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头顶一斤珠花脸上两斤白面脑子里还有三斤水,起码还是个人。
“林小姐”分完茶,端着自己的那只茶杯走过来,笑吟吟地凑到他的嘴边,明目张胆地说:“家嫂你返嚟,试吓我嘅手势。”
纳尔齐斯也笑,接过茶杯道:“扑街啦你。”
女主人斜眼看着他俩“夫唱妇随”,用扇子挡住脸,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事后纳尔齐斯给机动局写信,汇报任务的进展情况,顺便寄了一封信给夏德里安,让他帮忙打探一下这个“林小姐”的身份,省得这货天天闲着吃杨枝甘露,肯定要发胖。
没多久夏德里安就洋洋洒洒地给他回了信,信纸上还沾着干掉的奶油——这货在信里打包票说林小姐身份没问题,搭档请放心,东方人嘛喜欢唱戏,为人处世是戏精了一些,但这是人家的处世哲学,本质上挺安全,可以打可以骂也可以好好相处,实在闲得无聊把他睡了也行。
纳尔齐斯忽略了最后一个选项,夏德里安在情报方面一向很靠谱,他放了心,现在撺掇他和“林小姐”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的相处也终于趋于平静。
平心而论,乍一看“林小姐”仿佛很像那种脑子里进了三斤水的家伙,不过和这种人相处纳尔齐斯反而挺放松——因为这种抽风患者一般有仇当场就报,比如尖叫着挠花某个揩他油的老爷的脸。
没有憋屈的人往往内心平静,不会没事琢磨着搞事。
某天他们一同在花园里晒太阳,纳尔齐斯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的白饼脸,心里琢磨:自己这个二流神甫当得不怎么地,三天两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已经堕落得和魔鬼差不多了,想必死后是要下地狱的,难得能在任务里碰到个比他还妖调的,不容易。
如此这般地相处起来,显得他反倒正常许多。
此时他不再是魔鬼,好像也能短暂地做回一个人。
纳尔齐斯找到了线头,接下来处理任务就顺利得多,他找机会请了假,改头换面到红灯区潜伏数日,终于把这件事查了个底儿掉:降灵会果然就是个噱头,家主老爷是在借机卖一种药,据说可以让人和已死之人对话,本质是因为这种药致幻。
而这位家主老爷之所以搞这种买卖,是因为他在积攒资金,试图支持君主复辟,以此恢复旧贵族在帝国的地位。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该抓抓该杀杀,纳尔齐斯从机动局调了人,把红灯区连带旧贵族世家一锅端了,又顺藤摸瓜查出不少嫌疑犯,沉迷工作到连家庭教师这个幌子都忘了辞,最后机动局的同事清点连坐名单,特别犯贱地跟他说:纳尔齐斯,你是这家的家庭教师耶,从怀疑程度上来说你也要蹲大牢的。
纳尔齐斯让他少说废话,正要把人踹走,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这家聘请过一个茶艺师,你们把他抓走没有?
茶艺师?同事翻资料:哦有的,不过我们去抓的时候没找到他人,你知道这家伙藏在哪里吗?
纳尔齐斯不知道这人会藏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他想着挺好,这样就好。
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好故事,因为永远都可以未完待续。
数日后纳尔齐斯再次到红灯区做收尾工作,此处所有的店面都已被查封,街道上人烟零落。
他路过一条窄巷,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声。
纳尔齐斯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走进旁边的一座楼,背贴在墙上,从窗户边缘往下窥视。
窄巷里,一个穿着青绸长衣的人坐在椅子上,身后有人为他打着伞,他似乎在喝茶,有一股悠远的清香飘出来。
伞下的人不紧不慢地扣着茶盖,说:“……十三行严禁贩卖阿芙蓉,卖给洋人也不行,你既然入了白家,就要守白家的规矩。我在那洋人家里待了几个月,查过来查过去,想不到居然查到了自家人头上。”
他脚边跪着一个人,被伙计摁在地上,一言不发。
“行了。”伞下的人又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片刻后,跪在地上的人开口:“是我把阿芙蓉提供给复辟党人的,我认,但我从没有在广州卖过这种东西,我只卖给洋人。”
“行。”伞下的人笑了,“若此话属实,你虽然不再是白家人,好歹还是个广州人。”
“按白家的规矩,贩阿芙蓉者杀无赦。”伞下的人放下茶盏,“但我会给你留个全尸,派人送回广州去。”
跪在地上的人身体有些颤抖,最后闭上眼,磕了个头。
青衣人起身,身后打伞的伙计把伞举高,青衣人反手握住伞柄,行云流水地抽出了一把长刀。
银光一闪,人头落地。
“找个手艺好的师傅把头缝回去,送回广州,扔珠江里喂鱼。”青衣人接过伙计递来的帕子,擦拭刀上的血,“再派人继续往下查,务必斩草除根。”
伙计应声退下,青衣人将长刀插回伞柄,接着突然抬头,笑眯眯道:“郎君好不要脸,居然从楼上偷看。”
纳尔齐斯拉开窗户和他对视。
楼下的人卸了桃红柳绿的妆容,青衣持伞,玉树临风。
纳尔齐斯辨认着血腥中的茶香,问:“碧螺春?”
“是。”那人抬头看向他,笑道:“好久不见,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事,耽误了。”纳尔齐斯看了看楼下的血,“你好像也挺忙。”
“是挺忙的,咱们有空再聊。”青衣人笑眯眯地招招手,用粤语说:“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点点头,同样用粤语回道:“得闲饮茶。”
唉,搞错了。纳尔齐斯看着那玉面修罗般的人,心想:折腾半天,这也是个披着人皮的。
原来我们都是魔鬼。
终归是物以类聚。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得闲饮茶(三)
回到慕德兰后纳尔齐斯先把夏德里安打了一顿,夏德里安一边端着杨枝甘露抱头鼠窜一边据理力争:“我都说了他可以睡!那肯定和我们是一路人啊!老林和雷格特有往来,虽然他不参与机动局的事,但怎么看也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我说他身份没问题有错吗?你冤枉好人!”
纳尔齐斯不理这人满嘴胡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抢了他的杨枝甘露,端着碗去萨赫咖啡馆吃早饭。
他要了咖啡和生熟蛋,正在享受难得的悠闲清晨,桌子对面突然有人坐下,道:“你这个杨枝甘露不正宗。”
对方拎着个鸟笼子,特别不见外地将鸟笼放在桌上,笼子里有一只青鸟,看见纳尔齐斯,立刻叽叽喳喳地说:“心肝呀死鬼呀,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觉得这鸟挺有意思,抬手逗弄了一会儿,鸟随主人形,特别谄媚地蹭他的手,片刻后纳尔齐斯问:“你为什么说这个杨枝甘露不正宗?”
“你这是从夏德里安那拿的吧?他是从我那买的,我没让厨子认真做,吃了可能会窜稀。”对面的家伙耸耸肩,“毕竟夏德里安太能折腾了,他躺下大家都能过几天清净日子。”
纳尔齐斯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我们家的厨子做广州菜很地道,你要想吃,改日来白鹭酒馆。”对方笑道,“杨枝甘露不算最好吃的广州甜水,到时候我请你吃个够。”
“多谢。”纳尔齐斯放下咖啡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纳尔齐斯,怎么称呼?”
对方清清嗓子,说:“我叫林连雀。”
纳尔齐斯想了想,“远东饭店旁边的东方商店和你是什么关系?”
林连雀神色低调:“我在那边有一点股份。”
纳尔齐斯哦了一声,“原来是大款,怪不得。”
林连雀:“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和弗朗西斯科很熟。”纳尔齐斯道,“他身边的大款就像狗嘴边的肉。”
“我和夏德里安一点也不熟。”林连雀赶紧澄清,“我熟的人是上将。”
纳尔齐斯又哦了一声,“那你就是狼嘴边的肉了。”
林连雀诚恳发问:“请问我还有机会做个人吗?”
“当然。”纳尔齐斯温和道,“我是神甫,神甫眼中万物平等,无论你是肉是人,还是魔鬼,都一样。”
林连雀:“我在你眼里是魔鬼吗?”
纳尔齐斯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在我眼里,我们是一类人。”
“我不这么认为。”林连雀说,“你喝咖啡我喝茶,怎么就算一类人。”
“你可以试试这里的咖啡。”纳尔齐斯道,“萨赫咖啡馆的咖啡很好喝。”
“喝过,不是很喜欢。”林连雀说,“不如这样,你有空来我店里尝尝茶叶吧。”
“当初在邻省尝得够多了。”纳尔齐斯婉拒。
“那个不是好茶,我拿去忽悠人的。”林连雀摆摆手,“下次你来东方商店,我请你喝真正的好茶。”
说完这人拎着鸟笼走了,那青鸟上蹿下跳,走远了还在叽叽喳喳地说:“心肝呀!死鬼呀!得闲饮茶!”
那之后的半年里,他们偶尔会在萨赫咖啡馆碰上,有时一起拼桌聊天,互相推荐咖啡和茶叶,但林连雀从没点过咖啡,正如纳尔齐斯也从未踏入过东方商店。
直到半年后,萨赫咖啡馆的水管爆了,闭店一周。
纳尔齐斯闲极无聊,在选帝侯大街上漫步,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又听了几个路边的即兴演奏,最后不知不觉一抬头,头顶的招牌正是远东精品店。
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他干脆走了进去。
柜台后东方人正在拨算盘,看到他进来,很客气地问:“欢迎光临,客人想买点什么?”
纳尔齐斯看着店里各式各样的东方商品,每个价签上标的都是天文数字,心说:这大款还真有钱。
他问:“林老板在吗?”
伙计一愣,接着忙一拱手,对他说:“原来是东家的客人,您请稍等。”
伙计掀了门帘进去,片刻后出来一个人,正是林连雀,手里还拿着一杆秤,秤上放着茶叶。
他看见纳尔齐斯便笑道:“来得正巧,刚好我这儿到了新茶!”
他带着纳尔齐斯往里走,店铺深处有一间茶室,他把竹帘打起来,给纳尔齐斯拿了一只蒲团,“来,坐。”
和邻省旧贵族专门用来喝下午茶的奢华客厅不同,茶室装潢很素净,白色的蒲团白色的窗纸,只有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写意地勾着一枝梅花。
“这是今年洞庭新产的碧螺春。”林连雀把茶秤放下,对纳尔齐斯说,“十三行多做红茶生意,绿茶卖得少,但我还是最喜欢喝这一种。”
纳尔齐斯打量着秤上卷曲的茶叶,“为什么红茶多绿茶少?”
“因为红茶经过发酵,更容易保存。”林连雀解释,“茶叶在海上容易发霉,绿茶通常很难运过来,运来后价格卖得又太高,所以喝的人少,后来十三行就主要做红茶生意了。”
“像这种明前的碧螺春。”林连雀说着拈起一颗茶叶,教纳尔齐斯辨认上面的细节,“银绿隐翠,上有白毫,是一品茶。这样的茶从洞庭运到广州,一壶茶就能卖一钱银子,再从广州行商手里运出海,一路漂洋过海到西大陆……”
“在朱雀坊。”林连雀笑了一下,“一两上等碧螺抵得上一两黄金。”
升斗珠宝升斗字,一两黄金一两茶。
“明前茶难得,我每年也就留个两三罐,多的是真没有。”林连雀说着开始沏茶,素手翻碧涛,“我们在邻省喝的那种是三等红茶,那种茶在广州茶馆都是浇花用的,也就忽悠外行人。”
他泡茶用的也不是瓷器,而是一只绿泥壶。
煮水、温壶、烫杯、投茶、注水、刮沫、出汤。
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林连雀行云流水地沏好了茶,“我就先不请你闻香了,那个等你真的感兴趣了可以慢慢来。”
他把一杯茶放到纳尔齐斯面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不如实实在在喝一口,喝过就知道是什么滋味。”
纳尔齐斯看着眼前的茶杯,问:“有多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