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他尝试性地挨了挨徐久的肌肤,因为以前从没有经历过人类的接吻方式,他慢慢地,专注地啄着徐久的双唇,好像可以就这样忘记世界。他轻柔地分开人类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尖。他深情得好像这是他最后的吻,好像他马上就会忘记徐久的气味和触觉,所以要不顾一切地与伴侣相拥。
六号慢条斯理地仔细亲吻徐久,直到他战栗、喘息。异种贪婪地吞下爱侣的一切回应,仿佛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其他更渴望的东西。然后他再饥饿不堪地亲吻他,他一直亲到他无法思考,让徐久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哀吟,才终于停下来。
“你……你真的……”徐久头昏眼花,浑身发热,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六号嘴上撕下来,六号还要凑过去亲,他急忙拿手捂住水母的嘴,只是他挡住一张,架不住第二、第三张,徐久被缠得面红耳赤,连忙改捂自己的嘴。
“不能亲了!”
六号恋恋不舍,还眼馋地盯着,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徐久赶紧挑选了一个别的话题,含糊地开口:“话说在前头,我相信你的心,可我毕竟是人类,寿命有限……”
“不,”六号固执地说,“你不是人类,你是我的伴侣。”
徐久哭笑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你不会死,”六号低声说,“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吃了你,再从我的血肉上生出你。”
徐久的笑容收敛,但他还是想问一问。
“如果这样都不行,我就是死了呢?”
“那我也会死啊。”六号坦然地回答,“我会投身大海,在海水里降解、溶化,变成无意识的碎肉。而我的身体,将成为埋葬你的棺椁。”
徐久的心头剧烈发颤。
六号的誓言含着那么多残酷的东西……假使将来他和其他人一样抛弃了自己,徐久也绝不会怪罪他负心寡义,因为在这一刻,他如此坦荡自然地剖白了一颗非人的心,捧出一汪赤血,并且烫得徐久浑身发抖,不能出声。
“我们走吧。”六号抚摸他的鬓发,露出专注的笑容,“我们去见识过山车,去看星星,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好……”徐久说,“你的愿望,我也会帮你实现。”
徐久随便收拾了行李,在这里工作了几年,他却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看来看去,最后只收拾出两套御寒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的毛巾、牙刷牙杯什么的。
临走前,他利用尤恩博士的尸体,以及时夜生的人类DNA,还是启动了极地站的自毁程度。只不过,他将时间定在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他敦促六号放了那些厨房的工作人员,自己又打包了些路上吃的食物。说来也奇怪,自打他从那张奇怪的床上醒来,就好像拥有了使不完的精力,饥饿和疲惫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徐久换好衣服,六号帮他穿好袜子和鞋子,一人一水母结伴出行。徐久带好护目镜,身后背着一个小背包,牵着水母的一根口腕,就像牵着一个过于巨大的,悬浮在头顶的热气球,站在抬头望不到顶的隧道口。
“开门吧。”徐久深吸一口气,说。
伴随轰鸣的震响,地底隧道的大门缓缓洞开,刺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没有哪辆运输车有能力承担他和六号共同的重量,但徐久一点都不在乎,他牵着水母的口腕,十分珍惜地行走在隧道的铁轨上。这条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已经心心念念了十多年。
“我们要从哪个方向出发?”徐久兴致勃勃地问。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远方的远方仍然有数不尽的远方,世界之大,全在徐久的脚下,凭他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往海边,”六号提议,“海里有好吃的,还能找到人类的船,搭顺风车。”
徐久笑得见牙不见眼,重重点头:“好!”
水母把他举起来,高高地顶在头上,然后迅疾地在隧道里横冲直闯,宛如天底下最美丽,也最可怕的高速列车。强劲的风声穿梭在徐久耳边,他尽情地大声喊叫,接着又大笑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水母用口腕严严实实地包住徐久,好不让那钢刀般彻骨的寒风吹到人类脆弱的皮肤上。
不过,水母透明的表皮,仍然可以让他清晰无虞地看到外界的一切景象。
他们冲出隧道的同时,眼前光芒大放,但迎接徐久的,却不是耀目的阳光,而是绚丽的极光。
徐久睁大眼睛,瞬间失语。
南极的极夜已经到来,但混沌的天穹之上,玫瑰与海蓝、霞紫的光带相互交织,美而无理地横亘了整个世界,犹如天神抹下的手印,沉浮在神龛一般灿烂的星海当中。
雪原广袤寂寞,冰川万年无声,浩大的狂风在世界的尽头纵情呼啸,将冻原吹得光洁,将无瑕的雪尘吹拂出神秘的,变幻莫测的图案。极光照耀着他和六号,也只照耀着他和六号。
徐久哭了。
在长夜、雪原、冰川,以及光辉灿烂,一千一万年也不曾褪色的极光之下,他抱着六号的一根口腕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到喉咙沙哑。
徐久的人生迟滞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一刻拉开序幕,向他展示出盛大的世界,以及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徐久:*大哭,因为自己的人生太凄惨,又太奇妙*我出去之后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要到很多很多地方玩!*一秒钟之内制定出一百万个计划*
巨大水母:*严肃认真地做笔记,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实现这些计划*好的没有问题,立刻执行!
徐久:*玩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但是这一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巨大水母身上*
巨大水母:*十分幸福,也跟着人类沉沉睡去*
第32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二)
2045年3月,坎昆。
查尔斯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悬浮车上吃力地踱步下来,今天是他的锻炼日。在自家的花园门口,他遇到了那位神秘的,新搬来的邻居。
邻居看起来非常年轻,差不多就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新生,样貌倒是文雅秀气。漆黑的短发,皮肤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眉毛和眼睛都像是墨水描画,看人的时候,就显得目光格外幽深。
查尔斯所在的住宅区依山傍水,汇聚着各式各样的社会名流、上层富豪,可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青年这般神秘。他刚刚搬来的时候,出于好奇,许多人打探过他的身份,但最终都一无所获,大家至今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徐久,还有他现在在本地最大的商超里担任试吃员的职务。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和妻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不是开玩笑吧?”
查尔斯是本市知名的油画经销商,他的妻子苏珊也颇有家资,他们的房产前后打点了上百万欧元,才装修得尽善尽美,得以扬眉吐气地傲视左邻右舍。但这个身份未知的青年一搬进来,立刻就成了周围人的热门话题。
明明住在价值百万的豪宅里,自己却跑到人流熙攘的商超里当试吃员?难道他是什么爱好古怪的隐士富翁吗?
“你好,查尔斯先生,”徐久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今天是超市促销日吗?”
查尔斯礼貌地回应:“你好!其实,今天是我家的‘无管家锻炼日’,哈哈,哈……”
他说了个俏皮话,原本指望对方也跟着轻松地笑一笑,但青年只是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地望着他。查尔斯的笑声也变得干巴巴的,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立刻转移话题:“今天超市的苹果派很不错,拿去尝尝!”
说着,他热情地把一个沉重的购物袋塞给徐久,徐久急忙推拒:“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收下吧!”查尔斯愉快地卸下一个负担,“咱们是邻居,当然要相互照应!”
徐久手忙脚乱地捧着购物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就多谢您了。”他腼腆地说,“我会……我会和我爱人好好尝尝它的。”
爱人?
查尔斯一愣,他的视线往下一瞥,才看见青年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璀璨的蓝宝石戒指。
年纪轻轻的,他已经结婚了?住进来几个月,我们怎么完全没见过他的“爱人”是什么样子呢?
困惑的经销商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走下小径,打开花园的门。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奇诡的错觉从查尔斯的心头一闪而逝——那栋和青年一样神秘的宅邸上空,似乎笼罩着什么巨大而可怖的阴影,等他再细细查看时,又缥缈地不见了踪迹。
怪事……
他嘀咕着,转身回家。
没过几天,他又在家门口遇到了徐久,只不过,这次青年是专门为他来的。
“查尔斯先生!”徐久的眼睛亮亮的,朝他笑眯眯地挥手,“那天的苹果派真的蛮好吃的,谢谢你!”
看到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查尔斯觉得很有趣,紧接着,徐久说:“为表感谢,这周六我想请您和您的家人一块用晚餐……可以吗?”
喔!查尔斯愣了一下,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好好了解一下他奇怪的邻居。
“可以啊,没有问题!”他一口应承下来,“周六吗?我一定和太太准时赴约!”
显然,苏珊也抱着和他相同的想法。周六傍晚,夫妻二人一番打扮,带着拜访的小礼物,敲开了神秘宅邸的花园大门。
繁盛。
这是夫妻俩对花园的第一印象,显而易见,邻居家的花园没怎么修整过,但无论植被花朵,都生长得硕大强健,小径的边缘冒着一圈厚厚的苔藓,在暮色黄昏的映照下,藓叶居然能沁出类似幽蓝的妖冶光泽。
“真了不得……”苏珊低声说,“看不出来,他丈夫还是个园艺高手呢。”
“嘘,”查尔斯提醒道,“我们从没见过他丈夫,万一那是个古怪孤僻的富翁呢?或者说他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怪病?在见到真人之前,我们只需要礼貌地微笑就好了。”
“就你事情多。”苏珊埋怨道。
穿过美丽的小径,徐久已经点亮了剔透的玻璃灯,温暖的灯光从落地门窗上投射而出,他站在门口,迎接夫妻俩的到来。
“欢迎欢迎!”他笑得灿烂,“我爱人正在厨房,请进来坐!”
夫妻俩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十分拘束,比起主人,他更像是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客人。显而易见,他很少与外人打交道,更遑论邀请外人来家里做客了。
不过,他们善意地忽略了这个小问题,愉快地走进室内,欣赏这间房子的装潢。
“他们是收藏家吗?”苏珊困惑地与丈夫低声交谈,“不然,这里怎么会摆着那么多沉船古董呢?”
苏珊家学渊源,眼光卓绝,自然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房中的陈设绝大多数都是价值连城的真品,远非外头那些样子货可比。
查尔斯抽抽鼻子,注意到了另一件事:“这是什么香?以前从没闻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徐久口中的“爱人”已经从厨房中转出来,立在灯光下,漠然地看着他们。
“哎呀……”苏珊喃喃地说。
查尔斯不怪妻子,因为他自己此刻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
——徐久的丈夫身量甚高,远超常人,一头长发几乎是水银色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样貌虽然俊美非凡,眉眼却疏离而冰冷。
他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尊雕像,一个有人的外表,但是没有人气的艺术摆设。
他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手上显眼地佩戴着一枚闪耀火彩的蓝宝石婚戒。可是,如此烟火气十足的扮相,非但没能让他变得亲切,反倒更加衬托出他令人胆寒的某些特质。
“啊,这是我丈夫,”徐久放下礼物,急忙过来介绍,“今晚上的菜都是他做的!”
见到徐久,男人的眉心才轻轻一动,仿佛坚冰消融,在看到徐久的那个瞬间,他眼中一下焕发出闪耀的光彩,眉宇间也流淌出脉脉的爱意。
倘若要查尔斯来形容,这个人简直就像东方神话里的那条画在纸上的龙,一定要徐久为他点睛,他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个变化看得夫妻俩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弯下腰,先在徐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他的吻长久地停驻于丈夫的嘴唇,然后再缠绵地亲到他的喉咙上。他旁若无人地对徐久表示爱意,直亲得青年的脸颊发红,慌里慌张地将他推开。
“我是时夜生。”男人说,一点儿也不窘迫,“我是徐久的丈夫。”
他说得如此坦荡,甚至还带着毫不遮掩的自豪,仿佛他人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拥有了“徐久的丈夫”的头衔似的。
夫妻俩再一次语塞……尽管他们在来之前,便对邻居的古怪性格有所准备,但这会儿真的见到了,还是不免哑口无言。
“……请坐!请坐!”看出客人的不自在,徐久脸色通红,急忙出来打圆场,“请尝尝拙荆……呃,拙夫的手艺……”
夫妻俩只得礼貌地笑一笑,自行落座。作为阅人无数的老练富商,他们却不敢离时夜生太近,这个人身上的一切特质,都令他们第六感的雷达不停尖叫。
这绝对是个危险人物,而且是危险至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