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神使方才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天劫并非寻常雷电, 数为九, 声光同时, 落地不偏不倚,只取逆天而行之物,目标一碎, 天雷止息。
可是夏听荷做了什么忤逆天道的事?
“被请下来对我们打打杀杀的时候倒是不见天雷。”杨心问方才离雷最近, 眼前被闪得晕。好在这一片都被芥子人间给吸成了平地,他走路不至于被绊倒。
杨心问晃晃悠悠转到陈安道旁边,盲人摸象样的伸出手。
碰到了人才发现,陈安道浑身冷汗, 人跟被从水里捞出来样的,又凉又湿, 像团泡了水的棉花样的被风吹得发抖。
让他一碰, 竟像是方才睡着了, 这会儿才悠悠转醒, 状若无事地回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自以为平静道:“此地不宜久留, 雾淩峰现下才最是紧要。”
他想借着杨心问的手站起来, 才站起来了一半, 杨心问却忽然把手往下放。
陈安道凭自己根本站不住, 立马就跟着往下跌,眼看着要双膝跪地,杨心问又忽而出手把他捞回来。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被这么搂着还是弯着腰的姿势,格外别扭,而且因为腿软站不直,全靠杨心问的胳膊才没倒下去,叫他难堪又心惊。
“……你做什么?”陈安道勉力想靠自己站端正了,未果。
杨心问假笑一声:“我什么也没做呀,师兄,眼下刻不容缓,我们快些去吧。”
他说着便佯装要抽手转身,陈安道面色一白,转头想去找自己的乌木杖,却发现杨心问比他手更快,先一步拿起了那文人杖背在身后,假惺惺道:“这东西我帮师兄拿。”
这便是非要作弄他的意思了。
陈安道冷下了脸来。
雨幕已经追到了霁淩峰上,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剩几棵树。
杨心问用那根乌木杖在背后画阵隔了雨水,浅淡的金光罩在陈安道身上,他自己却有意淋了些雨,像是想借着那雨水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可惜他那袍子着实没救了,再怎么冷风冷雨地冲刷也没用。
山雨急促,还带着纷沓而至的草腥。杨心问本就挽得随意的头发眼下又散得差不多,湿漉漉地附在被淋得发透的衣衫上。
分明是他在作弄人,却又很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坏事是他做的,委屈好像也是他受的。
陈安道终于自这雨幕间的静默里,品出了杨心问收敛的怒意。
“……反噬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柔下了声来,跟杨心问讲道理,“你不能这样跟我乱发脾气。”
他见杨心问依旧不动,已是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抬眼去看杨心问的眉心,那灵台间却是隐隐有煞气翻涌。
怪不得这样阴晴不定。
陈安道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家无幼弟小侄,又没到当爹的年纪,哪里有什么哄人的本领。前前后后拢共也就哄过这么一个师弟,偏偏就这一人还这么不好哄。
“你……”陈安道不惦记着靠自己站直的事儿,豁出去了,干脆全身卸了力,跟个瘫子样的落在杨心问怀里。
杨心问的阵法学得一般,没法再这么精准地只叫自己淋雨,只能不情不愿地也拢了进来,一手托着人,一手把着腰,跟抱孩子样的抱着陈安道。
这诡异的姿势似乎的确能叫他心情好些,终于肯说话了:“我那么听你话,打滚都躲着石头怕被硌到。师兄倒是了不起,一上来就现学现卖一个恶咒和神仙斗法,好威风,好能耐。”
听说民间的小孩儿都喜欢争当别人的爹爹爷爷,陈安道很难理解,但看杨心问被这姿势取悦了的模样,约莫是确有其事的。
只是这姿势臊得他抬不起头,还得好声好气道:“当时没有旁的办法。”
杨心问那眼开始看得清东西了,第一件事就是极凌厉地看向陈安道,仿佛自己占了大道理那样:“你对付我的办法那么多,怎么那时就没有办法了?若非他死得快,你再被反噬个一时三刻的,还要不要活了!”
他嗓门大,自雨中也能飘远去。那边的姚垣慕让姚不闻的藤蔓支了起来,和春时柳护着的那堆人傀放到了一起。
他本是很不愿意跟这群活死人待在一起的,还想再问问那天劫是怎么回事,可刚一探头,发现杨大哥正极其威严地以下犯上,立马非礼勿视地缩回去,和那堆缺胳膊短腿的玩意儿安稳地待在一块。
余光瞥见姚不闻呆滞地看着那边,还好心提醒道:“大长老,你别盯着看,杨大哥现在心情不好,小心他骂你。”
姚不闻本来还支了个避水诀,现下呆愣着,给忘了,立马成了个落汤鸡。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何其诡异,以他近百岁的阅历也没瞧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以他对陈安道十五年来了解,更是不理解陈安道怎么会允许这样不端的行为。
他方才见夏听荷魂飞魄散之时的怆然被踢飞,眼下脑袋空空,好像蛇毒都要压不住了,半晌拧过头,就当自己被蛇毒毒出了幻觉。
可那边的人声还在穿透幻觉的谎言而来。
“你是要同我私奔的!你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杨心问骤然仰起头,死死地盯着陈安道质问。
什么胡话,怎么就成私奔了?陈安道的脸不知不觉烧了起来,他们两人怎么能跟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
可他又不能在这个档口上说“我不与你私奔”,杨心问什么也不明白,他说这两字是必然是没有别的意思的。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两字他不敢接,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姿势太不成体统,或许是杨心问仰起头的样子好像是要亲他。
天已是大亮的时候,可刚出的日光又被那乌云挡得严严实实。
像是不服气就这样被遮住,于是那耀眼的光偷偷钻进了杨心问的眼里,悉数照在了他身上。
他的发落在杨心问的湿发上,沾了水,不分彼此地缠在了一处,那张稚气的脸上挂着水珠,透着淋了雨的凉意,可喷出的气息却格外灼热,烫得他只想跑。
陈安道的脑里轰得一声懵了,下意识挣动了起来。杨心问一时不查,险些让他摔了下来,气道:“你乱动什么?”
“雾淩……雾淩峰……”陈安道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两眼看向雾淩峰的方向,说什么也不肯再看杨心问一眼,“正事要紧,师父……叶珉……还有浮图岭,都是要紧事,你不许——”
不许什么?
是你不许还是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当真是急坏了的模样,心里再想算账一时也只能按下去。
“你抓紧了。”杨心问说着调整了下姿势,把人背在了身后。
他这些时日个子蹿了不少,总算不至于背人都背得别扭。只是他心里还别扭,什么请仙,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东西吗?
陈安道就是一言堂,就是把他当孩子看。他一个不死身伤两下就得被这么管,陈安道却去冒这样的风险。
完了自己不过说了几句,陈安道竟然还和他急,一副再说就是他杨心问欺负人的模样。
岂有此理,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
他把人背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往姚不闻那边走去。姚不闻还在念叨着“蛇毒恐怖如斯”,就被杨心问质问道:“你会御剑吗?”
对命修问这话多少有点缺德。
姚不闻张了张嘴,摸着他的春时柳,半晌才咳了两声道:“术业有专攻,吾乃命修——”
“拽什么文?”杨心问打断道,“会不会?”
姚不闻尴尬地说不会。
“有灵兽吗?”
这个是有的,姚不闻又挺直腰杆抚着胡须点点头。
“叫过来送我们去雾淩峰。”杨心问说,“我灵力空了,御不了剑,你动作快些。”
一听到他要灵兽的作用,姚不闻又笑不出来了,他跟杨心问的龃龉由来已久,此时也顾不上面子了,径直道:“我的灵兽乃是覆草寿龟,爬过来不如老儿腿脚走得快。”
杨心问奇道:“不能当坐骑你养它干什么?”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似乎只是纯粹感慨废物的灵兽也这般废物。那灵兽实则有养育天灵药材的奇效,使他们姚家炼丹术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姚不闻眼下没有半分向杨心问卖弄的兴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你还能动就处理下这下这些人傀,说不定救一救还能活。”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北面,“刚刚那俩姓唐的从北面逃下山了,十有八九是想对临渊宗趁火打劫的,你自己看着怎么办。”
说完把背后的人往上颠了颠,转身往山下迈开步子跑去了。
他跑得不快,陈安道手上也没力,抱不紧他,快了怕把人给甩下去。
而且他心里多少有些觉得不是大事。
虽然陈安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说到底,岁虚阵是邪,可昭雪容易破,只要让众人都看见了那李正德出世之日的模样就行了。
他心想:看见就看见呗。
杨心问对临渊宗本就没什么真情实感,对那三元醮更是深恶痛疾,那临渊宗敢做这种烂事儿,那就活该被人看见,李正德有胆起这个阵,难道就没胆瞧瞧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般想着,脚下便愈慢。
望着眼下延伸出去的小路,小路尽头是天边,那一片天边还未被乌云笼罩,隐隐得见日光。
杨心问忽而想到——现在,就是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们为何不现在就走呢?
第94章 猎场
如果三元醮的事情败露, 仙门世家便要疲于应对这一丑闻,再难掩人耳目地干这种事。
杨心问看向雾淩峰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陈安道心里虽乱成一锅粥, 可也感受到了杨心问这一驻足。
他方才一直把头埋在杨心问肩上,生死不肯抬起来,这会儿才露出了双眼睛, 轻声问道:“怎么了?”
“师兄, 我在想……”杨心问顿了顿, 还是开口道, “我在想,那岁虚阵当真有必要去拦吗?”
他说得犹豫,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叶承楣的昭雪之所以会吞人, 是有彦页从中作梗, 让其阵不得昭雪,才会食人为继。可眼下的岁虚阵,本就是阳关教为了揭露三元醮而布下的,他们没必要对被卷进阵中的平民百姓出手。”
“本就没有人要受害。”杨心问看着脚边的积洼, 他与那水中的陈安道目光相触,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我们、我们不如就趁现在走, 事情败露, 主事人肯定要被千夫所指, 分不出余力来抓捕我们。”
“说到底……”他有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挪开了半步, “从一开始就是仙门造孽, 我们凭什么要帮他们隐瞒?”
积洼没了他二人身形的遮掩, 镜子样的水面立时便被落雨击碎。点滴荡漾出的波纹推开了他们的衣角, 二人像是能在这点积水的见证之下就此远走高飞。
久得像是秋果再生春芽,又短得不够杨心问做完一场美梦。
他感到陈安道本是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此时却像是舒展了些。
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很努力地环住了自己,宽袖拢在他头顶,是个安抚一般的姿态。
无声地告诉他——不行。
杨心问偏头蹭了蹭那袖子,言语间带了些鼻音:“你说话不算话。”
那鸦黑的宽袖几乎将杨心问整个脑袋都罩在了其中,身后人缓缓叹了口气:“与你说好的事情我没有忘,只是三元醮的事情若当真败露,这天地之大,我们又有何处能容身?”
杨心问不明白:“若事情败露,他们难道还要拿我们?”
山风吹得太大,催得云翳动荡不平,天边时晴时雨,照得积水的地面比高天悬日还亮眼。
陈安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杨心问的肩头:“三元醮与三相是仙门为了对抗邪祟与深渊,历代呕心沥血的结果。可这主意虽是仙门想出来的,用却并非只有仙门能用。”
他说得轻而缓,仿佛不忍落叫杨心问去想这些。
可这世道已不是他们闭着眼还能安然无恙活下去的地方了。
风卷着雨水斜斜地飘来,在避水诀上激出点金色的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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