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7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林间风动树摇,那符纸上火光摇曳。不知是不是拿累了,陈安道又夹着那黄纸划了几道,那烧着的纸便自发悬浮在了空中,像只通人性的鸟雀般伴在他们身侧。

“我亦有疑惑。”陈安道沉声道,“只是长辈有命,此事不允我深究。”

“长辈?”

“家父。”

“你爹认识师父?”

火光扑朔,杨心问瞧着那黄纸跟个烧着的扑棱蛾子样的晃眼,照得陈安道的面容在他面前也晦暗不定。

“世家子弟大多出身临渊宗。”陈安道说,“且家父现任临渊宗实沈长老,掌戒,只是近年身体抱恙,方闲居在家,不来宗派露面。”

杨心问眨眨眼睛,无不艳羡道:“那岂不是日后有什么考核测试,师兄都不用发愁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陈安道严肃道,“家父向来奉令唯谨,我亦不是此等五马六猴之辈。《当行》你已能通篇背诵,‘克己奉公,方领矩步’,我望你能将所学内化于心,莫再说这种轻妄之语。”

这便是真不高兴了,杨心问觑着陈安道面色,从善如流道:“是我不好,方才胡说八道,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他拿捏得当,陈安道的气只能生到一半,便又默默地散了去。最后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沉默地继续拉着他前进。

“师兄莫气,方才说那邪祟——”杨心问有意缓和,话锋一转道,“其实也说得过去。”

陈安道吃不准他是不是在信口胡说,没有回话,只偏了偏头,示意他说下去。

“师父此去时日不算长,且上山前我便听说南面的平罡城里闹了邪祟。师父去除的祟,可就是平罡城里的玩意儿?”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杨心问说,“平罡城我虽没去过,但那城的城主对修士的厌恶也算是远近闻名,若非师父这样的高手,寻常修士去了,让城里的百姓杀了也未可知。”

光影一动,身前的人猛地驻足。

杨心问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用上了力,而发力的人却似是浑然未觉,一双鹿眼瞪得极大,瞧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豺狼虎豹一般,讶然望着他。

这四目相对之间,杨心问只感到莫名其妙。

“师兄,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那平罡城的百姓有杀修士的念头?”

“对。镇上的脚夫大爷说过,那城里的百姓最是不待见修士,就算并非修士,一旦出了平白通了灵脉的幼童,也会被他们赶出城去。”

“这又是为何?”陈安道问道,“修士与百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有这等深仇大恨?”

“井水不犯河水?”杨心问闻言不解,“师兄糊涂,莫说别的,便是今日你我所用的饭食,难道不是出自民间?”

“那饭食……”

“山上虽有密林,但除却妖兽,我未曾见过有专人去狩猎。宗门内亦无稻田麦田,果蔬菜园,若非民间供给,我们今日所用,又是从何而来的?”杨心问说,“便是民间小儿也知道,朝廷赋税本就有一份是拨给修真众门的。修士不事生产,又少有得道者能超脱凡俗者,衣食住行哪一项能离得了民间凡人?”

这本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之事。

可陈安道眼中恍惚却是万分真切,杨心问触及他眼底动摇,方才知晓,原来对这些世家修士来说,民间凡尘果然如浮尘飞絮,若不提,便是穷尽此生也未必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仙家道长不问世俗凡尘,平常妖邪出没,也从来不管不顾,只有动荡天命的大邪祟问世,天座莲才会降下神谕,叫修士下界除祟。”杨心问说,“平白吞人钱财,却并不保人平安,虽寻常百姓不似平罡城那般对修士恨得咬牙切齿,可心有不满才实属平常。”

“见了你们的面,我等凡愚‘仙君长仙君短’地叫,不过害怕修士手中长剑,袖中符纸罢了。”

望着陈安道眼中如将倾大厦的动荡,杨心问平白生出一阵快意。他眼前闪过那长街上乞儿遍地,自己和阿娘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模样。

那声讥笑无师自通,他只觉自己面目狰狞,却不知是笑陈安道掩耳盗铃,还是笑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便将那些苦难尽数抛于脑后的没心没肺。

“贱民凡愚虽入不了你眼,但终归还是人。”他说着,看那火光摇曳,照得陈安道的眼底似有流金翻涌,细碎的金光被漩涡搅碎,散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不然你以为呢,师兄?”

第9章 骄矜

杨心问跟陈安道溜得快,压根没给叶珉拽住的余地。他酒不敢喝,饭不敢吃,又渴又饿,还要听着徐苶平那剁肉声,只觉前路黯淡,今日这云凌峰,他怕是下不去了。

叶珉将扇子一开,在面前摇了摇。半晌只见徐苶遥起身给他斟了杯酒,杏眼望了望他,轻道:“愚弟无礼,却也不至于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不必担心。”

徐苶平心性如何他叶珉怎么知道,可这酒都已经送到面前了,他便是不喝也得喝。于是将那扇子一合,放至一边,接过酒盏,朝着徐苶遥浅笑,视死如归道:“这说的哪儿话,不过是今夜风凉,我怕酒喝多了头疼怕了。”

说完一饮而尽。酒水醇而甘冽,喝下并不觉得辣,反倒品出一丝冷香,似谁人的点滴情愁,罗幕轻寒,尤寄春风。

“好酒。”叶珉笑道,“苶平好手艺。”

“这不是他酿的。”徐苶遥说,“是这次待选的弟子拿来贿赂我们的。”

“哦,却不知道除了苶平,还有哪个世家子弟有这样的手艺?”

“酒是方家一个弟子拿来的,但未必是他酿的。”苶遥垂眼,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这次找你,你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就算此事不成,我亦有另一件事相求。”

“愿闻其详。”

徐苶遥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站起身来,去了后厨一趟。

半晌,后厨里出了一声惨叫,那剁肉声便也随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见徐苶遥面色如常走了出来,坐回了原位。

“几日前,轮到我赴天矩宫掌戒。”徐苶遥说,“我在那里待了半日,便觉出有个弟子有异。”

“有异?”

“有个弟子,说是出身韶康姚家,名唤垣慕。”徐苶遥皱了皱眉,似是在细细思索,“那日恰逢天矩宫授御剑之术。你当知道,御剑之术须先将灵力注入长剑,这也能变向看出这些弟子的灵力高低。”

叶珉摸了摸下巴,笑道:“说来惭愧,我还真不知道。”

徐苶遥一顿,才发现自己言语有失。叶珉见她脸上仓惶,微笑道:“欸,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呢?”

“我——”

“不必道歉,你若道歉,我反倒觉得无地自容。”叶珉又喝了杯酒,被玉衬得雪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绯红,那带着绮色的桃花眼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徐苶遥,徐苶遥不动声色,却觉得这样的男人约莫便是不能多看的。

看多了,晃了眼,那点道心,根本不够招架的。

“那弟子姚垣慕,他在注气入剑时——将剑震断了。”

叶珉神色一滞:“那剑……”

“剑是天矩宫统一提供的五十年桃木剑,虽不算什么上品,却也从未被这些刚刚引气入体,初开灵脉的待选弟子用灵力震断过。”

虽他们师门几人都是走后门上的山,但当年还是走过这个待选形式的。叶珉回想着那把剑,半晌说道:“确是非同寻常。不过我修真子弟中能有这等天赋异禀之人,当是幸事,你又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徐苶遥闻言,举了举酒杯。水面荡漾着今夜月色,水纹荡漾,那月便也层层叠叠,那冷色光是看着,便叫人遍体生寒。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事。姚垣慕出身韶康姚家——那可是一顶一的大世家,虽这几辈未出什么大人物,但瘦子的骆驼比马大,氏族大家之中还是有姚家一位的。再加上姚垣慕本人灵力非比寻常,这次大考势必能得魁首。”徐苶遥斟酌道,“但我观他半日,却发现此子不仅形容畏缩,胆小怕事,而且还在受其他几个待选弟子的欺负。”

“你觉得此事蹊跷?”叶珉点点头,“确实蹊跷。”

“我后来又问了那些弟子,欺负他的那两个小弟子姓方,乃是韶康的一个小氏族,祖上未曾出过一个得道者。”徐苶遥补充道,“他们对其他人具是一副讨好谄媚的作态,打听到我出身徐家,还送了两坛酒贿赂我,却偏偏对能扼住他们家门命运的姚氏子弟欺侮糟践,这并不合常理。而后我又想起,这些年来,我从未听闻姚家出了这么个子弟。”

玉术白台上的浑仪已经生了锈,如今再看,四游环与赤道环已分不开来,周天模糊不清,像是此方天地已然消逝,堕入幽冥。

叶珉不语,只是又拿起了那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二人静默半晌,叶珉忽地朝她歪了歪头,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姚家已有两代未曾出过能人。”徐苶遥说,“他们或是病急乱投医也尚未可知。”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姚家不甘败落,便自民间找了仙缘非凡之人。可这秘事办得不好,叫当地其他的小氏族知道了,于是那些小氏族也以此拿捏那民间出身的小孩儿。”叶珉不置可否道,“这事得讲求证据,查证起来也麻烦。”

“退一步讲。”叶珉抬眼看她,“若是这事属实,你又待如何?”

“我待如何?”徐苶遥皱眉道,“那自然是要向上检举大长老。大长老是姚家嫡系,此事他必然知晓,世家向来不与凡民通婚,更遑论让民间小儿入宗门?”

叶珉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在白玉上来回踱步,而后走到徐苶遥面前,微微低头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我峰的小师弟,亦是凡民出身。”

“我知晓。”

“既然知晓,那你这番话,到底是在说那个姚家的小倒霉蛋,还是在敲打我?”

徐苶遥眼神不避不闪,黑夜寒星般的射入叶珉眼底:“三日之前,一代弟子联名提案,要求整肃待选弟子入门规仪,增设采英关。凡是初入门弟子,都要在这采英关上与人抽签较量,若落败次数过多,便要被吊销腰牌,逐出宗门。”

“我也算是一代弟子,怎得不曾听闻?”

“雾淩峰在这等事上向来被排除在外。”徐苶遥说,“这联名书是一月前开始筹办的,你应当知晓这是针对谁的。”

叶珉失笑,也不知是酒醒,还是越发醉了。

“雾淩峰上的废物也不只他一人,怎得他就这般有排场,让你们这样如临大敌?”

“这本就与他修为高低无关。他一介凡民出身,入山门便是坏了大规矩。如果他是让寻常人带上山便也罢了,却偏偏是拜到了星纪长老门下,多少世家抢破头也未必争得他门下席位,如今让一介凡愚占了位置,你觉得世家如何会轻轻揭过?”

山风不息,玉术白台之上不见雾气弥漫,却也像是让这酒气蒸氲,与那浑仪一同笼在一团未能实现的美梦之中。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 ’”叶珉朗声道,“好个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的世家做派。我这些年混迹民间街头巷尾,富商高官,皇宫贵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是这一圈看下来,若说自矜自傲,不可一世,又哪有人比得了这修真世家?”

徐苶遥见他痴态,却并不退怯,直言道:“千百年的规矩,虽未必合情合理,却也必有其存在的道理。就算你心有不满,也大不必做这个出头鸟,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一句,待日后世家向那凡子发难,你切莫出头,顾好自己。”

叶珉笑得邪气,似是亲昵地附到她耳畔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偏是不识好歹的性子。莫说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师弟,便是尔等这番作态,已叫我十分作呕。”

“我如何待你是我的事,本就不劳你操心。”

“你女儿家的好名声,可就这样不要了?”

“男子痴恋女子,那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痴恋男子,便成了不知廉耻,不顾名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非你不可,又怎管他人如何言说?”徐苶遥猛然起身,凑到叶珉面前,“我知你玩世不恭,心里没有我,无妨,这世间本就有万般不如愿,我偏要勉强,叫你不能如愿。”

叶珉嗤笑:“怎么说的这样惨烈?我对姑娘向来来者不拒,你若想,便从了我——不,应当是我从了你,也未尝不可。”

徐苶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激我,你是怎样的人我清楚。”

“若是清楚,今夜与我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月朗星稀,那夜幕让弦月染了颜色,却衬得那黑越发纯粹,如同临渊宗东侧那一道天堑深渊,光照不进去,扔个石子进去,也听不见回音。

徐苶遥曾听人说过,雾淩峰的二弟子那双眼最似深渊,万种荣辱扔进去,也听不见响。她与陈安道并不相熟,也不曾细细打量那人的眼睛,只是在他看来,叶珉那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便已极似渊落,什么都能映出来,却什么也进不去。

她没再回话。

叶珉拎起酒壶,将里头最后几滴酒液昂首喝下。

“如此,却是我思虑不周。”徐苶遥轻声道,“我知你会不快,却不知道你原来会这般生气。”

叶珉喝完了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苶遥默然许久,而后抬头望天。不一会儿,徐苶平自屋里出来,他已换了衣服,站在徐苶遥身后。

“姐。”他说,“你后悔了?”

徐苶遥摇了摇头。

“天命如此。”她说,“这只是个开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