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那倒是让他醒啊!”
阿澈道:“你也看到了,他不肯同我说话,我跟段泽,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他说着,张开鼻翼嗅了嗅周遭的空气:“我们先出去,如果他真是段泽,待在这里很危险。”
他拽着尹舟往外走,萧郁没动,掀开被子一角坐在林言身边,两手从他肋下穿过拥抱着他,林言却又没有了方才的乖戾,额头倚着萧郁的肩膀,睡相异常温顺。
阿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露出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轻轻道:“孽缘。”
人会因为受到刺激,突然将内心封闭起来,记忆回到从前的时间点么?受到的又是什么刺激?
尹舟吃完一盒葱烧排骨面,百无聊赖的浏览搜索网站,别说还真有,但是大多只会丧失最近一两个月的记忆,也有人因为目睹自然灾害造成亲人的死亡,在巨大的悲伤之下,不肯面对现实,心智回到童年时期。
服务器一下子回档到前世的案例,还真不好找。
卧室的门打开了,萧郁走出来,尹舟想宽慰他两句,看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坚毅,也说不出什么矫情的话,就往沙发一比划:“哥们,林子的事咱们再想办法,你先歇会儿,我叫了外卖,等一会有鸡吃。”
萧郁没搭话,拎着桌上的铸铁壶烧了热水,用小刷子清理这两天落了灰的茶盘,又把茶具逐一烫洗,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想些什么。
尹舟挺害怕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本来就不擅长感情交流,萧郁不说话,他就更不知道怎么调节气氛。
“哎,这人吧,不早不晚突然现在成这样了,总不会无缘无故。”他摸摸鼻子,“刚才我跟狐狸讨论了一下,肯定跟那女鬼有关。”
萧郁仍然沉默,往紫砂小壶舀了一勺铁观音,拎着水壶往里注满了水,不过片刻又倒了,将茶叶洗过一遍,再添新水冲泡。
尹舟很是无语:“萧大公子,不喝茶了行不,吃了好几天方便面,本来就没油水,你这一杯接一杯的,肠子都涮干净了。”
萧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
“不是让你喝茶,这人心里乱,就想找点事做,你们喜欢一天到晚盯着手机,我喜欢摆弄茶具看看书,一样的道理。”
“在我们的年代,时间还是能用来打发和消磨的。”
他往五只紫砂小盏一一注满茶水,淡淡道:“你接着说,我听着。”
尹舟被他这种慢悠悠的说话方式噎了一下,阿澈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接过话头:“我能感觉到,这屋里有两种‘气’,段泽的,还有那个女鬼的叠在一起,本来都不强,但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一道屏障,林言的意识被困在里面,我们也进不去。”
尹舟道:“对对,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共振。”
“物理上说所有东西都在振动,当一种物体的振动频率与另一种物体的固有频率相同时,本来两者能量都不强,可它们一靠近,就能几百倍几千倍的能量激发出来。”
“你们感情的事我真不懂,我猜吧,大约就是小林子心里藏着什么,这女鬼身上恰好也有,把这个当共振频率,对上了,段泽就失控了。”
萧郁的目光浮上一层温柔的神色。
“要说他们最相似的一点。”他放下铁壶,长长地叹了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吧。”
狐狸的身体轻轻一颤,抿着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尹舟看看他俩,一头雾水:“你俩能别打哑谜么?什么叫求而不得,还要怎么圆满?”
萧郁叹道:“我们之间,始终是他迁就我多一些。”
阿澈转头望着窗外的一点,道:“当初送你回来时我就有些担心,林言哥哥心性再好,段泽那几十年沉甸甸的记忆压下来,他也承受不起。这是潜意识,从此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总会带着段泽的影子。”
“卑微的爱过一个人的印记,是抹不掉的。”
萧郁最后悔的事,就是在他与林言的关系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从古墓回来后,他们一直都忙忙碌碌,忙着处理萧郁融入现代社会的种种琐事,毕业、工作、开店,忙着照应父母,当一切终于趋于稳定之后,他一直想抽时间与林言谈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出了事。
也许,如果不是今天的情况,他永远抽不出时间。他天性冷傲孤高,林言又不拘小节,他们之间,有效的沟通其实并不多。
即便他们都心思细密,又感情日深。
萧郁想,他太高估了林言的承受能力,也太高估了他们的默契。
林言心里藏着多少事?
从古墓回来后,林言不仅接纳了他,更接纳了段泽悲剧的一生。他其实改变了很多,对生活看的淡了,看的透了,对他这个年纪该感兴趣的事,他都不甚在意,林父也说过,小言虽然看着嬉皮笑脸没点正行,但内里成熟了许多。
林父只当他是毕业后经过了社会的历练,又顶着压力跟萧郁在一起,性格稳重了不少,却不知道他与萧郁看似平静的交往,背后竟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
林父也曾一边跟着收音机听小曲儿,一边跟林母说,这俩孩子感情真是好,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这么久了架都没吵过一次。
但是林言也有他最执着倔强的地方。
人的意识比作冰山,表现出的部分不过是冰山一角,庞大的基座则藏身海面之下,不动声色的影响着人的思考与行为。从某种角度来说,“过去”不是未来的对立面,而将作为未来的一部分永存。
卑微与绝望、偏执与悔恨,等待与孤独等强烈情感所糅合的一生,即便是最淡然的内心,也会留下烙印。
段泽乞求萧郁的爱,一生未曾得偿所愿,他心里其实有一块巨大的缺憾,即便两人真的和解,也需要萧郁付出比普通夫妻的平淡相守要浓烈十倍百倍的爱去补偿才能纾解一二。但林言多固执,他不肯走在段泽的阴影里,他非要挖空了心,作出最完满的样子,把萧郁照顾的无微不至,去弥补前世的愧疚。
就连房事,他都要搂着萧郁的脖子,一遍遍问他喜不喜欢,舒不舒服。
林言从不肯与他说起死亡,他也甚少提及他们的过去。
少到连萧郁都快忘了,在随着古书而朽烂的岁月里,段泽才是爱得最深最凄惶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段泽,如果没有段泽,林言也许会更肆无忌惮的与他相处,会撵他去厨房学做菜,会指责他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固执和清高,会在他执意要看新闻联播时与他抢遥控器,会笑嘻嘻地嘲讽他老干部似的古板和沉闷。
没有,一次都没有过,林言从来不跟他计较,林言总怕他生气。
段泽的恶,他全部承担,段泽的记忆,让他凭空成了一段关系里弱势的一方。
他在深更半夜的家门口看见了鬼啊!虽然林言轻描淡写,但萧郁全都明白,他是怕自己问起,怕关于死亡的讨论揭开最后沉重的一页,那血淋淋的不堪。
这份不能与外人说的遗憾和懊悔,被放在心底压抑的太久,被那女鬼恰好撞破,心魔冲脱而出,化为囚笼,作茧自缚。
人非草木,人有良知。
杀亲之过,足以毁掉一个人。
萧郁用手撑着额头,静静的回想他俩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描摹林言的脸。
你梦见了我吗?梦见了从前的我们?你梦里的我,一定仍对你不好。
是那女人对丈夫儿女的思念打动了你,还是她十余载人间漂泊,次次与挚爱错身而过的辛苦让你想起了从前?
总是你的郁哥哥不好,我那么喜欢你,却让你那么难过。
如果过去可以修改,如果过去能重来。
你可不可以爱得别那么辛苦,可不可以让我替你承担一次?
他握着一只茶盏,不自觉越捏越紧,青白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指腹被汗水浸得湿滑,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已经放凉的茶水浸湿了衣服,冰凉凉一片。
尹舟歪在沙发里闭目养神,阿澈望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澈。”萧郁轻声道。
“我想再请你办一件事。”
阿澈并不意外,反而像就等着萧郁的这句话似的,转头道:“可要先说好,那些古书故事里穷书生碰上狐仙一步登天的事都是骗人的,我的本事,比起你们人来说,可有限的多了。”
萧郁道:“尽力而为便可。”
“你说。”
“如果说段泽的梦是他困住自己的心结,那能否用术法让我与他沟通?他性子再骄纵阴狠,我的话总还听得进去。”
阿澈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我倒是能送你进他的梦里,心病还需心药医,段泽的执念终究是要你来消解。”
“是你的话,他应该不会见面就要杀人。”
萧郁想起方才阿澈与林言不太愉快的经历,抿嘴道:“段泽为人疯癫偏执,你多担待。”
“你先别忙。”阿澈撇嘴道,“俗话说人心险恶,他做的是梦,可我要送你进入他的心智,用的可就是你的魂魄,一旦有差错,轻则疯癫,往重里说,可能你们就都回不来了,双双躺在这,变成活死人。”
“也就是说,你要再喝下他的毒酒,魂魄死了,我和尹舟也只能傻看着,就算他醒了,你也无法复生,懂了么?”
“段泽的心,深不可测。”
萧郁叹了口气:“你瞧那屋里的烛火……我无路可走,你且放手一试。”
阿澈看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解,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剩下的事,靠你们自己。”
萧郁起身向他作了个长揖:“足矣,萧某拜谢。”
尹舟被惊醒了,见萧郁给狐狸行礼,吓了一大跳:“卧槽这干吗呢?”
萧郁和阿澈谁也没搭话,一前一后走进卧室。
(十三)
屋内一切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两支红烛缓缓燃烧,其中一支的火焰幽蓝黯淡,另一支则灼灼有光。
诡异的光影里,林言紧闭双眼,安静沉睡。
萧郁钻进被子,与他并排躺好,影影绰绰的火光照着两个人的脸。
尹舟在一旁守着,满脸担忧。
房间安静的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尹舟一把抓住萧郁的手腕,按他平时的脾气,这时一定要嘱咐那你们先买保险万一挂了哥哥可养不起俩活尸,但此刻气氛肃穆,他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郁冲他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
阿澈道:“你要知道,一个人为了爱曾经卑微的越久,得到后在对方身上索要的补偿就越多,终成眷属并不一定是个好结局。”
他的表情呈现出与外貌年龄不相仿的忧郁。
萧郁依旧云淡风轻,道:“段泽害我性命,但在那之前我却也辜负于他,我俩已经完了,林言的人生还在继续。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因为前生的懦弱,让他凭空背负这段阴影。”
“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至少能让他做个好梦吧。”
阿澈用力点了点头,目光狡黠:“蛊惑人心,是我们狐族的本职。”
他示意萧郁摒除脑中杂念,闭目躺好。
接着右手结印,往他额前一点:“睡。”
五月天气,芍药初睡,正是湘梦沉酣。
见萧郁呼吸平稳,阿澈拿了家里的钥匙,回头对尹舟道:“走,在这里憋了好几天,快生蛆了,出去吃东西去。”
尹舟奇道:“咱们不用守着他们?”
“守什么守,再续前缘这种美梦,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的,我看这萧大公子,是要乐不思蜀了呢。”
他看尹舟仍不开窍,冷笑道:“那是他的年代、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就算是梦又怎样,世上有几人分得清梦和现实?你用脑子想想,他还会回来么?”
尹舟愣了半天,表情由惊转怒:“你这狐狸,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他把阿澈按在椅子上:“你给我把他弄回来!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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