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年前——那是无忧纪元的起点,新一个百年。
“四十四年前?”纳尔齐斯不禁问,“这么早?”
“你以为呢?”夏德里安反问,“像‘朱庇特计划’这种异想天开的东西,有人宣称把它实现了——要么说这话的人完全是个疯子,要么就是这疯子为之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难以想象的时间。”
纳尔齐斯:“可是那个时候神圣帝国还是君主制吧?”
“君主们都是疯人。”夏德里安道,“也只有亡国之君才会想到制造那种东西。”
纳尔齐斯不说话了。
夏德里安捞出汤勺,在锅边敲了敲,道:“总之就是在四十四年前,神圣帝国的最后一任君主,叫什么我忘了,这家伙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他想要制造一个生命,这个生命要符合旧谕《玫瑰古经》中对神的各种描述——换言之,这家伙想制造神。”
“这家伙脑子有病,但是当君权、神权、科学和举国之力相结合之后,它们就像炼金术,能够合成谁也无法想象的东西。那个时候帝国的最高科学机构是皇家科学院,科学院经过数年研究,真的取得了一些进展——他们发现,改造基因是可行的。”
“如果能够将人体基因像炼金术那样加以提炼完善,生命确实会不断优化,如果这种优化达到极致,这个人就会成为神。”
根据《玫瑰古经》中对神的记载——祂乃至善至美之大能者,一切荣光与威严皆伴其左右。
“当年皇家科学院为了这个项目投入了巨额资金,甚至从整个西大陆调来最好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其中有两个人,一个来自叶尼涅,一个来自圣廷科学院。”
夏德里安盖上锅盖,转头把汤勺递给纳尔齐斯,道:“他们一个叫奥涅金,一个叫雷格特·蒙哥马利。”
纳尔齐斯默默看着手里的汤勺,片刻后问:“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夏德里安:“帮我洗一下,谢谢,懒得洗的话舔干净也行。”
纳尔齐斯抬手把汤勺扔进了水池里。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脾气不要这么大,要不待会儿我讲完你不得气冒烟了。”
“鳏夫房顶炊烟少。”纳尔齐斯道,“冒不了。”
夏德里安:“得,还是您有理。”
他拉开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盒雪茄扔到流理台上,全然无视了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凑到灶台旁边点了火,深吸一口气,道:“奥涅金是个天才,他在项目中逐渐崭露头角,直到成为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他甚至真的做出了一些足以震惊世人的东西——但是很遗憾,整个项目开启十年后,战争爆发了。”
“无忧纪元的第一个十年过后,第一场卷入西大陆所有国家的大战正式爆发。”
“雷格特在研究上的天赋有限,加入项目不久之后就成了挂名人员,她的兴趣在别的地方,她找机会进入了军队,直到战争爆发,她大放异彩的机会来了。”
“但她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匪夷所思的研究。”夏德里安说着笑了一下,“君王的狂想,科学家的求索,神话的再现——换谁估计都很难不被诱惑。”
“雷格特找到了奥涅金,战争爆发后君主制很快就被推翻,那个时候皇家科学院已经解散了,奥涅金无处可去,雷格特为他提供了援助。”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结婚的。”夏德里安道,“当时雷格特是军部最耀眼的人才,而君主制瓦解后,奥涅金看起来不过是个叶尼涅来的不知名科学家,很多人都说雷格特疯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疯子和疯子的婚姻,他们都在做一场君王留下的旧梦,这一点上他们肯定志同道合。”
“他们结婚之后很快就有了孩子,一三年战争结束,新帝国成立,那个时候雷格特风头正盛,在她的大力支持下,帝国研究所建立,奥涅金是第一代所长。”
“但是好景不长,雷格特在政治斗争中处于下风,她在军事上有天赋,可惜那个时候她还没搞明白政治游戏和行军打仗不是一回事——她失势之后,很多人和事都受到牵连,奥涅金也不例外。”
“你应该听说过当年的那场研究所大火。”夏德里安吐出一口烟,看向纳尔齐斯,“奥涅金死在了大火里。”
纳尔齐斯梳理着夏德里安话里庞大的信息量,片刻后问:“你的意思是——奥涅金死后,上将想办法重启了他的研究?因此诞生了‘朱庇特计划’?”
“不。”夏德里安否定了他的推测,一字一顿道:“‘朱庇特计划’从一一年就开始了!”
纳尔齐斯立刻联想到了一件事:“这不是——”
“这是弗拉基米尔出生的年份。”夏德里安道。
他叼着雪茄吞云吐雾,烟雾和锅炉上的水雾混合蒸腾,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风雨欲来之中,夏德里安道:“在皇家科学院时,奥涅金的研究就已经取得了一部分成果,但是他的成果有弊端,培养出来的基因不完善,最后他告诉雷格特——神是由圣母诞生的,换言之,神也需要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够创造神。”
“所以,想要得到最完美的基因,必须由母体孕育。”
“因此雷格特孕育了弗拉基米尔。”
“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但奥涅金应该是在母体内种下了什么东西,从而培养出他们想要的果实——弗拉基米尔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培养皿,按照奥涅金的计划,随着这个孩子慢慢长成,他体内的基因也会愈加成熟,最后臻于至善,而那个完全成熟的基因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得到那个东西,他们就可以制造神。”
“生下婴儿,培育基因,然后用最终的果实制造神——这就是最初的‘朱庇特计划’。”
纳尔齐斯:“但是奥涅金死了。”
“没错。”夏德里安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奥涅金是怎么死的吗?”
纳尔齐斯:“……”
夏德里安看着纳尔齐斯的神色,笑得更愉快了,“你应该能猜到,老伙计,我们都很了解雷格特,不是么?”
他不等纳尔齐斯说出推测,便继续道:“很多人都以为奥涅金的死是因为有人想要削弱雷格特的势力,但事实恰恰相反——奥涅金是个天才,即使雷格特失势,后继者也会继续看重研究所的潜力并且化为己用,而这刚好是雷格特所不能容忍的。”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心血和成果被他人利用,更何况是制造神这种如此恢弘的工程。”
“为了不让他人窃取。”夏德里安道,“她亲自毁掉了它。”
“——从研究所大火到奥涅金的死,都是雷格特一手策划。”
纳尔齐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夏德里安笑了笑,“你总算问出这个问题了。”
他吐出一口烟,很轻松地讲:“因为奥涅金是我亲手杀的。”
该死。纳尔齐斯心想。我猜对了,弗朗西斯科这家伙真会干出这种事。
“但奥涅金也不是傻子。”夏德里安继续道,“他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所以提前销毁了很多机密文件,其中就包括整个研究的核心部分。”
“他死之后,虽然别人无法再窃取研究所的成果,但雷格特也不能将整个计划再继续下去。”
“不过雷格特将他的利用价值发挥到了极致,奥涅金死后她整理了一部分他残留的研究,其实这部分东西已经很唬人了,然后她拿着这些东西去和圣廷谈判,把枢机卿那帮家伙忽悠得晕头转向,暗中给了她不少支持——至于伙计你,你也是这些支持的一部分。”
“通过各种运作,雷格特最终掌握了机动局,又慢慢恢复了她在军部的地位,然后加入中心派,经过多年谋划,最终成为总统,只有这个位置能给她足够的权力来实现一切。”
“奥涅金是个天才,多年来雷格特找了各种专家尝试,没人能复原他的研究。”夏德里安道,“但是有一个例外。”
“第二个天才。”纳尔齐斯想到了,“比如,他的儿子。”
“没错。”夏德里安打个响指,“这就是我当年为什么要接触弗拉基米尔,并且成为他的老师——我要引导他走上父亲的道路,我必须确保他会继承奥涅金的研究。”
纳尔齐斯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看着夏德里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挺佩服你的。”
“谢谢夸奖。”夏德里安对此接受良好,“事实证明,弗拉基米尔不负众望。”
“他还原了核心文件中的缺失关键成分,虽然距离‘朱庇特计划’的终极目标还比较遥远,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工程交给不是天才的人也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莱赫战场上的新型部队全是实验品,虽然研发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神,但经过改造的家伙必然也不是人了。非人非神的东西作为战争兵器非常好用,而且战场上是最能够不引人瞩目地大批量死人的地方,整个莱赫战争下来,我估计实验团队那边得出了不少有效数据,战争结束后他们又造了不少实验品出来,不得不说,成果确实很惊人。”
“但那些实验品的基因都不是最完美的。”夏德里安叼着雪茄,“最完美的培养皿跑到了叶尼涅。”
纳尔齐斯突然问:“上将一直都知道弗拉基米尔在叶尼涅?”
“不然呢。”夏德里安耸耸肩,“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弗拉基米尔送走?”
“我确实想过别的可能性。”纳尔齐斯道,“不过现在看来,我最初以为什么并不重要。”
夏德里安笑了笑,继续道:“我一直有保存弗拉基米尔的基因样本,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但是我们发现他的基因并不像奥涅金预言的那样完善,其中有一些缺陷,最后我有个推测,奥涅金是叶尼涅人,那边的水土和帝国非常不一样,或许想要等基因彻底完成生长,需要弗拉基米尔到叶尼涅去。”
“我们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最合适的时机来临。”
“几个月前的那场外交谈判,我在枫丹公馆和他跳了一支舞,拿到了新的样本。”
“我不太想问。”纳尔齐斯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拿到的?”
夏德里安仿佛就等着他这句,挥舞着雪茄道:“我们跳了一支舞,然后在盥洗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久别重逢’了一下。”
他说着清清嗓子,看起来相当得意,“那种情况下我什么都搞得到。”
纳尔齐斯:“……弗朗西斯科,你真是永远都能刷新我对你的认知。”
“还是谢谢你的夸奖,老伙计。”夏德里安再次彬彬有礼地道谢,神情看起来非常作态,“总而言之,从现在的数据来看,弗拉基米尔体内的基因已经完全成熟了,我们终于得到了最合适的样本。”
夏德里安说完揭开锅盖,浓郁的红酒味传了出来,还有肉桂和橙子的味道。
他拿了一把勺子尝了尝锅里的东西,撒进去一把糖,又撒了些别的什么东西,看起来似乎是香料。
纳尔齐斯看着他一通动作,这家伙做饭的手艺实在是很娴熟,一边抽烟一边煮汤,味道却不会混杂,一丝烟灰也不会飘进锅里。
夏德里安的很多行为表面看着都非常邪恶混乱,本质上却相当泾渭分明。
纳尔齐斯盯着锅里红色的液体,像某种煮沸的血肉,他问:“弗拉基米尔本身不能成为‘神’吗?”
“不能。”夏德里安道,“弗拉基米尔是个培养皿,他不是神本身,实验室会根据基因重塑更合适的肉|体。”
“弗朗西斯科。”纳尔齐斯突然有个很不妙的猜想,“那个肉|体不会是你吧?”
“朋友,你以为我今年多大了?我要是都可以,他们还不如直接把弗拉基米尔抓回来呢。”夏德里安转过头,无语地看着他,“他们进行基因种植的实验体不会超过二十岁,估计早就改造好了。”
“你说把弗拉基米尔抓回来。”纳尔齐斯又想到一件事,“上将既然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样的身份,她会完全坐视不管?”
夏德里安:“为什么不可以,你以为她当妈当得多有责任心吗。”
“滚。”纳尔齐斯平和地骂他,“我的意思是她难道不会威胁弗拉基米尔么?多好的一步棋。”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盖上锅盖,转身看着纳尔齐斯,“第一,她并不知道弗拉基米尔现在的身份,所以才会派我去外交舞会,因为只有我认得出来。如果她真拿这个当做威胁,大不了弗拉基米尔再换个身份重头来过就行,他是我的学生,这不是多难的事。”
“第二,你不完全了解雷格特·蒙哥马利——她是个纯粹的‘人’。”
纳尔齐斯:“纯粹的人?”
夏德里安想了想,仿佛在斟酌用词,最后说:“她是最地道的那种人类,傲慢贪婪自命不凡——如果弗拉基米尔是合格的对手,她会用与之般配的方式去尊重他,因为那样将他打败才是最绝妙的。”
“你没经历过一零年的那场大战,大战中诞生了太多非凡的英雄,以最巅峰的智识进行最残忍的游戏……雷格特经历过,她肯定很上瘾,莱赫战争那种碾压式的胜利满足不了她,她等一个合格的对手等得太久了。”
“而且。”夏德里安顿了顿,又说:“某种意义上,弗拉基米尔应该是个令她非常满意的作品。”
纳尔齐斯问,“是因为弗拉基米尔是合格的培养皿?”
“‘培养皿’是奥涅金的作品,不是雷格特的。”夏德里安摇了摇头,有些突兀地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纳尔齐斯:“什么话?”
夏德里安清了一下嗓子,背诵道:“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他的声音回荡在水雾之上。
“弗拉基米尔的人生几乎就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解,雷格特很少管他,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上保持缄默,但现在的弗拉基米尔差不多完全继承了她的衣钵,如今的他在叶尼涅,基本就是当年雷格特在军部的翻版。”
“她将权力的支配性在他身上演绎到了极致,没有权力者不会对此感到满意。”
纳尔齐斯静静听完,突然问:“那你呢?”
夏德里安没听懂,“我什么?”
纳尔齐斯:“你在弗拉基米尔身上实践了权力的支配性吗?”
夏德里安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雪茄要抽完了,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碗,把烟蒂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