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不论出身,单凭着徐白那惊人的天赋相得益彰,他已是修真界中凤毛麟角的俊杰。若是再凭借北境之主子嗣的身份将整个北境的势力揽入囊中,徐白其人必将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薛野也不甘心就此认一个“败”字。强烈的不甘充斥着薛野的脑海,他看着徐白的背影,将自己的下唇几乎咬出了血:“若是让徐白活着离开从渊城,那我还怎么赢他——”

明月终将回到天上,不会在山间溪流里长留。而那时,它也将更加耀眼,也将衬得萤火更加黯淡。

薛野这么想着,眼眶也渐渐泛起了红。但种种思绪也仅仅只是让薛野分神了一个瞬间,身前徐白和夜暝交错的打斗之声很快便将薛野拉回了现实之中。薛野虽然是真小人,但他头脑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

徐白再可恨,也要等解决了夜暝之后再一一清算。生死关头,一切个人恩怨都要为生存让路。

薛野摇了摇头,将涌上心头的一切喜怒尽数吞下,而后回过身,举起寒江雪,快速思索起了破局之道。

而那一厢,徐白与夜暝已经结束了一个回合的短暂交锋。

当然,双方都未出全力,都十分明智地留着余力,想要摸清对方的底牌。尽管谁也没能讨到好,但是几招下来,徐白也基本认清一个道理:夜暝已至大乘期,修为深不见底,若不能速战速决,夜暝单单靠着那用之不竭的修为也能拖死自己。一旦长期僵持下去,自己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为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

于是,在又一次拉开身形之后,徐白当机立断,停止了一切试探行为,不假思索地拼尽了全力。只见徐白迅速后撤,在空中轻挥衣袖,风雷和寒霜两道剑意便霎时出现在了徐白的身体两侧。这两道剑意浑圆,比昔年更为磅礴,电光与破风声交错,声势极为浩大,不过霎时之间,就在这小小的山洞之内,掀起了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

徐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两道剑意几乎就在显现的瞬间,便没有任何停顿地,宛若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夜暝飞了过去。

“哦?”夜暝看着这两道剑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感叹。他几乎是瞬间便认出了这两道剑意——当年他在幽鹿泽曾尝过它们的滋味。

并且,印象深刻。

夜暝当了多年的魔尊,早已忘了伤病是什么感觉了,皆因修真界能伤到他的东西屈指可数,而不巧的是,徐白的剑意就是其中之一。

只见夜暝露出了一个轻笑,道:“不愧是——月曜的儿子。”

有趣,着实是有趣。

夜暝两鬓的发丝被吹得在虚空之中飞舞,便是他魁梧的身形,在雄浑的剑意面前都多少显得有些渺小,可看着破空而来的两道剑意,他却仍是不闪不避。只见夜暝的面上带着一抹堪称张狂的笑容,轻描淡写地对着徐白评价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虽是夸耀的话,但夜暝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仿佛第一次看见猿猴学会了站立的人类一般,带着浓浓的傲慢与无尽的优越。

接着,夜暝敛了笑容,看向徐白的目光堪称严厉,失望地接着点评:“剑意虽好,我却记得世侄只练出了这两道剑意,对付大乘期——”一边说着,夜暝的身影一晃,身形便一边如同云烟般消散,再出现时,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风雷和寒霜,不费吹灰之力。

再次出现夜暝神情倨傲地补完了他的下半句话:“怕是捉襟见肘,不太够用啊。”

然而话音刚落,夜暝却突然变了脸色。

盖因夜暝突然感到肩上吃痛,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竟然还有一道流光,竟然隐藏在了两道剑意的阴影之下。那流光不似两道剑意凶狠,在华光璀璨之中极难察觉,且胜在轻巧至极,正是出其不意的一把好手,趁着夜暝正因避开剑意而有所松懈之时,猛然发动攻击,打定主意要伤夜暝一个猝不及防。

虽是一条妙计,但夜暝终归多年征战,哪怕是出乎意料的变故,他依然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地避开了风雷和寒霜。

但没想到,那道流光竟是活物!虽与夜暝擦身而过,但那流光却在错身的瞬间,尾端弯出了一个弧度,而后那弧度猛地回弹,如同一道鞭子一样抽打在夜暝肩上,生生在夜暝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定睛一瞧,那哪里是什么流光,分明是反射着波光的偏偏龙鳞——伤了夜暝的不是其他,正是徐白的灵宠烛照。

烛照如今比薛野初见它时长了两倍不止,粗细也足有碗口大小,银色的龙鳞如同刀刃般散发着冷光。

龙筋之韧,举世罕见;而龙鳞之坚,乃世上之最。烛照这一记扫尾,不光以强大的力道给夜暝以重创,那龙鳞更是扫过夜暝的肩膀的同时,如同无数小刀子一般,剜下了夜暝不少皮肉,这一击,让夜暝肩头的伤口鲜血淋漓,看上去骇人且狰狞。

烛照聪慧异常,它完成了徐白的嘱托之后并不恋战,只迅速而巧妙地避开了夜暝的回击,而后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嗖”地一声返回到了徐白的身边,极为乖巧地落到了主人徐白的肩头上,甚至还不忘讨好地用额角蹭蹭徐白的下颚。

徐白虽面上仍然保持着那副冷然的表情盯着夜暝,却在战斗之余仍不忘抬起自己的手,像个慈爱的主人一样,轻轻地拭去了烛照尾部的鲜血。做完这一切之后,徐白用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视夜暝,十分干脆利落地回击了夜暝之前的话:“够不够用,不是靠嘴说的。”

杀气森然。

面对小辈如此的挑衅,夜暝只是轻轻蹭了蹭自己肩上的血痕,他怒极反笑,说道:“很好。”而后,夜暝便脚尖腾空一点,如同一柄利剑一样,朝着徐白的方向急速而去。

徐白也早有准备,肩上的烛照翩然跃起,如同一根被风吹动的羽毛,紧接着,又在空中骤停,瞬息之间破风而去,像是缀在利箭之后的翎羽。而徐白那两道早已被夜暝避过的剑意也在夜暝的身后转了个弯,再次将目标直指魔尊的心脏。

徐白、烛照、两道剑意,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朝着魔尊袭击而去,形成了合围之势。

对此,夜暝只是发出了一声嗤笑,只见他两手结印,引气入体。倏忽间,一个巨大的血色结界便出现在了夜暝的周围。那结界如同铜浇铁铸一般,两道剑意敲击上去的同时发出了“铮铮”两声,竟是穿透不了。

与此同时,张嘴咬上那结界的烛照也发出了一声呜咽,竟是那结界太过坚硬,生生磕疼了烛照的牙。

夜暝已然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嘲讽地对着徐白说道:“竖子无知,竟不知本尊刚到大乘期便已修出了不伤不灭的护体法阵,念你是故人之子,留你个全尸,做你父亲神魂的容器。至于你带来的骗子嘛——”夜暝微微眯起了眼睛,重重吐出了四个字,“挫骨扬灰!”

然而话音未落,夜暝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也是在这个时候,夜暝才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注意到薛野的动向了。说没注意也不准确,实际上,他每时每刻都提防着薛野偷袭,却始终没有等来计划中的攻击。

而此刻,当夜暝循着巨响发出的方向侧目看去,才终于见到了那名与徐白同行的骗子——他正站在离月曜不远的地方,将自己本命剑插入了身下的土壤之中。

话分两头,薛野所站的这个位置可说得上是他精心计算所得。他推演的天分普普通通,虽说昔年在上清宗听课还算认真,但确实也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卜算过,本来也没有多少把握,但此刻,听见耳畔巨大的轰鸣声,薛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算对了。

于是,原本多少有些不自信的薛野趁势摆出了一副“我早知道如此”的表情,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夜暝和徐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二位虽是世间少有的英杰,却竟然不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夜暝见状,目眦欲裂。

不因别的,皆因薛野所刺之地,正是夜暝布下的灵脉汇聚之处。此地一破,灵脉自毁。而月曜的三魂全靠这一条灵脉续着才能稳固,此刻灵脉一断,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薛野正在为自己釜底抽薪的计策沾沾自喜,却不料下一个瞬间,便感觉自己的脖子一紧,而后双脚离地,不能呼吸——竟是原本离薛野八丈开外的夜暝凭借一个闪身,眨眼间便已到了他身前。夜暝不由分说,单手扼住薛野的咽喉,将他提到了半空之中。

他动作之快,竟让薛野连防御都来不及。

第105章

灵脉乃是一洲之根本,其兴盛衰败都是关乎一洲命脉的大事。故而当薛野一剑废了保存月曜肉身的灵脉之时,整个从极之渊都受到了牵连,如同向湖心投掷了一颗石头一般,以城外别院为中心,巨大的灵力波动好似一圈圈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而从渊城里的人只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自城外传来,而后,原本早已灯火寥落的从渊城被瞬间惊醒,每家每户此起彼伏地亮点上了灯。

紧接着,暗夜静默了一瞬,而后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

若是在别的地方,世人大抵只会将此夜的一切当做是惊雷之后的一场夜来骤雨,随意处之,但从极之渊不会,从极之渊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再加上,从渊城里都是亡命之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而对薛野和徐白来说更不利的是,从渊城不是一座空城。魔尊之下,尚有魔君魔将,他们原本是不会被惊扰的。其一,夜暝十分自信,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交代给这群魔君魔将;其二,所谓魔君魔将也有自己的职责,不是闲人。

可如今,灵脉被断的动静委实太大,让这些魔君魔将也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派人前去查探。

不多时,一支由三人组成的魔君小队便出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他们全副武装,身穿战甲,执长戟,呈三角之势地朝着城外赶去。战靴敲击在砖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尤为清晰。

城中家家户户闭紧了门窗,修为偏弱的魔修之感蜷缩在屋中一隅,听着这规律而又冰冷的声响,在自我安慰中任由那紧凑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向着从渊城的城门口移动,渐行渐远。

恐惧,伴随着夜雨一齐滴落在每一个无眠的人身上——魔君已经多年不曾出过从渊城了。

这预示着今夜必然发生了什么。

金戈之声渐起,战甲之势已到。普通魔修虽然摸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凭借多年的逃命的本能得出一个并不美妙的结论:兵燹将至。

而这只牵动着众人心绪的魔修小队,却在即将出城时被拦住了脚步。

因为城门之外站着一个人,幽夜之中,那人手持一柄极为素朴的长剑,身上穿着一件极为不起眼的灰色道袍。虽是修者,不至于被雨水淋湿,但一人一剑,在这夜雨之中,却着实显得单薄异常。

从容如众魔君也不曾想到,竟会有修士如此大胆,胆敢拦住他们的去路。

那修士似乎不曾独自面对过这么大的场面,脸上隐隐现出了局促和不安,但他极为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咽了一口口水,强忍心绪,压下心头所有的惶恐,面上只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表情。

能做到魔君魔将这个位置的,自然是阅人无数,只一个眼神便可知道面前的人究竟几斤几两。这三位魔君怎么看,都要嗤笑面前这人一声:“愣头青。”

但就在几位魔君咂摸着这人会不会光是站在那里就吓得尿裤子的时候,就听此人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大喝一声道:“呔!此地禁行!”

这话说得委实底气不足,不光没能震慑住正欲出城的魔君,反而逗得一班大老爷们哈哈大笑:“哪里来的奶娃娃,你爷爷杀出中州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哭着找妈妈呢,竟敢口出这样的狂言!劝你速速把路让开,否则,别怪爷爷将你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那说话的魔君是个青面美髯的大汉,身上血腥气极重,一看身上就背着不少人命,比话本里写得不知道要恐怖上多少倍,单论一张脸怕是就有能止小儿夜啼的奇效。

执剑的年轻人,也就是楚平,在听了这话之后,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是啊,再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字。”

“死有什么可怕的?”

“能有上博物课的睡觉时候,被沈长老发现可怕吗?”

“沈长老是真的可怕,不光要骂我,还要罚我抄《博物志》,真是生不如死。”

剑修嘛,比起抄书,自然还是叫阵更为容易。

想到这里,楚平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更为充足的:“呔!此地禁行!”而后,也不管对面的三个魔将应不应,只自顾自地按照计划,摆开了剑势,剑指三位魔君。

魔君见楚平竟真是个傻的,胆敢跟他们动真格的,不由地乐出了声来:“没想到真是个憨货,真想蚍蜉撼树,一个人想打我们三个。”说罢,笑容一收,三人一边提起长戟一边朝着楚平冲过去,却不料,刚走出不到五丈,便陡然升起一个火圈,将三人整整齐齐地包裹了进去。

是七星炎阳阵。

那是上清宗最初级的一种法阵,每个入门的弟子最先学的就是这种阵法。此阵极为简单,但是对付魔修却也最为适用,在这阵内正好可以阻碍魔修体内的灵力流转,却对楚平这样的剑修毫无阻碍。他被派来拖住任何可能的援军,但这援军会不会来,会来多少人,在他心里终究是个谜团。他在城外等的时候,就在想,自己毕竟不是小师叔,若是真的来了千军万马,怕是抵挡不住。

于是,有备无患地先在城门口画了个法阵,却不想此刻竟真的用上了。

楚平见七星炎阳阵成,立时提剑跃入阵内,与那些魔修战到了一处。

兵戈之声偷偷潜藏在夜雨之中,如同激昂的礼乐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慢慢变大,那兵戈声也似乎在渐渐减小,最后,兵戈声听不见了,只余下两个人重重的喘息声——那是楚平和仅剩的一个魔君。

楚平虽已拼尽了全力,但那毕竟是三个魔君。

魔君虽不及魔将魔尊,却也是魔修中的佼佼者了,能趁势打倒两个,已经是楚平的极限了。

血顺着楚平的额角留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脏腑似乎挪了位,从体内传来一阵巨大的疼痛,更糟糕的是,楚平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也所剩无几了。

而残余的魔君虽然折损了两个同伴,但也多亏他的两名同伴铺路,他的状态明显比楚平好上太多了,他面带恶意的看着楚平,怒道:“你一个只配用破剑的修士,竟敢对我等如此不敬,看我断了你的剑,割下你的头,祭我的兄弟。”

而此时,楚平甚至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到这里了吗?”楚平无奈地想着。他想起黎阳曾评他“剑招练得再好有什么用”。

今日方知,黎阳所言非虚。

是啊,他终究不是小师叔,也不是薛师兄,那两个是山尖尖上的人物,而他楚平呢?既不出色,也不聪明。实在是追赶不上。

若是他们在这里,应该轻易便能打败面前的三名魔君吧。

可楚平办不到,办不到便只能死了。

死不可怕,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信守诺言才是真的可怕。

可人到临死,能不能信守诺言还有那么重要吗?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浮现在楚平的脑海中:“我可能真的是个笨蛋。”

其实很多事情,楚平也是隐约知道的。比如薛师兄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比如他可能要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死在这里了。

但很多事情楚平不是弄不明白,是他实在不愿意想太多。他只想回报别人对他的好,有什么错呢?

在上清宗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嫌弃楚平笨,能看得上楚平的人不多,薛师兄算其中一个,小师叔也算一个。

为自己的朋友拼上性命,怎么算得上笨呢?

愿为愚人,自守本心。

他近乎执拗地挥着自己的剑,如同千百万次在上清宗练剑时一样。他想,若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挥剑,那必得要挥得完美才行。楚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剑绕着周身打了个转,抡出了一道浑圆的剑气。挟风带雨地朝着那最后一名魔君奔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