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一人千面,生的是谁人的迷梦万千,贪嗔痴三毒入骨。
杨心问只觉那人的模样千变万化,一时是陈安道,一时却又像他逝去的娘,再一眨眼,竟是生出了他那父兄的脸!他下意识起身去看,不曾想一个踉跄,险些忘了自己在屋顶上。
陈安道连忙拉住他,却见一阵阴风吹过,那高个儿男人站在地上,却已偏头看来,隔着浓重的夜色笑道:“小友,又见面了,眼下这情形还想着作壁上观,怕是不妥当吧?”
杨心问猛地回神,几乎不敢去看那张脸。
“今日我与旧友再相逢,心里畅快。”男人话语间竟真像是有几分松快,“你我颇有缘分,下来吧,我不杀你。”
“阁下何人?”
陈安道挡在杨心问身前,虽然连站都不算站得稳当,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
“何人何名,又有什么要紧的?”那人回头去瞧那安静下来的人身剑鞘,面上一哂,“你眼里的我是何模样,便将我当成那人,故人旧梦,难得糊涂。”
他说着,竟不再看杨陈二人,眼底情绪似火山翻涌。
少顷,却见他凌空一挥袖,一酒盏便入他手中,他足下轻点,落在了那尸堆面前,高举酒盏,仰天长叹:
“尔来三十余载,不曾想你我还有再相逢的一天。”
他举杯喝尽那盏中酒,两眼竟生出了点滴湿润。
“当年我们三人曾约百年煮酒论道,如今你我成了这副模样,海晏则早已魂飞魄散,想来少年轻狂之语当不得真,便是万般骄纵,也当知人有穷尽,命数难违。”
“可叹你撞了南墙心不死,几十年来在这荒道上寻人追魂,可叹我此生最忌管束,越是不可为之事,我却越要一错到底!”
他对天长啸,将酒盏猛地一砸!
周围的万般仙众眼下大多匍匐在地,少数站着的几个也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寻自己梦中不得见之人,唯有彦页蹲在叶承楣和为生身边,将剑塞进了为生怀里,神色略显不耐烦道:“快钻进去吧,再不钻你他妈可就要凉透了。”
叶承楣还撑着几分清明,眼见彦页这般模样,脑子都不转了,半晌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怎么跑出来了?我不出来你们不就死定了?”
彦页说着抬手点了叶承楣几个穴位,叫那银针的毒暂且缓了些。
“本想吃了你们阴死那个张若朝,可你们着实笨得我倒胃口,更何况我也不想让阳关教那群人太嚣张了,算你们运气好,等到了时候自己跑吧。”彦页的手托着下巴,脚趾在草鞋里乱动,“可别跑回你们那倒霉宗门里去了,阳关教的等着你自投罗网呢,往南跑,往你家跑,记住了吗?”
他说了一半,似是又觉得跟叶承楣说这些不靠谱,转而向借着剑身养魂的为生说:“他不顶事儿,你记住了吗?”
为生气若游丝道:“……阁下高义,我二人没齿难忘。”
彦页闻言不大高兴地哼了声。
“早上还叫我彦宝儿的……”
“阁下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彦页站起身,转头看向那跟尸堆单方面叙旧的男人,“我完事儿了,你还不走吗?”
男人像是已经被那薄薄一盏酒灌醉了,闻言只朗笑一声:“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小娃娃,你不明白!”
“老东西事儿真多。”
彦页皱眉看向屋顶的两人:“那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人是此间人,时非眼下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道,“过客罢了。”
二位“过客”自屋顶飞身而下。那男人笑看二人,半晌道:“你们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冷着脸不说话。
“小友曾叫我‘师兄’,想来便是这位。”男人见杨心问不理他,却也不生气,转而看向陈安道,“你便是他师兄?”
陈安道拱手道:“晚辈临渊雾淩峰陈安道。”
“见了我的脸却还这般冷静,倒是气派,陈家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杨心问心里一咯噔,此人言语状似癫狂,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他成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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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十载相逢酒一卮》欧阳修
第49章 三相
“我师弟自有其机缘。”陈安道神色不动, “不必了。”
“未知苦处,不识好坏,将来你若是头疼了, 我这儿还是能留得下他。”男人一顿,似是见陈安道看着自己的目光过分清明,忍不住道, “你还未曾答我, 在你眼中, 我是谁人的脸?”
陈安道静默不语。
“可有难处?”
“言之多有不敬。”
“你这后生, 诸多推辞,倒是像我一位旧友。”男人叹了口气,“你旦说无妨, 便是我状如猪猡, 也不过你心中所想。”
陈安道微微动了动眼睑,半晌道:“我观前辈,不见眉眼。”
“无首无面,状如刑天。”
男人一怔。
随即便见他负手踱步, 神色隐隐有癫狂之态。
“肉眼识我,非骨血不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个心魄, 一个骨血, 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 现世荒唐, 天机妙哉!”
他振袖复又向那尸堆看去:“ 庄兄, 你瞧瞧, 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 眼下便已凑齐了心魄骨血元神三相, 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他虽然与那人身剑鞘言辞亲昵,但对方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不仅不认识,还因为他甫一露面便破了尸阵所成的重压,眼下对他分外忌惮,
尸块如荒天星陨般在夜空盘旋,余威不减,腐臭味飘出百里有余。
那千面人手中空无一物,连个能与之相抗的法器都没有,却依旧陶醉着自言自语,像是这尸堆把他活埋了他也能甘之如饴。
杨心问只是看着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并非因为他变幻莫测的脸,也不是因为此人疯疯癫癫,只是看着就怕,好像在这里跟个尸堆怪异谈天说地的疯子不是眼前这男人,而是自己一般。
漫天的血腥味压了下来。人身剑鞘乃数十年前被诛灭的魔修,其魂魄早该在万尸阵下湮灭,如今却在这荒镇徘徊,失了神识,不记前尘,唯有以杀止杀的念头久去不散。
“传闻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邪术数以万计,随便一纸便能以一敌百,可其人的修为却属下乘,终其一生未能进内门修行。”陈安道沉声道,“未曾想死后成祟竟有这般造化。”
杨心问全力顶着阵,以免二人被这重压压扁,怒不可遏道:“哪个不长眼的宗门不肯收他,搞得他怨气大成这样!”
陈安道面露尴尬:“是临渊宗。”
杨心问:“……我就知道姚老头是睁眼瞎!”
他们勉力支撑,而那千面人却迎风而立,似是半分觉不出那铺天盖地的煞气。
而他身遭的万般仙众也开始频频吐血,筋骨寸断,却依旧如离了壳的蜗牛那样匍匐在地上,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朝着他缓慢爬去。
如万鸟朝凤,却皆身无羽翼。
“爹……娘……”
“孩子,我的孩子——”
“大人,我冤枉,我真的是冤枉的!”
“娘子你要去哪儿?”
“小花儿!小花儿我寻你寻了好久!”
……
那些人像是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累,此生唯一的念想近在咫尺,他们比扑火的飞蛾更坚定,哪怕不曾生出羽翼也要去碰那高悬的美梦。
那男人却不看他们,反倒是猛地朝杨心问一指——这一指如惊雷,凝练成实体的魔气在刹那间便炸出了个惊天巨响。
杨心问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他放松警惕,他刚一转身,杨心问便已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地一滚,几个瞬身躲到了墙沿边,借着墙边古树的遮挡冲那人破口大骂:“我早看你獐头鼠目不似好人!念你老不死这么多年不容易,没曾想你为老不尊,竟然搞偷袭!”
陈安道看他一眼,不知是钦佩于他这些日子文化学得好,还是震惊于他骂街骂得这样难听。
“好孩子,我若不像好人,对你们来说,此方天地可就再没有好人啦。”
那千面人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对杨心问的口出狂言也不过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我从不强迫他人,唯有方才这一击,乃是你我同病相怜,我愿最后助你一程。”
“助我,冲我项上人头来的你还要助我?”
“打得中是命,打不中亦是命,待你知晓何为生不如死时,便知我今日好意。”那千面人摇了摇头,朝着那向他铺天盖地而来的尸山血海而去。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连那老妪也抓着他的衣角,浑身肋骨已断,肺里只翻得出血沫翻不出气息来。
她眯缝笑着的眼睛被压出了两道血泪。
而那怒面青年也面露微笑,仿佛卸下了此身最沉的胆子,口吐鲜血对着那千面人道:“爹,你终于……终于恢复原样了,平哥儿——平哥儿幸不辱命,除了那该死的祟物…”
“若无分别,你怎么不死去做这个春秋大梦!”刚能喘两口气的叶承楣看着眼前这一副惨状,他伏在地上,唯有头还能活动自如,像是想蛄踊着去咬断此人的脖子。
“我吗?当真不凑巧。”那男人双手一翻,朝着那尸阵祭出一青铜巨鼎,巨鼎状如小山,他本就变幻莫测的脸在那巨鼎的光下显得变幻莫测。
“好梦三千,不曾有一场是为我准备的。”
彦页神色骤变,他眼见着那巨鼎的精光乍现,猛地咬牙:“不好,那老头发疯,棺材本祭出来要跟那人身剑鞘拼了!为生——你能不能动!”
其实是不能的,但不能动也非动不可了。为生捂着伤口,拄着剑颤颤巍巍站起来,彦页则一手拎起地上的叶承楣,三人在彦页起的阵下一路狂奔。
而不远处的杨心问二人也看出不妙,马不停蹄地跟在身后逃窜。
陈安道被跟个腰鼓样的揽在臂上,因为杨心问身量不够,他总觉得自己要在地上被拖行,遂建议道:“你不若将我扛在肩上,约莫还能省些力气。”
“扛肩上?我肩膀一会儿能给你胃都给顶穿!”
倒是言之有理。
“那便——”
杨心问随手一捞,将陈安道打横抱着跑。
排山倒海的魔气自身后涌起,山林似有所感地摇晃起枝叶。
巨鼎的长鸣声与万千尸块的尖叫在这荒镇上相接,百里之外都能感到这地动山摇,如有上古巨兽在此间鸣啸受困,莫说肉眼直视,光被那余波裹挟便已觉浑身血液翻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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