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不对。
不对,不对。
施霜景借着窗户的社区路灯光亮看见,自己的身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的小字……只消看上一眼,施霜景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施霜景看向自己的双手,手心、手背也都是这些文字。读不懂,不是中文,就算是中文也读不懂,施霜景怀疑自己现在已经吓到没法读任何字。
与此同时,施霜景隐隐觉得那处很不舒服,但他已经没有胆量去摸了。
这一夜注定如同地狱。
施霜景左手握着扫帚的铁棍,起初他只敢贴着靠窗的墙角坐在地上,靠窗能看到光,后背有倚靠,九十度的两侧墙体夹角会让他有被支撑的感觉。他甚至一步都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客厅比卧室大,窗外的光亮比较难进来,不如卧室通透。
施霜景不知守了多久,人在经历过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后,会进一段松懈期。施霜景努力想撑起眼皮,但靠墙的安定感让他又有些犯困。现在是十二点了吗?还是一点?施霜景甚至在想,如果再来一遍刚才的事,他就打破窗户……啊,不行,有铁栅栏!施霜景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又泄掉。
又等了大约两个小时,施霜景半梦半醒,忽然一阵内急逼醒了他。施霜景在墙角磨蹭了半天,没办法过心里的坎,不能接受自己随地大小便,只能安慰自己……不会那么糟糕的,应该……没事了吧?不行……
在这般的折磨下,施霜景又磨蹭了小半个钟头,他还是提起了棍子去卫生间。
白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施霜景摸黑洗手,不敢抬头,怕在镜子里看见脏东西。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他捏紧了手上的铁棍,心里忽起疯狂之意。
施霜景收拾好自己,手提铁棍,不敢再拿刚才的外套。他大步走过客厅和玄关,到达门前,果断拧开门把手,拉开大门。
门打开……是墙。
施霜景傻眼。眼前是平滑的、坚硬的白墙。
鬼使神差之间,施霜景扭头望向了墙上的佛龛,他惊讶地发现,那慈眉善目的螺发药师佛竟背过身去,头后又生一头,两臂后又生四臂,各臂都持有物……新生出的佛首闭着眼,闭眼佛本应该是比慈眉善目的开眼佛更显安详,可施霜景只是不寒而栗。幽幽夜色泛着蓝,如一层薄纱披挂在佛像身上。
等死比将死更耗费力气。施霜景装作不怕,其实心脏都已经快跳不动了。
施霜景忽然踢到了自己的手机。他忙不迭捡起来,发现手机屏幕已经恢复。他的微信有好几条消息,施霜景一看见那消息人便心死。
[空白]:躺回床上去,我不与人在地上。
[空白]:你不挣扎就不会受伤。
[空白]:今晚做不了的话,你的世界不会迎来明天。
[空白]:你和其他祭品不一样。我说过,你是我很满意的祭品。
[空白]:不会让你今晚死。
施霜景看了发送时间,发现是两个小时之前。也就是说,刚才那“东西”真的是佛子。
佛子不是人。他绝对不是人。施霜景非常确定家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如果佛子是字面意思……家里的佛像……施霜景只能做简单的关联动作,他二话不说,将佛龛里的双面六臂佛取下来,紧接着,他干了一件完全没过大脑、纯属发泄愤怒的事。
他打开大门,用佛像狠狠砸着白墙。他和那天做梦一样,恐惧至极,找到趁手的物体,不管不顾地毁坏着任何他看不爽的东西。
冰冷而精美的佛像手臂几乎要划伤施霜景的手心,施霜景虚起眼睛,心下不爽,将佛首与佛手这类最精致的部位对着墙面猛砸下去。
刚才这个叫佛子的家伙用一块布蒙住他脑袋把他拖走,算这家伙得手一轮。施霜景会打架,鬼来了高低都得挨他几十个拳头。
白墙被凿得灰粉四散,铜鎏金的佛像却很结实,丝毫没有变形。施霜景确定这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妖。他得处理掉这个佛像。
第11章 蓝月空花(下)
铁器砸墙,铿锵动静,施霜景的右手使不上力,只能抡圆了左手,一下一下地将佛头凿下去。他忽然听见清脆一声,两个佛首之一终于分离,撞在墙上,狠狠往外一弹,差点砸中施霜景的眼睛。施霜景真的是相当幸运地闪避而过,可脸部被划出一道血痕,离眼眶就只有毫厘。施霜景没有感觉到疼痛,以为只是一阵细风。他对着手机屏幕的光检查着手上的佛像,发现是原先睁眼的螺纹药师佛头损坏了,而那闭眼佛头竟然毫发无伤。
两个佛头原本后脑相连,如今掉了一颗头,那闭眼佛的后脑空洞出来,残损的佛像只剩阴森。施霜景放弃凑近看,积攒力气,准备第二轮毁坏佛像。这颗佛头会掉就说明施霜景的方法很正确,他就应该用暴力来破坏。
但施霜景确实觉得自己非常不舒服。湿润又黏腻,但又火辣如干涩,而且那种毛茸茸的阴晦之意直钻而来,他是真的分不清是不是真的有东西在摸他。
没爹管教的浪荡鬼!施霜景咬牙切齿,继续砸墙。白墙纹丝不动,佛像也再没有继续崩裂的意思,施霜景可能砸了上百下,力气抽空,这佛像还是冰冰凉凉、完完整整,自己倒是不停地分泌手汗。
施霜景倒回佛龛前,将香炉也狠狠摔掷到地上,香灰顿时铺洒满地。手机光源像极了恐怖片,施霜景总是觉得自己四面八方都有人,或者更具体一些,总像是有人守在他身后,让他脖子僵硬,不敢回头。
手机再次响起。施霜景是常年开静音的人,消息声吓了施霜景一跳。
[空白]:你自己去床上,或者我再拖你一回。
施霜景对着虚无怒吼道:“操!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你的本体在我手上!”
施霜景吼完,忽然看见地面的香灰上显出脚印,从远及近,施霜景下意识后退,没两步就后背撞上房门的白墙,手机手电筒的银光照向黑暗,远处电视机的表面以及远处未染香灰的瓷砖仿佛也在投射不知从哪来的光源,一切质感好不真实,如梦似幻,却不是好梦。
他下意识屏息,警惕一切动静。
忽然,施霜景的左手忽然被手中的佛像反抱住,极其冰凉的金属质感加上极大的力道,施霜景差点以为自己被手上的佛像咬了。
他侧头看过去,只见手上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佛像……虚空中他只见到一只狰狞铁兽头正在收紧它的獠牙,施霜景的左手已经卡住,这黑铜恶兽忽而像犬,忽而似蟒,忽而又骨面飞散、重组,像一簇正在缓缓合拢的铁莲。
施霜景忍痛往外拔自己的手,从小臂到手腕再到手背的皮肤划出深深血印,施霜景肾上腺素爆发,一时间痛意似乎有所控制,他趁机彻底脱出自己的手,但手背也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往外翻卷着,施霜景看不见切断的血管以及肌肉,因为血不要钱地往外涌。
脖子一紧,这回不是什么蓝绸拂面,施霜景只觉得锁链绕颈,那锁链猛地一带,施霜景再次摔在地上,就这样胸部朝下地被拖行,他头面部、身上全部沾上香灰,他被拖回房间,那看不见的锁链往上一提,施霜景双眼发黑,像是被强迫着上吊,他不能被吊死,扶住床边站起来,然后那锁链再往旁侧一带,施霜景被摔回床上。
双臂都很痛,脖颈再度受力,施霜景刚能喘上两口气就又打算逃下床,那冰冷的手再度出现,四个方向将施霜景的四肢制住,然后从手的质感换回锁链的质感。施霜景被锁在了床上,五花大绑,颈上的锁链触感最鲜明,施霜景仰躺着,仿佛喉部戴枷,沉沉地坠下来,压住他的呼吸,却又不让他完全呼吸不上。
施霜景只能直直看向天花板,从左侧的窗户投来社区路灯的残光,被防盗栅栏切成一条一条,施霜景就是盯着这些光迹,受下了接下来的耻辱刑罚。
佛子来了。
天花板如常,夜色也如常,社区外的灯好亮。施霜景微微侧眼,往窗户的方向看,他希望这只是一场异常恐怖的噩梦,如果他能醒来,他什么都会做的。但施霜景实在太害怕了,身体也太痛了,他害怕有更恐怖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只能不甘地闭上眼。闭眼,意味着不论是死是活,今夜就这样了。施霜景挣扎过,浑身的血都流,所以呢?
施霜景闭眼,做好肠穿肚烂的心理准备。
忽的一阵风拂面,柔软的蓝绸再度覆盖上来,被蓝绸压身,感觉竟然如此鲜明。施霜景恐惧到一个境界,对疼痛的感知又出问题,只觉得心脏很沉、很重,他呼吸放缓,双臂好像又不再痛了。施霜景尝试睁眼,却睁不开眼睛。蓝绸可以捂热,施霜景是热腾腾的活人,刚才的阴森寒意好像又被赶走,仿佛他有一块蓝布可蔽身。这轻柔触感像是好梦了,施霜景甚至不再觉得身体疼痛。这是梦吗?不会真的是梦吧?是鬼压床吗?
比起进出的感觉,施霜景接下来好像只能感觉到纯粹的快乐,比如受到抚摸的感觉,纵使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在“抚摸”。绸布如被,如昂贵的丝被,如拥抱,甚至如亲如友。施霜景不聪明,刚才担惊受怕几小时,现在用轻柔之物盖住他,他就像是受哄的小狗一样,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经历的恐惧是不是假的。
屋里回响湿声。
前后风格差异之大,是始作俑者的犹豫。施霜景渐渐失控,但不论气声还是质问都盖在了软布之下。施霜景的初体验交给了鬼,荒谬到极点就可笑。
沉默又畅快,热汗直流了一整夜。然而这快乐又确实不明不白,彼此都不熟悉,施霜景只记得好几个恍惚的瞬间感觉,似乎有犹豫。是谁的犹豫?为什么犹豫?唉,他太笨也太累了。反正施霜景不犹豫。他放弃了。如果要死,那也没办法。
一夜幽情戏梦,似有软语温言。冬潮寂寥奔泻,一枕暖叹春生。
空花水月佛事,罚恶五欲真心。慈爱有情济济,生死器世有常。
施霜景惊坐起来,三魂七魄归位,他剧烈呼吸,窗外早已晨光明媚。他在床上,甚至盖好了被子。就连电热毯也都热热的。
施霜景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左手,一切如常。活动右肩,不绝疼痛。皮肤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施霜景犹豫地将手伸入,有些粘液,但不多,最重要的是,身体并不疼痛。虽然热热的,但睡醒起来应该所有人都是热热的吧?施霜景这样想着,觉得发疯的人是自己。
他不会是做了一场恐怖片噩梦吧?!
施霜景下意识摸向床头充电的手机,手机倒是没有在充电,施霜景点开屏幕,发现已经是上午十点……十点啊,早上的课都上到第三节了吧?没有消息。施霜景麻木地点开微信,手指划动消息界面,划拉好一阵,施霜景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这一瞬间就跟失忆了一样,施霜景发起呆来。
哦,对,想起来了……施霜景往上翻,要找那个纯黑头像、空白用户名的“人”。
没找到。
施霜景每天都会确认自己的微信钱包,他毫不过脑地点进自己的微信钱包,发现数字变成了九开头的千位数。
捡起脑子这件事比想象中更困难,施霜景靠着床头缓了好一会,他记得昨晚发生了很恐怖的事,非常真实,真实到超出施霜景的承受范围了。如果那是梦呢?可施霜景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躺回到床上的。他不可能穿着牛仔裤和薄毛衣睡觉,但如果是小睡转成大睡……施霜景将手机往自己胸口一扣,凝视天花板。
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睡了。
如果施霜景的脑子还没有变成浆糊,他记得最开始是强来,但往后有没有变成合谋……不清楚。
是强来。
该死,是强来!!
施霜景怒而下床,赤脚跑去客厅。佛龛如常,香炉如常。
施霜景找遍整个家,没找到郎放的名片。不行,他一定要找到。找不到就完蛋了!施霜景捶着自己心口,他被鬼给睡了!这是什么事啊!
第12章 你在生什么气?花钱很难吗?
火速换好衣服,施霜景深呼吸,祈祷噩梦已经顺利结束。不管怎样,他今天一定要离开家。施霜景焦急地旋开门把手。
对面的阿婆正好在掏钥匙开门,施霜景开门的动静小吓了阿婆一跳。施霜景赶紧道歉说对不起,阿婆责骂他:“小伙子开门就开门,一惊一乍的干嘛?!搞那么大动静,吓死了!”
施霜景在心中简直要热泪盈眶,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他大开房门,穿鞋穿衣,甚至这外套还是前一天差点把他手臂吃掉的那一件——施霜景的外套并不多,这件是去年买的新衣服,到了今年还没过新鲜劲,不光是舍不得扔,甚至舍不得不穿。施霜景忽然想起自己没关电热毯,返身跑回屋里关电热毯,顺手抓上书包,将书包里的书都取出来放在饭桌上,记得带手机充电器和证件。
步子扯得大,肚子不舒服。施霜景说不出浑身到底哪里难受,哪儿哪儿都不舒坦,筋骨劳累不说,总觉得每根骨头都热。他摸了摸自己额头,手也热的话就摸不出额头的热度,施霜景呼出一口热气,在冬日拉出长长细细一条烟云。
锁门,下楼,呼吸新鲜空气。施霜景决定今天都不要回这套房。明天、后天可能也不会再回了。在找到郎放之前,要尽量去人多的地方!
正是工作日的上午,厂子居民区只有老年人在活动,年轻一些的居民都在上班或上学。施霜景在靠近菜场的公交站旁找到共享单车,可他的肚子真的很不舒服,酸胀隐痛,施霜景犹豫,决定先等几趟公交,如果公交有座位他就坐公交,如果公交没位,他再骑共享单车去地铁站,坐地铁回他打工的商业街,去蹲郎放和他女儿。
施霜景微微弓腰,左手抵在小腹上,这姿势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拉肚子。公交二十分钟才来一辆,好几种公交都可以坐到地铁站,但公交辆辆爆满,施霜景在公交站的座椅上休息了半个小时,直坐得屁股也发冷发麻了,这才没办法,忍着难受骑共享单车。
从励光厂骑车前往地铁站的路上,他会路过福利院。从前都是趁夜骑车经过,或是坐着公交无法下车。施霜景远远地看见福利院的大铁门,他记得小时候福利院刚搬到励光厂时,他们用的铁门还花里胡哨,许多镂空花纹,冬天贴对联和彩花还得在红纸上扎出风孔。前几年福利院的铁门换成了全封闭式,施霜景离开福利院之后很少再回去,敲铁门的声音震天响,每次他都会跟着铁门声响一同心颤。
市民政局解决施霜景的学费、一部分租房费用以及两千五的生活费,剩下一小部分租房费用从福利院走。院长和刘奶奶对施霜景说,施霜景想回来随时回来,午餐一顿,晚餐一顿,还有施霜景的份。可施霜景只有清明、中秋和过年的时候才去福利院和大家吃饭,刘奶奶问起,施霜景就说他在打工,说他吃腻了福利院的白菜炖猪肉,要自己赚钱吃好吃的。
其实施霜景根本没有吃腻福利院的菜色,他直到现在还会想念刘奶奶接应仍是孤儿的自己时所煮的青菜粥。施霜景也没有赚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钱。
施霜景苍白着脸色坐上地铁。
手机上闪消息,是施霜景的班主任。这一上午的课都要结束了,班主任终于想起有这号人缺课,不过他好歹还会发个消息来问问怎么回事。
一剑霜寒:张老师,我生病了,肚子不舒服
一剑霜寒:昨晚有点发烧,早上没醒过来,所以没有请假,抱歉
张国强:行不行?严重不严重?
张国强:明天要周测,记得来考试
张国强:不行的话给我打电话
一剑霜寒:谢谢张老师
张国强知道施霜景的家庭情况,学校也要求班主任对学生和学生的家庭上点心,尤其是施霜景这样的福利院孤儿。张国强虽然没有实质性帮过施霜景什么,甚至不退钱,但他这时候能问上一两句,已经很宽慰施霜景。
将手机扣上,施霜景今天连耳机都没戴,身体不舒服,听别人唱歌想吐。没过一会儿,手机又震了起来,施霜景以为是班主任又找他。
[空白]:今天把钱花完。
一剑霜寒:你怎么还在我手机里?
施霜景晦气得简直想扔掉手机。和佛子多说一句话都觉得键盘要脏了!
[空白]:我不在你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