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信雨
陆宜铭又做起了梦。
梦里自己失怙失恃,整夜无法安眠。
他对父母的离世并没有太多感触,仿佛两个陌生人离开了自己的世界,自己也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自由吗?脱离了凝视与掌控后,自己当真自由了吗?
如果这份自由真有那么快乐,怎么自己还是整夜都睡不着觉呢?
在那些茫然又空白、除了睁眼就不知道该如何挨时间的日子里,是小渔在陪他一起熬。
小狗会守在他床头,虽然出于习惯不敢上床,但依然倔强地把脑袋搁在床边,耳朵往后垂落,眼神温柔又怜悯。
陆宜铭轻轻地用指尖抚过小渔的头顶,感受毛发与血肉底下骨骼的弧度,一下一下,梳得小狗眯起双眼,有些舒服。
“小渔,别可怜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离谱,几日没说话竟让他喉间干涩如磨砂。
“呕哑嘲哳”。
陆宜铭主动靠过去,想要拥抱自己的小狗。
小渔比主人表现得更加主动,前爪也搭上床沿,脑袋前伸,靠上陆宜铭的肩膀。
陆宜铭感受着怀里小狗的温度,眼角湿润。
“我还有你,我不可怜……”
……
陆宜铭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眼泪顺从地落下,路过眼角,划过面颊,藏进鬓角发丝里消失不见。
悲恸在这个时候忽然攫住他,让他对“可怜”二字有了具体的理解。
他终于孤身一人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小渔会陪他挨过长夜。
“陆先生……”
一声轻唤在黑暗里响起,如鬼魅低吟,人耳很难听真切。
陆宜铭以为自己是做梦听错了。
但下一声呼唤很快到来。
“陆先生,你是不是醒啦……”
小渔压低了声音,用的气声,声带并未震动,只有气息从自己口中呼出。
他觉得好玩,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多说话。
只是很奇怪,陆先生的呼吸明明已经缓下来了,不再似刚刚急促,理论上应该是醒了,怎么还不理自己呢?
于是小渔又借着气音,说了一句。
“理理我呀,陆先生。”
陆宜铭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声音出现的地方。
很快,眼睛适应黑暗,他也看清了在黑暗中说话的人。
是池渔,正盘坐在床边地毯上,身体前倾,双手轻轻搭在床沿,指尖用力,不肯落下。
池渔的脑袋则大摇大摆地搁在床头,下巴落在床面,重心靠前,趴得稳稳当当。
陆宜铭看过去时,与池渔的视线撞个正着。
黑棕色的眼眸在夜间成了深洞,没有光线能在上头留下痕迹,却不知为何,陆宜铭从那双眼里感觉到了无辜。
池渔的声带终于颤起来,有了实声。
他音域太靠前了,接近感冒的声响,每个字的尾音又拖,仿佛在撒娇。
“陆先生,我狗窝冻爪。”
第8章
其实那狗窝不光是冻爪,小渔身上也冷得够呛。
快入秋了,就算别墅里恒温,但夜间睡觉如果没有被褥,还是会觉得冷。
尤其是对小渔现在这副躯体来说。
他以往毛发丛生,厚厚的绒毛能帮他挨过所有冰凉的环境,乍一换到个没半点毛发御寒的人类身上,小渔觉得这夜间格外难熬。
狗窝是待不住了,他只能往床边靠。
陆先生床边的地毯很是暖和,他喜欢,陆先生的床垫也是软软的,适合小狗搁脑袋,他喜欢。
最主要是陆先生身上有让狗安心的味道,越近闻得越清晰,他喜欢。
以前当小狗的时候,他每每感觉到陆先生快醒了,他就会靠向床头,如今作为人,他这方面的感知力好像弱了许多,但他还是固执地守在这里,想要知道陆先生是不是真的会醒来。
陆宜铭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期望一般,醒得很快。
小渔说完话后就笑呵呵的,想知道陆先生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床上的人竟然转动了身体,背对着他。
小渔:……
陆先生不想理自己吗?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兜头朝小渔袭来,灰黑色,直冲面门。
小渔来不及反应,被一片柔软困住——是一条毯子。
带细绒的毯子,软乎,手感温热,虽然没有被用过,却还是沾染着主人身上的味道。
毛毯如水一般冲净了小渔心里的毛躁。
随后,他听到陆先生迟来的声音,颗粒挤压,沉得叫人耳朵痒痒:“回你的狗窝。”
小渔处理了下陆宜铭的话语,明白这是陆先生希望自己能好好睡窝里的意思,他听话照做,很快就爬回了床尾的狗窝。
陆宜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终于消失,心也跟着定下来。
想找借口爬上自己的床?门都没有。
他半阖双眸,视线并不聚焦,人却蜷得很深,膝盖几乎要抵住胸口。
陆宜铭想到卧室里的另一人,觉得讽刺,没想到小渔离开的第一天,他会跟害自己没见到小渔最后一面的人睡在同一间房里。
荒诞。
刚从有小渔的梦里醒来,他这会儿清醒了,不知如何再入睡。
陆宜铭闭上眼,让自己尽可能陷入床铺里。
如果小渔还在就好了,他的小狗会用轻轻的呼吸声安抚他清醒的神经……
随后,他听到了池渔的呼吸声,轻轻细细,柔软如绢。
陆宜铭:……
他晃晃心神,再次开始怀念小渔。
他的小狗入睡很快,呼吸没均匀一会儿,可能就会打起呼噜。
“呼……呼……”
房间里突然响起呼噜声,不轰动,却一声沉过一声。
不是池渔发出的还能是谁。
陆宜铭:……
他就知道,他不该把池渔带回陆家的。
……
陆宜铭就在人类的呼吸声中挨过黑夜,迎来了清晨。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时间一到,就准时起来晨跑。
离开房间前,他预备把那安睡了一整晚的人给踹起来——毕竟自己没理由纵容对方在自己房间里呼呼大睡。
但他靠近狗窝一看,池渔还睡得安稳,因为怕冷,几乎整个人都被毛毯覆住,蜷缩的身形被勾成个小坡。
毛绒边缘遮住了池渔的小半张脸,他皮肤白,跟灰色呼应,显得那份白不显山不露水,好没攻击性。
池渔大概是经历过车祸,又一路奔波来陆家,在新环境第一晚又被冻醒,所以这时候还在贪睡。
陆宜铭很快就为对方找好理由,绷着脸往外走。
等明天,自己一定不留情面地叫醒他。
小渔不在,陆宜铭连晨跑都觉得没劲儿。
自律的生活于他而言就像清单上的任务,他做不到不去完成清单,但单单只是为了任务,人生实在乏味。
而小渔,就是他经纬交错的人生里滚动的一枚质量分布均匀的小球。
经纬凹陷,平面成了立体,他的生活也有了波澜。
陆宜铭在大口呼吸的间隙里听见凉风,心脏过速所带来的不适提醒着他,那份波澜,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他的人生只剩清单。
这一次晨跑,他没有在直饮水处停下接水。
他不必再喂小渔,也不想再喂自己。
他快速跑过整个庄园,绕了两圈,总算慢下脚步,不再强迫自己跑下去。
陆宜铭走进别墅,来到置物架边,取下毛巾抹了把脸,一边闭着眼一边伸手去摸架子。
手指顺着硬质木架的边缘爬进去,一路通畅无比,并没遇到什么阻碍——架子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陆宜铭浑身一震,终于想起来,姜师傅走了,架子上不会再有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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