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官对身边的人道:“把艾西礼带过来。”
艾西礼被拽出去的时候,费了很大功夫才勉强站直。
他没想绝食,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绝食,无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保存体力都是第一要务。
但他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所有强行塞进嘴里的食物最后都会被吐出来。
军医官看着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吩咐道:“给他打一针营养剂。”
安德烈在旁边跟看热闹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特稀奇地问:“怎么就废成这样了?”
“没你的事。”军医官不耐烦道,“不要多问。”
打过营养剂之后艾西礼的精神好了些许,被安德烈一脚踹到车上,接着他跳上驾驶座,对军医官说,“过两天给你送回来,不保证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军医官挥挥手,“快去快回。”
安德烈还是之前的开车风格,一路把车开得跟要散架似的,十分狂野地驶出了营地,路过哨岗的时候还和守卫聊了两句,又扔给对方一包烟,这才叮铃哐啷地走了。
路上安德烈没有说话,一直把车开到数十公里之外,一直沉默的艾西礼突然睁开眼,袖口中滑出一把柳叶刀,朝着前座的人就扎了过去。
安德烈踩下刹车,没回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猛地一拽,艾西礼直接被拽出后座,摔趴在副驾驶上。
对方摁着他,不知道拧开了什么东西,掰着他的嘴强行灌进去。
“张嘴。”对方耐心地说,“别的都往后放放,先补充体力。”
艾西礼被拽到前座的时候就下意识放弃了挣扎,他此时头昏脑涨,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接着听到头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不是安德烈。
艾西礼一下子就垮了,他张开嘴,让对方把东西灌进去。
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艾西礼哑着嗓子道:“……老师。”
“嘘,嘘,先别说话。”夏德里安俯下身,将对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现在需要休息,先睡一觉吧。”
“让你久等。”他拍了拍年轻人,“我来了,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闻到一股极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西礼发现自己被放在车后座,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夏德里安不知道把车停在了什么地方,周围看起来几乎没有路,黑黢黢一片,天上的星星倒是很多。
自从进入莱赫之后,艾西礼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星空的存在。
夏德里安坐在车前盖上,正在抽烟,头顶是浩瀚星海。
艾西礼慢慢走下车,发现身上清爽了很多,衣服被夏德里安换过,体力也恢复不少,他在手臂上找到了两个针孔,应该是夏德里安给他输过营养药剂。
“醒了?”夏德里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对方把伪装卸了,红发隐没在一阵一阵的烟雾里,像连绵燃烧的群山。
艾西礼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夏德里安身边。
“我上周收到了你的信。”夏德里安把雪茄摁灭,道,“确切来说是那张抚恤声明,然后我去军部查,才看到了你的自愿调令。新型部队的营区地址不好搞,我花了点时间找到这个叫安德烈的家伙,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去了阿斯塔,但我没想到你会被调到新型部队的医疗营。”夏德里安说着叹了口气,“我给你的原属部队写信,将军跟我说你没回去,我还以为你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去了。”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给您找了很多好看的子弹壳。”
“放在我原来的宿舍里,是一个大盒子,我的室友叫施特劳斯,他知道我没回去,应该会把那盒东西寄给您。”
“好。”夏德里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吃东西了吗?”
“可以。”艾西礼点点头,“我饿了。”
夏德里安笑笑,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找出两只军用罐头,撬开之后递给艾西礼,“这是机动局新研发出来的蔬菜汤,新口味,你现在身体还在恢复,最好先吃流食,尝尝?”
艾西礼接过,往夏德里安的方向靠了靠,最后两人肩并肩坐着。
他慢慢将罐头吃完,夏德里安又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困了。”艾西礼摇摇头。
于是他们一起坐在车盖上,艾西礼仰头看了星星很久,轻声道:“原来莱赫的星空这么美。”
夏德里安也在看星星,“我们还没有到莱赫旅行过,可惜了。”
艾西礼沉默良久,叫了一声:“老师。”
夏德里安:“哎,在呢。”
“您刚刚说,将军说我没有回到原属部队,您以为我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了。”艾西礼重复了一遍夏德里安方才的话。
“您为什么觉得,我会跑到其他地方看风景?”
“说不定是因为你想我了呢。”夏德里安笑了笑,“偷偷跑回慕德兰也不是没可能。”
艾西礼也笑了,“我确实这么想过。”
他们又并肩坐了片刻,艾西礼看着头顶的星空,开口道:
“老师,您其实什么都知道。”
“嗯。”夏德里安安然地答道,“我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星星们都不开口,温柔地俯瞰着山野中的两人。
最后艾西礼缓缓地说:“老师,我化验了新型部队所用的药剂成分。”
“虽然成分有所改动,但是其中最关键的配方没有变。”
“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技术,其中最核心的成分,是我当时在研究院研发出来的药物。”
“奥涅金博士当年留下了一份研究,希望开发一种药物,理论上可以极大程度提高人体的恢复能力。”
“因为研究所大火,奥涅金博士去世,他的研究也因此中断。”
“后来我在帝大进入生物学院,接受了父亲的研究。”
“我的研究基本没有外人插手,除了您,老师。”
“那时每一个您睡不着的夜里,我把所有的研究内容全部将给您听。”
“后来,我的研究陷入停滞,又因为其中还有漏洞没有补全,所以我上交给研究院的报告书中修改了很多数据。”
“……直到您受了重伤。”
艾西礼讲到这里,嗓子已经哑了:“……您重伤之后,我想了所有的办法,最终合成了一支成品,我不能肯定它是否安全,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没有时间了。”
“好在您最终醒了过来,那个时候我只有庆幸,庆幸自己决定继续父亲的研究,才能在关键时刻和死神对赌。”
“后来被关在营地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事。”艾西礼道,“我把最终合成的药物拿到军部医院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实验室,那段时间足以让人找到残留的药物样本。”
“……然后再交给军部。”
剩下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随后战争爆发,从局部战争最终演变到整体战,人们从理性变得疯狂,直到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狂欢,欢庆每一场胜利。
轰炸阿斯塔,伯德赛屠杀。
医疗营中无休止的紧急手术,被改造的人体,被摘掉的肾脏。
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死亡,伤亡,阵亡。
抢救失败,战死抚恤。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蓝堡战役是非常精彩的一场军事行动,精密而高效,值得喝彩。”
“和谈破裂之后,我又觉得只要不陷入总体战的局面就好,尽量把伤亡减到最小。”
“新型部队投入战场后,我又觉得只要尽快结束战争就好,只要战争能够结束,一切就能慢慢恢复。”
“阿斯塔轰炸之后,我又觉得只要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就好……胜利,只要能够胜利。”
“然后就是伯德赛屠杀。”艾西礼缓缓道,“帝国胜利了。”
“我再也找不到新的理由继续欺骗自己。”
“我……一退再退。”艾西礼哑声道,“直到发现真相之时,才惊觉自己早已变成了野兽。”
“我是最初的那个野兽。”
“我造出了杀人的第一把刀。”
“老师。”他看向夏德里安,一字一顿:“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打算等夏德里安回答,他知道夏德里安不会回答,他替夏德里安做出了回答——
“从帝国和莱赫的战争开始时,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场战争的目的,或者说这场战争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导致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柳德米拉之死,那么这就是一场有关信仰的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复仇。”
“直到我发现了新型部队的真相——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药物,虽然里面加入了我的研究成果,但是我的药物只是其中的一种关键成分,围着它还有很多别的配方。”
“那些配方我见过,它们都曾是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父亲的研究停滞了很久,如果想将它们全部实现并投入大批量生产,最后还要制造出可以作战的士兵……这期间需要的时间,绝对不是一两年,至少要以十年计。”
“十年。”他重复了一遍,“早在十年前,帝国就已经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所以,柳德米拉之死不会是这场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它只是一个引线。”
“一个可以被人为安排好的引线。”
“帝国从未详细公开过柳德米拉阁下的死亡经过,只说她是被莱赫的旧谕信徒谋杀。”
“老师。”艾西礼涩声问:“柳德米拉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有回答。
艾西礼感到喉咙发堵,他只好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我的研究被盗窃,被投入制造新型士兵的药物之中,只是因为我‘正好’研究出了父亲的遗留课题吗?我的研究完成和战争的爆发,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之前在研究院的时候,我有一个同事,叫德米安,后来他死了,他还活着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我也在想,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我的研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