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而这里,是湿婆的脑。
他感觉有无数游丝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探出,就如他附身在人类身上时一般,如细密的神经之网,迅速蔓延向湿婆尸体的各个脉络之中。此刻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六合归一阵的加持,亦或是因为他的天魂地魂都在燃烧,令他并没有感受到天人身体的炙热,相反,他感觉到自己无比的强大,前所未有的强大。就仿佛他的身体已经延伸到天地的尽头,与整个宇宙联结在一起。
然而紧接着,便又是被无边大地压制束缚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古老而恐怖的长啸,手臂猛然举起,但见石林倒塌,大地开裂,一只巨大的蓝色手掌从地缝中伸出,轰然一声撑在地面上。紧接着是另外一只……那两只巨手宛如山峦般,手腕上戴着华美的珠宝,在大地上用力一拉,首先看见足以与铁围山媲美的高高发髻,缀满足以另日月失色的珠宝,然后,一张古老庄严的神祗面容从黑暗的大地中迅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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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响彻四野。他望着那如一片残蝶般被钉在无明宫上的波旬,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地胜利了。
他已经战胜了天界最强的神明,他终于站在了所有生灵的最顶端。
什么慈悲,什么深情,他统统不屑,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又不能救人性命。面前那愚蠢的神明,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个强者才能活下来的世界。
他举起手掌,欲要给波旬最后一击。却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剧烈摇撼起来,同时一声令所有神明的灵魂颤抖的长吟,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什么?
长庚心中不安,张开天眼四下查看,却什么也看不出。他决定不论如何先除掉波旬再说,便伸出巨大的手掌,想要像拍死一只蚊子那样,将波旬彻底毁灭。
可就在此时,忽然间一股浑厚而令人无法抵挡的巨力撞上他的身体。他还来不及反应,便飞了出去。
长庚巨大的身体落地,几乎压到那些仍旧在相互厮杀的天神。此时诸天终于都停下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令人窒息的景象。
而长庚也忘记起身,忘记防御,他不敢置信地睁大荧红的双眼。
在诸天面前,屹立着一个比长庚魔化后的身体还要巨大的天神,蓝色的皮肤弥漫着古老而苍凉的圣光。他的衣着与一般的天人有很大不同,倒是更像那些古老壁画中的旧神,强壮的手臂握着一只金黄的三叉戟,而那三叉戟的样子,众天人已经无数次在梵天的传说中见过。
那是属于湿婆的三叉戟。
怎么可能???
愆那一眼看到波旬被钉在墙上,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冲向无明宫,却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穿上了湿婆的尸体,但是波旬此刻看起来那般渺小脆弱,似乎他怎么做都会彻底伤害到他。他用指头捏住那棘刺,可是才稍稍一碰,波旬便惨叫出声。
愆那连忙松开手,身体却在颤抖。
他的颜非……他的颜非被人伤成了这样……
该有多疼啊……
而波旬在疼痛中悠悠醒转,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陌生而巨大的面容,可是那双眼睛,那双深蓝色的倒影着他自己染血面容的双眼,看上去却那般熟悉。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师……父……”
就在此时,长庚手中化现出一柄荧红巨剑,悄无声息地冲着愆那刺来。然而还未近身,愆那忽然转过身来,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周身暴起熊熊燃烧的森冷青焰。他如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般扑了过去,三叉戟一把将那红色巨剑钉在地上,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拉住长庚执剑的手腕凶残地猛然一扯。长庚的惨叫另所有天神心惊肉跳,那手臂竟被狠狠扯了下来,荧红色的液体流了满地。
然而手臂虽被扯下,那伤口上却又在瞬间就增生出一条新的手臂,一掌拍到愆那的胸口。
可是愆那就像是没有感觉一样,青色烈焰愈发冰冷,冷到极致就成了极度的炽热。他虽然穿着神的身体,战斗时却依旧展现着恶鬼的凶狠和兽性,竟张大口,一口咬到长庚的喉咙上。
长庚惨叫着,只觉得某种蚀骨的寒冷如洪流般袭入他周身,宛如万千钢针从内部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剥离他的皮肤。他挣扎扭动,却无法摆脱身上那蓝色的巨神。他终于凝聚起更多的死气,化作悍然刀剑十数把,同时贯穿了湿婆的胸膛。旧神的红色血液汩汩流出,他却仍然像是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咬着长庚的喉咙。
在两个巨神缠斗在一处时,阿须云与孟婆立刻冲向波旬,药仙气运丹田,将他自己用自身养了一百年的玉清仙丹吐出,喂入波旬口中。孟婆抓住那棘刺,猛然拔出,波旬全身剧震,胸口血液如喷泉般涌出。阿须云立刻念起咒文,用一团清光封住他胸口骇人的伤。可是波旬的眼睛却一直看向远处,看向那宛如已经发疯的蓝色巨神凶狠地一把扯下了长庚的另一条手臂。
众天神都被那旧神凶残至极的打法吓呆了,就连女魃也一阵战栗。
然而长庚并没有这么容易被打败。他身上的荧红细丝悄无声息地爬上湿婆的身体,渐渐如一张网缠住了他的身体。长庚倏然收紧,湿婆的行动受限,一时被困。长庚借此机会一脚将湿婆踹开,那巨大的身体横扫而过,撞毁了数座宫殿。长庚一跃而起,一根巨大的红色长矛在手中成形,从九天急转直下,一把插入湿婆的胸膛。
湿婆呕出一口血,却又伸出强健的手臂,单手成爪,洞穿了长庚的胸膛。
长庚的身体虽然不断愈合,但是他感受到的疼痛却分毫不少。两个神就如此胶着在一起,仿佛要同归于尽一般。
“师父……师父……”波旬支撑起颤抖疲惫的身体,一把推开试图阻止他的阿须云,运起神力托起那巨大的三叉戟,不顾一切地冲向长庚。长庚闷哼一声,感觉身体再一次被洞穿。他的怒火瞬间燎原,全身的荧红同时扭曲起来,他的身体在那扭曲中再一次膨胀变形,变得甚至比湿婆还要巨大,甚至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只类似魂结的全身长满无数触手的怪物。它立刻将湿婆和波旬完全缠裹住,炎热到足以融化他们皮肤的炙热侵袭着他们的身体。
忽然湿婆发出一声不知是悲鸣还是怒吼的长啸,他强健的手臂中流转着混沌原初的力量,揪住了那红色巨怪的两条触手,竟硬生生将之从中撕开。荧红的血液洒遍他全身,令他愈发恐怖骇人。波旬也挣脱了桎梏,欲要帮忙,却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了力气。他胸口的伤口再一次裂开,白衣不知不觉已经被染成了红衣。
那被撕裂成两半的已经看不出仙身的怪物却又在迅速重生。眼看着,两个长庚就要成形。
原来这就是魂结最大的能力,永远不死的能力。
愆那隐约明白了,不论他杀死长庚多少次,他都可以不断重生……
只要他活着,他会再一次伤害颜非,夺走颜非。
但自己所用的这具尸体不也吞噬过魂结么?
如果两个魂结相互吞噬,又会发生什么?
如此想着,愆那死死抓住长庚,张开大口,一口咬了下去。
就连波旬也呆住了。他看着那蓝色的巨神竟大口大口地将一半的长庚吞吃下去,荧红的血液沾了满口,流了全身。
这就是地狱恶鬼,真正的恶鬼,在极度的仇恨烹煮淹煎之下,他们可以爆发出超出他们原本的能力太多的力量,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拖着那些伤害了他们的人下地狱。
第194章 六道焚寂 (5)
两个魂结在湿婆的身体中剧烈地相互冲撞, 试图吞噬对方, 宛如有无数未生天相互碰撞。蓝色巨人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可怖的吼声穿刺耳膜, 另众神内息混乱,各自慌乱地闭住五感。
只见那满口满身都是长庚之血的古老神明轰然倒地, 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的皮肤上开始弥漫出无数密集如蛛网般的荧红细纹, 那种诡异的红光也从蓝色的皮肤下透出,愈发炽盛灼目, 宛如即将爆炸开来一般。众神见状连忙各自躲闪, 唯有波旬,即使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即使白衣已经被血染成红衣,却依旧蹒跚着走向那不停颤抖的巨人。
“师父……”波旬也不顾愆那在极度痛苦中若是翻滚起来很可能会将他彻底压碎, 他染血的手终于碰到了那蓝色的、宛如熔岩般烫人的皮肤。此时愆那又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吼叫,震得波旬心口气息翻涌, 又呕出一口血来。但他还是执拗地抱住了愆那的手腕,将自己最后能在身体里搜寻到的所有力量注入愆那的身体中,帮助他抗衡那正想要从内部将愆那吞噬的长庚魂结。
可是愆那甚至感觉不到他, 他的面容因着极度的疼痛而扭曲,眼睛中也开始渐渐失去神采。难以想象以愆那鬼身如何能操纵得了上古旧神天帝的身体, 更加难以想象那青色的伤痕累累的身躯如何能承受的了两个魂结相互战斗吞噬的可怕冲击。
师父该有多疼啊?
波旬感受着那蓝色皮肤下一阵阵的痉挛抽搐,心口像撕裂一般疼。
师父为了他回来了。
不顾一切, 连性命也不要。
而自己……却不能保护他……
他身上弥散起淡淡的红色光芒,即使没有引魂铃, 他也感觉到自己找到了师父那正承受着世间最可怕的煎熬的意识,迅速与之相容。共情术的极致,两道意识最默契的水乳交融,不需要任何法器,不需要任何咒语,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仿佛从诞生在这个寰宇间开始,就在寻找的另一半的自己。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悲伤、绝望、愤怒如同山崩海啸将波旬彻底吞噬,此前就算在共情术中,愆那也总是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真正的在一次次的转生中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意识影响到颜非,可是现在,波旬终于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师父的样子。
那是一道原本应该被好好珍惜的美丽意识,可是现在,它早已被无数的罪恶倾轧扭曲,折磨得千疮百孔。
他感受到了愆那每一次转生承受过的折磨凌虐留存在他意识深处的伤痕,感受到了他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试图在腐烂的世界里给自己搭建一道安全的墙壁的努力。他的师父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认为自己早晚会被抛弃,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谁让他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呢。可是他又还是会期待、渴望,于是不停地失去、不停地被绝望凌迟。
原来真正的地狱,并不在八热地狱,也不在八寒地狱,而是在师父的意识之中。
但就算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里,却也仍然看得到一片纯净的洁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这般执拗地留存下来这样一片温情和单纯的土壤。而在那片土壤上,赫然印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自己的身影。
在那里,他看到了十几年来每一天的相处,看到了师父过去对自己的慈父般的疼爱,看到了最后这两年自己对师父表露心迹后,那迅速萌发的眷恋和深情,也看到了无数愆那不曾对他说出口甚至也不曾有任何表露的依恋和忧惧,患得患失、却又无可自拔。他一边想要放开一切去爱颜非,一边又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再一次承受那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无数的矛盾纠结,全都被压在那状似平静的冷峻面孔之下。
颜非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懂师父,为什么到了现在才看清楚。
原来师父对他的情早已渗入灵魂深处,原来师父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
第一次师父离开,是为了让黑白无常救他,也不想再将他卷入可能的庞大阴谋中去。第二次师父离开,是因为痛到极致,又害怕自己不过是受了希瓦影响而爱他。而第三次离开,不过是想要解除他的梦魇,还他以自由。
原来师父可以为了他而死,也可以为了他而生。
可笑,他们两人明明情根深种,却偏偏都不懂对方。
在愆那意识的炼狱里,波旬咬牙念起托梦术的咒文,想要给愆那那濒临崩溃的意识片刻的喘息。可那痛苦毕竟太强烈了,再好的记忆,也如蜉蝣撼树,难以减轻分毫。颜非从来不知道,原来痛觉可以有这么多的层次,每当你以为已经不可能更痛了,它却还是能更深一层地撕裂你的灵魂。
就在他怀疑自己也要一起被那身体要炸开的痛撕裂时,却忽然所有痛的都消失了。就像是原本身处无穷无尽的噪音漩涡,在一霎那掉入最无声的海底,头脑有一瞬的茫然
颜非正讶异间,却见到了师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穿着湿婆尸体的师父,而是青鳞鬼模样的师父,那被磕断的角不知如何长了回来,那背后的逆鳞也都不见了,所有的青色鳞片整齐而服帖地弥漫在他的肩背后腰,一直蔓延到干幔之中。他的白发整齐地梳理着,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在胸前,那向来冷峻的面容,不知为何也似乎比平日里显得更加年轻,眼睛里的伤痛还未成形,尚且存留着几分生气勃勃。他感觉得到,这是师父还未成为青无常时的样子。
“颜非。”师父唤他,对着他微微笑了,张开双手。
“师父!!!”颜非扑向他,扑向师父那强健有力的怀抱,他最熟悉的怀抱。他死死地抱住师父的腰身,将脸埋入师父的肩颈之中,深深嗅着师父身上的气息。而愆那的手也环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脑。
“颜非,谢谢你。”他听到师父说。
颜非抬起头来,目光如水般颤抖。师父笑得那般美好,美好到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师父……”
“谢谢你,给了我幸福。”愆那用双手托住他的面颊,轻轻抬起,然后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颜非的唇上。
浅尝辄止的吻,美好宛如下了一夜雨后,清晨从花瓣上滚落的水珠,却也在瞬息间没入尘泥。
颜非的心猛然一颤,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他更加死死地抱住愆那,泪溢出眼眶,喃喃说道,“师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发脾气,再也不让你难过……别走……我不能没有你……”
他听到愆那在他耳边轻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口气掠过他的耳廓。
“我又怎么舍得离开……”
话音杳,波旬猛然睁开眼睛。
共情术断掉了。
面前的蓝色巨人不再动弹了,山峦般的身体横陈面前,死一般寂静。但很快的,从那身体上浮起一团淡淡的青光,汇聚成一个渺小的身影,终于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波旬接住了那青色的人影。
他的师父,他在这世间最爱的师父躺在他的怀里,从胸部以下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腐蚀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是他的脸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双目轻轻闭着,表情宁静,甚至有几分安详。
明明知道结果,颜非还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贴上了那青色的胸膛。
寂静无声。
波旬没有嘶吼,没有放声痛哭,他甚至没有流出眼泪。他紧紧地抱住师父残破的身体,表情空洞而木然。
远处六合归一阵金色的光芒仍旧在不知疲倦地迸发着,贯通六道地气。从二十九天中涌出的洪流般的地气灌入地狱,在他们周围,无数样式各异妖妍多姿的奇花遍地盛开,宛如一道迅速铺展开来的华丽绣毯。高大而冶艳的树木也拔地而起,不再是光秃冷酷的荆棘,而是真正长满各色树叶的巨树。就连天空中的硫磺气味也在迅速变淡,一种众鬼从未闻过的带着荣暖气息的旷远味道弥散开来。
此时此刻,在地狱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合众地狱的大地停止了颤抖,黑绳地狱的黑网也统统化作洁白的云絮,焦热地狱的熔岩之河渐渐冷却,反而有清澈的泉水从地上涌出,寒冰地狱的冻土融化,露出孕育着希望的黑色土壤。
此时此刻,地狱从未如此美丽过。无数恶鬼惊奇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继而变成激动的狂喜。恶鬼们停止了争斗,跪在地上去触摸那些绿色的植物、无害的美丽鲜花,他们留着粘稠的眼泪,去亲吻大地,去大口大口地喝着前所未有清凉干净的水。他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着孤独地狱的方向不停磕头。
此时此刻,天兵在恶鬼们愈发猛烈的攻势下,没有了圣光的庇护,后继无力,开始渐渐溃散。当长庚已死的消息传来,更是军心大散,各自逃命一般散开,想要冲回天庭。而恶鬼们也愈发勇猛,他们发现他们一直以来惧怕的天兵其实那般脆弱,没有了原本圣光的加持保护,在他们面前就如脆弱的小鸡一般不堪一击。
波旬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望着这正在被他改变的世界,正在被他变得如此美丽的地狱,心中却只有一片仿若宇宙原初的空茫。
他想给师父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不用再受苦的世界。如今他做到了,可是他的师父呢?
他的师父,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啊……
阿须云走近他的时候,看到波旬紧紧地抱着愆那摩罗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前后摇晃着,从鼻息之间,似乎还断续地哼着一首小调。
阿须云永不会知道,这曲小调有什么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