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纸人探出了个脑袋,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转了一圈。
杨心问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只能自己臆测。
这季铁显然只是个凡人,看这窘迫的模样也不可能是养在世家的,估计是季家不知道出了多少服的远亲,平时捞不着宗亲的好,干起见不得人的差事时倒是深受仙门信任。
“就这一个就够了,季大哥,求你了,就这一个。”阿铭已经要急疯了,“你八我二成吗?我他妈都给你了成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你该死。”季铁开口道,“你们本来就该死。”
阿铭煞白着脸,两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烂泥样的融在雨水里,只有嘴唇还在吸嗡:“我不想死……”
“你们?”老厨子在原地打量着季铁的帽子,“什么你们,该死的是咱们。季铁,你不会觉得你拿钱救你闺女,自己便干净了吧?”
季铁抬头看他,斗笠上的雨水自一侧滑落。
“这二十多年,负责这事儿的人换了多少,老头我也寻思不清了,只是你和我,都还算干得久的老人,手上过去的牲畜可比这小子多。”
“兰花十四岁,你便干了十四年。送去的人里头,比你闺女还小,比你闺女更惹人爱的姑娘海了去了,你自个儿当着慈父,送着别人的女儿送死!”
季铁怒道:“我别无选择!”
“难道旁人便有的选了吗!”老厨子厉声,“你今日不做这差事,全镇的人便活不过子时,梅儿姐的儿媳刚生了两个小的,眼都还没睁开;平小子不愿干这差事儿,到现在还被他爹关在房里打;童老爷家的狗除了吃喝拉撒什么也不会,谁过去它都蹭两下,屁事儿不会,屁事儿不知道——你要他们命!你要他们死!他们又有得选了吗?”
雨幕厚重,季铁被斗笠上的雨浇得抬不起头。
老厨子脸上的沟壑让雨水冲刷着,仿佛皲裂的大地上流淌的新水:“兰花生前,救命的钱没有一个子儿是干净的。她死后,你难道又要这全镇子的人给她陪葬?丫头一辈子过得尽是苦楚,你难道还要再给她造一笔杀孽?”
“此子无辜。”季铁的声音轻颤,“他没有给谁偿命的道理。”
“这里头,一个是丫头,一个是小子。”老厨子叹了口气,“你别看,挑一个吧,都是命数。”
阿铭一句话不敢说,再不敢提他那捆绑售卖的主意。
杨心问在檐下一动不动,他知道季铁最终会挑到姜崔崔,因为这岁虚之中的所有事都是过往的曾经,已然有既定的结果,就如百川归海,哪怕他们如顽石立于其中,叫水流转向,终究是会汇入同一片汪洋。
电闪雷鸣之中,季铁取下了自己的斗笠,放在了其中一个桶上。
“我带这个走。”他说,“另一个,你们把人放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便把他带回去,现在就去!”阿铭腿打着抖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初生的小鹿样的颤颤巍巍站起来,推着板车就跑。
“师兄,现下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了潮气,他隐约闻到纸人身上有股像是线香的怪味儿。
纸人往后慢慢飘了一会儿,后而又快速飞了回来。
“你之后再来追我?”杨心问怀疑道,“你真追得上来?”
纸人不动了,似乎是有些生气。
“怎么连纸人都会板着个脸?”杨心问奇道,“唉,师兄最近火气大,怕是不好逗了。那我先行追踪,你一会儿跟上来,记着打伞,别淋了雨。”
纸人不睬他,晃晃悠悠地飘回了他的衣襟里。
第32章 召神
季铁走的路, 比方才阿铭走得还要复杂。这次杨心问琢磨出来了,这约莫不是在乱拐,而是在踏行宫破阵,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若是哪个拐角拐错了,恐怕便再也出不来了。
杨心问谨慎地跟着季铁, 眼下大雨瓢盆, 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雨幕厚重, 他可不能把人跟丢了。
他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进,最终站在了一条小河边,这河应当是桡河的其中一支, 水浅, 载不了大船,河边系着几叶细舟渔船,河中央跨了一座破旧的木桥,在风雨声中吱呀作响, 仿佛早已不堪重负,在无人倾听的雨夜里发出喑哑的叹息。
季铁没有上桥, 他推着板车走到了桥下, 将木桶放了下来。
杨心问足尖点地, 几步攀上了河边的树上, 倒挂在枝上看向桥下。
像是拿不定主意, 季铁的手在桶盖上若即若离。
“若是个女娃娃, 我便把你放了。”他自言自语道, “若是个男娃娃, 便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全镇都对不住你,我自会下十八层地狱,只是你日后万千万不要回这镇子作祟,这镇子阴邪,我怕你魂飞魄散。”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掀开了桶盖。
远山惊雷霹雳一响,电光将整片大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季铁的眼,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光的瞎子那样,将浑浊的眼睁得极大,想要将眼前的一幕完完整整刻入眼底才甘心。
姜崔崔还没有醒,宛如一个傀儡般蜷缩在已经开始渗水的木桶里,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跟季闲的女儿差不多岁数,明媚娇艳得像朵花,哪怕蜷在湿桶里,也是朵让雨打蔫儿了的花。
她这副模样,不知是叫季闲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想起了他女儿这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富贵,季闲在雨中盯了她许久,然后从袖子里拈出些粉,放在了姜崔崔鼻下。
“娃儿,醒醒吧。”
数息之后,姜崔崔猛地张开了眼睛。
她被眼前一幕吓得有些回不来神,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下一道惊雷劈在山岗,她才如梦初醒,张大嘴巴正欲惊声尖叫,被季铁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
“姑娘,你听我说。”季铁一只手指着河对岸,“一会儿我松开手,你别大叫,只管跑,跑过了这桥,再一路沿着大道走,待见到了外头的人,你便安全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崔崔尖叫的勇气在这一瞬后便没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瞧着便不似好人的男人。
“听清楚了吗?”季铁问她。
姜崔崔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大手试探性地放了下来,见姜崔崔当真不叫了,季铁才将她从桶里拎了出来,接着在背后一推道:“行了,快跑吧。”
小河湍急,涨起的水线打湿了岸边的泥地,裹挟着黄土向前奔流,宛如一条在泥泞里爬行的地龙。
姜崔崔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眼下形势危急,忙道:“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镇子里,他们怎么样了?”
“你自身难保,还管他人?”
“就是因为我身陷险境,他们想来也危在旦夕。”姜崔崔着急道,“谢过这位大侠高义,还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得回去救他们!”
季铁沉默片刻,又说:“我已托别人将他们送出了城,你出了镇子一路西去,很快便能见到他们。”
姜崔崔闻言眼睛一亮,抱拳道:“今日之恩我姜崔崔记下了,敢问大侠名讳,来日必——”
“你现在闲话少说,赶紧离开,便算是报恩了。”季铁一摆手,转身离去。姜崔崔深深对他深深一拜,也不敢再逗留,转身便往桥上飞身而去。
他们在桥下看不见,但挂在树上的杨心问却早已看得清楚,在他们刚到这桥边时,对岸便早已站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持剑,一手执伞立于桥头,衣摆叫雨水沾湿,已然飘不起来,唯有那两条发带迎风飘荡,如两道缱绻的魂魄在夜色里无处可依。他垂着头,静默着等待桥下那两人,仿佛在参加一场肃穆的丧事。
上了桥的两人与他狭路相逢。
季铁神色剧变,自腰间抽出把砍刀对这那人,一边对姜崔崔道:“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那人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你既然是要修仙的,想来听过季闲的名字。”
偷听的杨心问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季闲!
怎么会是季闲?先不论诹訾长老是如何掺和进这件事的,桥头那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颜为生说投毒案是五年前的事,怎么可能过了五年那季闲就成了个知天命的老头?
莫不是同名同姓?
杨心问想问问纸人,可那纸人从方才开始就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陈安道没法操纵,只剩一点淡淡的线香味,让他知道东西还没丢。
桥下湍流涌急,桥上剑拔弩张。姜崔崔听到那个名字,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道:“季……季闲!那要我命的——是季家?”
“怕是不止。”季铁横刀向前。
他没什么本事,不曾通过灵脉,这辈子会的也就那三板斧的招式,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季闲面前班门弄斧。
季闲连剑都不曾拔出,只是微微侧身闪过那一竖劈,接着抛投手中伞,矮身躲季铁的横来一刀,接着二指直追季铁持刀的手腕,一声轻响,季铁便抓不住刀,让季闲晃倒在地,溅起一圈水花。
姜崔崔在季铁踏步向前时便已想抽剑相和,奈何她一身物件都让阿铭摸走了,连峨眉钉都不曾给她留一个,只能空手上前,趁季闲躲那一圈水花时欠身横腿高扫,与地上的季铁上下配合,却见季闲于空中仰面折腰,又屈膝点踏季铁的扫堂腿,借力后跃,如翻飞的蝴蝶一般落在桥墩上。
而后那白伞如轻絮慢落,正正落回了季闲的手中。
“季某今日不是来杀人的。”季闲开口,那声音如溪泉啄玉,在雨中敲出一片清脆,“只需留一个年轻修士,其余的,季某管不着。”
“你自己岂不也是年轻修士吗!”季铁面目狰狞,恨声开口,“凭什么你不去祭那三元醮?”
季闲微微一顿:“季某还有未尽之责。”
“说的跟谁没有生的念想样的!”季铁爬了起来,他碎了一边的手腕,只能用左手拾起那把生锈的砍刀,“算来我也算你远房表叔,乖侄儿,让叔过去,回头过年给你包个大红包。”
话音未落,他又提着刀上前。季闲轻叹一口气,横伞挡住姜崔崔射来的飞叶,又合伞为棍,掀翻前冲的季铁,伞尖顶着季铁的脖子,轻声道:“今日季某未曾见过有人渡桥,想来镇中还有别的灵子,我今日只需带走一个,你若不忍,换一个来也使的。”
姜崔崔闻言惊骇,脱口而出道:“大侠,你诓我!”
“不诓你,难道看着你送死吗!”
眼下形式分明,哪怕再来十个季铁姜崔崔,在季闲手下也走不过十招。
“三元醮晨昏相交之时焚香开坛,眼下还有些余裕。季某可以等一个时辰,今日也只带走一个灵子,尔等自行决定。”
他说着合了伞,后跃站回了桥对岸。
季铁心知今夜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扭头看向姜崔崔道:“姑娘,今日是我选了你的死路,你无辜受累,却并非没有回旋之地。”
“哪里来的回旋之地?”姜崔崔伸手捞了把自己散乱的湿发,高束头顶,“我姜崔崔不走陷人不义的生路!”
杨心问闻言心中一沉,抓着枝叶的指骨微微泛白,雨水自叶间留下将他浇透。
姜崔崔浑身湿透,如浮萍雨中摇曳,却字字落地有声,震得季铁面色惨淡。
少顷,季铁咬牙道:“今日你我二人螳臂当车,你义字当头,俯仰无愧,身后必能去十方净土,我罪有应得,万死难辞,此身只配下落无间地狱,来日你若在净土见着我女儿季兰花,替我与她说一句,爹爹没用,再见不到她,千万莫再等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起刀身,倏忽间刀柄反握,对这自己的腹部狠狠地扎了进去——
“大侠!”
“拦住他!”季铁冲姜崔崔大喝,姜崔崔猛地转身,只见季闲面色不见方才平淡,人如离弦之箭般飞来,姜崔崔不敢迟疑,以身挡在季铁面前,全身灌注地盯着季闲抬手第一招,硬接了季闲横挥的纸伞,那下似乎已将她胸骨震碎,她却只闷哼一声,继而死抱着季闲的手臂,生死不放手。
“你——”
季闲从未和这么流氓难看的打法过招,一下竟不知该怎么甩开手臂上这秤砣,
而那边季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面露痴狂之色,竟又猛地将刀拔出,血与破裂的肠子跟着刀流出,他单手持刀,在地上生刻阵法,成阵的笔画没有丝毫滞涩,仿佛这阵他早已画过千遍万遍。
“姑娘,借些灵力!”
姜崔崔扭头便是一掌渡功,直将浑身灵力拍进那阵中!季闲惊得肝胆欲裂,换另一掌去截那灵力,姜崔崔却松手猛扑,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掌,而后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去,重重砸在了桥墩上,再无一点生息。
她最后的生息唯有那点顺掌风而出的灵力,汇入了阵中。
“功成,阵起!”季铁须发迎风,悍然怒喝,“血阵成媒,人命为祭,今我身消道殒,不求蚍蜉能撼树,只求渊落应我,劫了那三元醮的最后一典,叫那些亡魂不永世囹于祭坛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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