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波旬皱着眉头,十分不高兴。但他想了想又说,“我想听你哼我小时候哼过的歌。”
檀阳子一愣,“你多大了?还得人哄你睡觉?”
波旬道,“我现在是病人。”
现在就说自己是病人了?檀阳子直想一巴掌糊到这小混蛋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如果哼个歌能让他睡得更安稳,自己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檀阳子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哼唱自己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小调。他的声音很低,显得醇厚而深情,如月下深海冲刷礁石,宁静中弥漫着几分怆然。波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种流浪了很久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踏实感,像是在空气里没着没落地飞了无数年月,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意识渐渐舒缓,落入深沉而温柔的沉眠,一瞬间被紫微上帝的幻境折磨了数百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平静。
檀阳子见他呼吸渐渐潺缓,嘴巴微微张开,睡得香甜安稳。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他认真地看着波旬的面容,隔了这么久,似乎才终于又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昔日那个惹人心疼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如此俊美惑人的模样,还拥有了足以倾覆苍天的力量。可是在睡觉的时候,又分明还是当初那个睡觉也要拉着他袖子不肯松开的小颜非。
心中明明是暖绒眷恋的,却又还渗着一丝丝的忧伤。
波旬不可能像颜非一样属于他。波旬有他的使命,他的梦想,他的追随者。更何况他们的相知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执念引起的意外,本就脆弱不堪的机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试图抗拒过,结果到最后,终究还是无法抵抗对方不顾一切的执着烈火。只是不知道将来等到波旬梦醒,缘分尽了,自己还能坦然放开么?
烛火摇曳,令他也昏昏欲睡,便靠在床头的床板上稍稍小憩。结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断续而急促的梦呓惊醒。只见波旬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每一根肌肉都死死绷着,即将这段一般。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口中快速地说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波旬似乎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怒斥,他的手死死抓着被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倏忽间他的身体上迸射出明亮的圣光,烫得檀阳子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而波旬的抽搐也愈发剧烈,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怪兽搏斗一般。
“波旬!波旬!”檀阳子试图接近,可是几次都被那热浪逼退。睡梦中的波旬忘记节制自己的力量,对于檀阳子来说那圣光就如烈火一般难以靠近。
波旬突然双目圆睁,惨叫一声。他身上神力爆发,立刻就将满屋的家具烧成飞灰。檀阳子也被他失控的力量扫中,整个人飞过了半间屋子,狠狠撞到了另一头的墙壁上。他的手臂刚才为了保护头颈而严重烧伤,起了一大片水泡,青衣也起了火,被他连忙脱了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波旬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未醒来。他美丽的面容再次被仇恨和愤怒扭曲,青筋暴起,眼睛突出,几乎如厉鬼一般。他的周围一切都开始燃烧,蒸腾的热浪另空气都晃动起来。
檀阳子心中一惊,波旬的心智混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彻底疯魔。他不顾那不断摧毁着他人身的烈焰,运起护身心法,顶着无尽的煞气艰难地接近波旬。好不容易挨到波旬身边,他的状况已经和之前被波旬治愈前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了。他咬紧牙关,用力抱住波旬抽搐的身体,在他耳边不停呼唤着,“颜非!颜非!醒过来!快醒过来!!”
最初波旬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力的挣扎令他几乎压制不住。但是当他唤到十几声颜非的时候,波旬的眼神终于闪烁起一丝光明,有了清醒的迹象。他身上爆发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随着那双黑琉璃眼珠中的眸光越来越明晰,檀阳子这才能确定他醒过来了。
波旬从噩梦中惊醒,便看到遍体鳞伤衣不蔽体的师父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们的茅屋满室狼藉,就连屋顶都掀开了大半。
波旬大惊,颤抖的手想去抱师父,又怕触碰到他皮肤上的伤痕,“师父!”
檀阳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身体,苦笑道,“怪不得你这两天一直不肯睡觉。”
原来是自己把师父伤成了这个样子,那一瞬波旬恨不得一掌劈死自己。他眼睛湿润,连忙运起神力,为檀阳子治疗伤势。他一边吟念咒文,一边努力地忍着心疼和自我厌恶引起的强烈情绪,嘴唇也有些颤抖。看他这副自责的样子,檀阳子倒是愈发不好受了。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捏着他的肩膀,将一缕被烧焦的白发从自己胸前撩开。
波旬却说,”我不要睡觉了。”
“不睡觉,你就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时候只会加速你的疯狂。你必须休息。”檀阳子托着他的脸看向自己,“我没事,你看,已经一点伤痕也看不见了。下次我会更小心些。”
波旬却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手在发根死死地抓着,“不行……你不知道我梦到的是什么……”
他梦到了他在紫微上帝的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些愆那被虐杀惨死的景象,只不过在梦中,有时候杀死愆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而他醒过来,却真的看到了被他的力量烧得遍体鳞伤的师父,就仿佛梦中发生的一切延伸到了现实中一般。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疯掉。
檀阳子见他如此痛苦,胸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跪在床上,将波旬的头抱到自己胸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脑,低声说,“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我一定可以帮你。”
波旬则紧紧地抱住了檀阳子的腰,用力呼吸着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只有这气息能另他狂跳的心脏有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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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天上,昊天帝宫之中,长庚仙居步履惶急,闯过重重纱幕,进入紫微上帝寝宫的最里面。
无数重绮罗紫霞纱帐内,隐约有一个盘膝打坐的身影。
“臣下长庚,拜见圣帝。”长庚仙君掀袍下拜。
纱帐内的人用一种有些苍白虚弱的声音说,“魂结……朕需要魂结!”
长庚仙君眉头一动,也不敢抬头,继续说道,“圣帝,婴蛊还差一千四百三十二个,魂结尚未圆满,此时服用恐怕操之过急啊。”
帐中人沉默许久,忽然猛一挥袖,重重纱帘立刻就被一股幽风掀开,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紫微上帝的面容。
长庚仙君倒吸一口冷气。
紫微上帝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没有时间了。就算不是圆满的魂结,也不得不将就了。”
第179章 疯魔 (4)
接下来的一整晚波旬都不敢再入睡, 甚至都无法入定调理。每一次他闭上眼睛, 他曾经在幻境中见过的愆那的种种死状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鲜明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能闻到愆那的血液和内脏散发的气味,听到那种肌肉和骨骼被切开时发出的粘腻和坚硬的声音。檀阳子见他如此, 也不再逼他,只是默默坐在他旁边, 任由他扯着自己的袖子。
波旬认真地凝视着他,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会为了我去离恨天。”
檀阳子有点不自在似的清了清喉咙, “若不是谢雨城和范章帮我, 我想去也去不了。而且将魂结送到了紫微上帝附近的地方,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雨城……”说到这个名字, 波旬面上还是会微微抽动,闪过一瞬的愤恨。现在的他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 就连嫉妒都是那样赤裸裸,“我不喜欢他……”
檀阳子知道他对谢雨城有芥蒂, 便委婉劝道,“他们二人是你我的恩人,如今范章不知什么原因现了小五衰相, 你若是能让阿须云帮帮他,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在现出大五衰相之前恢复便好了。”
如此, 阿须云为了避免自己的嫌疑也不得不去医治范章。到时候看他的反应,便可探知范章之事是不是他下的手。
波旬乖乖道, “好,我回去就问他。不过……你不要再私下见谢雨城了。”
檀阳子想到现在还是不要刺激波旬精神的好, 于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反驳。波旬见他答应了,立刻笑得花一样灿烂。他靠在师父的肩头,轻声说,“师父,在回地狱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檀阳子微微扬起眉头,“什么地方?”
“鹤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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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恨天被波旬搅得大乱的那一天之中,人间的十天内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是辟支觉派头陀派分支世代供奉的圣物释迦牟尼佛脑舍利失窃,据说盗窃者很可能是趁着天印尊者带兵与天兵合围波旬时潜入,将之窃走。正当头陀派开始到处搜寻窃贼和圣物的时候,又开始有许多目的不明的流民聚集在鹤灵山下。头陀派本是极为神秘避世的门派,他们的总坛在鹤灵山这样的秘密一般凡人根本无从得知,可是这次这么多人跋山涉水聚集过来,甚至引来了官府的注意,着实威胁到了头陀派的隐秘性。头陀派上下紧张,扮装成普通路人去打探那些流民为什么要在这荒山野岭中扎营聚集,结果那些人说他们是得到天命而来的。
头陀派因此进入戒备状态,搜寻佛脑舍利之事也不得不暂停下来。
而偷盗佛脑舍利的始作俑者下了马,旁若无人地进入一间驿馆,上到三楼进了一间天字房。木尚嵇坐在轮椅上,认真地研磨着某种气味腥苦的药材,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来人。
阿黎多将包裹放到桌上,坐到他面前喝了杯茶。
木尚嵇将包裹拿过来,打开后便看到一只简易的木盒,掀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半圆形的灰色骸骨,看上去与普通的骸骨没有任何区别。
木尚嵇有些失望一般皱起眉,“这就是佛脑舍利?”
阿黎多颔首,“不会有错。我碰到的时候感觉像是被烫到一样,普通的人类骸骨可不会伤到我。”
佛脑舍利,六合归一阵最重要的材料。
木尚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岛上去?”
“今晚就走。”阿黎多左右看看,“你那个童岫师弟呢?怎么没见他粘着你?”
木尚嵇瞥了他一眼,“他出去帮我买点药材。”
阿黎多心中其实很烦那个硬要跟着他们过来的小子,不过念在这几日木尚嵇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他也不好说什么,省得又惹木尚嵇生气,把关系搞得更僵。
阿黎多看看天色,道,“我去给你带点吃的回来。你师弟回来了,让他赶紧收拾行李。”
木尚嵇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反应。
阿黎多下了楼,出了门,却又牵了马,奔向驿馆后那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他行至密林深处才停下来,靠在一根粗壮的毛竹茎上,静静等待。
却在此时,一些鬼魅身影从光影中倏忽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阿黎多四周,如一道黑暗的圆环向着中心聚拢过来。阿黎多一动不动,神情中却多了几分威严倨傲之色。那些样貌各异的“人类”逐个转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单膝下跪。
“拜见三殿下。”十几个人类一同说道。
阿黎多道,“免礼。”
原来这些都是阿鼻地狱的黑甲卫,附身在人类的身上。他们迅速起身,垂首静待阿黎多的命令。
阿黎多道,“通知各部,我们等待了几百年的时机终于要到了。”
众鬼难以自持地露出激动之色,但都训练有素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阿黎多继续说道,“六合归一阵成形之后,三十三天的地气都会大乱。天庭得到我的消息,必然倾全天之力进攻地狱。到时我会用庆忌传信,你们得到消息便立刻将所有通路打开。这段日子小心些,不要泄露鬼气,不要让任何天兵或魔兵察觉到。”
众鬼齐声应下,片刻后便又如数条飞掠而过的阴影消失了。
耳边不时有苍蝇一样的飞虫嗡鸣,阿黎多不耐烦地将之挥开,而后便骑上马回到客栈,叫了一些饭菜送到楼上。童岫已经回来了,见他端着饭菜进屋,冷冷地说,“取个饭菜这么久?”
阿黎多道,“去镇上打探了一下消息。计划变了,我们不回岛上了。“
童岫立时警觉起来,”不回岛上,你想去哪?“
“我要直接回地狱,将舍利交给仙君。阿木,我打算把你暂时安置到别处,地狱太危险了,我知道你们医仙派有办法以人身入地狱,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冒险。”
木尚嵇却说,“我同你一起去。”
阿黎多心下讶然。他本以为木尚嵇会巴不得摆脱他。就连童岫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师兄!这太冒险了!”
木尚嵇低头看着自己缺少一截的残肢,淡淡地说,“若是能穿上鬼身,说不定我还有重新行走的机会。”
听罢此言,阿黎多原本多少有些莫名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哭也不闹,却总是能令他心口产生某种古怪的酸涩窒息之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会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就像现在,木尚嵇如此说,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原本想的是,趁着地狱大乱之前,把木尚嵇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将他接回身边。不过留木尚嵇身边随时照料,或许也是好事。
童岫道,“那我也去。”
木尚嵇却说,“不,你不能去。你得回到岛上送信,将我们的去向告知白鹭恩。”
童岫有些不甘和猜忌地瞟了阿黎多一眼,后者却冲他得意地咧嘴一笑,眉目间全是挑衅。童岫气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违抗师兄命令,只得乖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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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波旬一战后,紫微上帝所受之创伤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
天界年的一年前,他开始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第一相。当时梵众天的普陀池中刚刚又诞生了一位新神,被离恨天的天府圣母收养。天界由于太过安逸富足,众天人时常觉得无聊,凡是能找到一点点庆祝的名目都一定会大肆宴饮一番。紫微上帝亲自设宴庆祝这一喜事,三十三天中许多有头有脸的天神都前来赴宴了。他还记得当时百花仙子正在流光溢彩的仙宫空中翩然起舞,她们身上如轻烟般的丝绦不断交织成优雅华美的图案,众仙都已经饮了几杯下肚,看得如痴如醉,目光迷离。
太昊头上向来是不会如其他的天人那样佩戴鲜花的。但是仙子们洒下的花瓣纷纷扬扬,也多半会黏在发丝之间。他伸手将卡在发髻间的花瓣取下,却见那花瓣褶皱发黄,竟是枯萎了的样子。
他当时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花瓣,久久不能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直到长庚仙君在旁悄悄问了句,“圣帝?”
他猛然回神,忙将那花瓣攥在手心。佯装若无其事。可是那晚接下来的所有节目,他都看得索然无味,甚至眼睛虽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那图像却无法进入意识之中,没办法被分解成有意义的符号。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席,回到寝宫中,他愤怒地挥退了所有的侍者。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着相的紫微上帝,那些侍者都心惊胆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惴惴不安地守在寝宫门外。
突然间,所有的荣华富贵、权倾六道的至尊之位,都没有了意义。突然间曾以为遥遥无期的末日,已经到了面前。
他已经活了很久,见过不少天神的终结。那四个字是所有天人的禁忌,是众人都选择自欺遗忘却又无可避免的结局。
他开始仔细细数,自己这一生造过的善业和恶业,仔细权衡自己最后命魂的重量。而他算出的结果,令他心惊肉跳。
这不公平,他是六道之主,为了维护六道稳定,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牺牲。凭什么他的善业恶业的计数方法和地狱里那些臭虫的一样?和那些无所作为籍籍无名的人类一样?他为了守护众生而杀生,有什么错?
一想到终结来临,他将失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失去所有的力量权柄和荣光,堕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长出獠牙和鳞片……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背脊发凉。
不能接受,决不能接受。
而这个时候,他的宫殿门扉轻启,一道人影无声进入。太昊大怒,正想呵斥,却见来的是长庚。
长庚星君白皙的面容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如月色般苍白,冷蓝的双瞳中盛满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