出了宋思远的不对劲——他的剑招力道有余,灵巧不足,挥剑的姿势也乱作一团,委实不像是一个用剑高手的样子。

薛野这才终于察觉了出来,宋思远这是走火入魔了。

既是走火入魔,那便是根本毫无道理可讲了。

不怪薛野一开始没有分辨出来。照理说,修士实为长生之人,无需子嗣繁衍血脉,故而死个把儿子,不应该对自身心性有这么大的影响。

但薛野不知道的是,宋邈是宋思远亡妻的独子,宋思远对自己的这位亡妻感情颇深,爱屋及乌,便也自小溺爱宋邈。

说起宋思远和他的这位亡妻,倒也算得上鹣鲽情深。那时候,宋思远练剑,他的妻子便会在树下为他温茶。他收剑的时候惹起一道剑风,恰能拂过她的发梢,他便含笑为她整理鬓发,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茶。

可宋思远的亡妻是个凡人,寿元有限。宋思远又醉心剑术,常常一练便是数载春秋。等他再过回神,花树下的人便已从二八娉婷,慢慢变成了耄耋老妪。好在,宋思远的妻子最后寿终正寝。而她死的时候,笑着求了宋思远一件事情,便是好好照顾他们的独子。

宋思远却连这件事都没有办好。

宋思远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

第一次,他对自己手里的剑感到了质疑。

剑修不相信自己的剑,那么他的修行路便也走到头了。

宋思远的神志已经算不上清醒了,他陷入了无限的自我谴责循环,上清宗的众位长老试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成功将他唤醒。怎料今日,当宋思远看见薛野的那一刻,他竟将自己的一腔懊悔全部都化成了对薛野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要听这个小子的话。”宋思远不停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贪心,直接剖出了他的金丹,是不是邈儿就不用死了。”

世界上比“无能为力”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本可以”。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无法保有理智的。

宋思远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知疲倦地挥着剑,一心只想着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他要剖出薛野的金丹,去祭他的邈儿。

可尽管宋思远的剑招已经崩坏到了如此地步,薛野依旧抵挡得十分吃力。

这是必然的,因为宋思远是个合体期的大能,修为比薛野高出了两个大境界,就算宋思远达到合体期之后便疏于修炼,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剑修越境斩杀不是不可能,只是越一个大境界尚且有戏,越两个境界基本就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

更糟糕的是,薛野的剑术都是宋思远教的,薛野想出什么招式宋思远都心里有数,极易化解。

种种不利的状况摆在眼前,薛野不由地苦中作乐般地扯出了一缕笑意,心道:“外面的大风大浪都没奈何得了我,莫不是今日真要阴沟里翻船。”

正当薛野走神之际,却见宋思远在收剑回身的同时,凌空飞出了一脚,正中薛野的胸口。

薛野被踢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身后的雕花木门上,雕花木门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瞬间四分五裂。薛野也因此重重跌在了太上殿前的广场上。

此时,天上的雨云已经凝成了型,薛野讨厌的雨滴已经落满了天地之间,雨幕重重打在了薛野的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薛野从木门的碎片中坐起了身,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更糟糕的是,薛野因为刚刚的冲击没有拿稳寒江雪,此刻它已经掉落在了离薛野不远的地方。

而一心想着要杀薛野的宋思远,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凌厉的剑锋几乎是在薛野倒地的瞬间就已经送到了薛野的身前。

凛冽的杀气让薛野呼吸一窒,几乎挪不开步子,但好在薛野的身体在多次的打斗中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生死一线之际,薛野本能地往地上一滚。

这么一滚不光避开了宋思远的杀招,也成功让寒江雪回到了薛野的手中。

只是寒江雪刚一入手,薛野就发觉自己握剑的手竟然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薛野感到疑惑,他忍不住想道:“我这是受伤了吗?”

不,并没有。

刚刚落地的时候,薛野明明很好地护住了自己的关节要害,并且还故意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用来卸力,根本不可能受伤。

那他的手为什么会抖?

薛野还没想清楚,便看见宋思远的一剑又至眼前。

薛野又靠着自己颤抖的右手吃力地迎上了宋思远的一击,可这一击之后,宋思远并未罢休,他以剑作刀,不停追砍着薛野的剑刃,薛野抵御艰难,在宋思远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后退。

最后,退至了太上峰前的悬崖边。

而那一刻,薛野看着身前的宋思远和身后的无底深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手为什么颤抖:“我这是害怕了。”

怕是人之常情。

怕输,怕死,怕生不如死。

哪有人会不怕呢?

“可,怕解决不了问题。”这么想着,薛野站直了身体。

薛野此刻身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而他却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前方,然后将寒江雪夹在了自己的肘窝处,重重地用自己身上仅剩的干净布料擦了擦寒江雪剑身上,因为先前落地而沾上的尘土。

然后,薛野直视着前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剑冢中最漂亮的一把剑。”他想,“它的主人便也该生来就只能打漂亮的仗。”

如同应和着薛野的心念一般,他手上的寒江雪竟突然发出了隐隐的微光。

那光芒四散,最后随着薛野的经脉钻入了他的气海之中,化做一道灵力,便围绕着薛野的金丹开始运行。

是寒江雪在将自己的灵气输送给薛野。

岂料,因着这一缕灵气,薛野那原本便有突破迹象的金丹,竟然在这种时候,传来了一阵剧烈地波动——这是将要结婴的前兆!

薛野一时喜不自胜。

要知道,与宋思远的这一战本是十死无生的局,但若是薛野能够升至元婴,那么与宋思远一战的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这是难得的一线生机。

可福兮祸之所倚,修士结婴需要静心打坐。薛野如今尚处在和宋思远处在对战之中,因着金丹震动,又要分心操控翻腾的气海,竟然反而使薛野面临的困境升级了。

薛野好不容易一个闪身,避过了宋思远的一剑,却紧接着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一痛——竟是因为一个分神,导致自身内息运转之间出了岔子。

薛野痛得跪倒在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思远的剑离自己越来越近。

薛野心中警铃大作,心中直道:“吾命休矣。”

他很想闪身避过,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了分毫。

正在此时,薛野看见一把质朴的剑从自己身旁斜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便成功挑飞了宋思远离自己只差一寸的剑尖。

薛野往一旁看去了,便看见愣头愣脑的楚平正一脸气喘吁吁地握着剑,见薛野看他,还露出了个憨笑,道:“薛师兄,你没事吧。”

第52章

生死存亡之际,所有的感性思考都要放在一边,这种时候最忌讳话家常,哪怕片刻的犹豫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下场。

薛野也不墨迹了,他直接对着楚平大喊道:“楚平,替我抵挡上片刻,我就要结婴了。”

楚平闻言,答应得毫不迟疑:“好。”

他直视着眼前看上去就不太正常的宋思远,目光却十分坚定。

楚平横着剑,笃定地说道:“薛师兄你放心,今日宋长老若是想要害你,需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