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我知道你忠于你的仙君,但是愆那摩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其实愆那和他算不上朋友,只能说是相互利用。但是他此次来人间学到朋友这个词之后,便知道用这个词语做幌子可以省下很多解释的气力,是一个再便宜不过的词。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生死之交也是朋友,相互利用也是朋友。
但是他说得情深义重,感情真挚,另木尚嵇一时也有些为难起来。
“反正你们的波旬上神此时已经要复活了不是吗?那样愆那也不再是什么威胁了,波旬的志向是改写秩序,又怎么还会像从前那样受愆那摩罗影响?毕竟愆那摩罗不过是养了他十年而已,他对那恶鬼只会存有几分感激。所以,就算愆那活着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此事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木尚嵇的声音依旧十分疏离。
“阿木,愆那快要不行了。他脖子上的天庭项圈一直在腐蚀他的身体,现在又被关在摄魂珠里……如果现在不让他出来,只怕他撑不过今夜。但他若是出来,便需要有一具人身才能存活在修罗道。你若现在不帮他,到时候他死了……波旬上神原本可能不会太在意愆那摩罗,但是如果他知道你们害死了他的恩人,你认为他心里会过得去吗?他会原谅你们,原谅药仙么?”
“呵呵,你忘了,在上神的心中他原本就已经死在韦陀手里了。”
“可如果有些人,比如说我,告诉他真相了呢?”
“你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中?”
“我可是个恶鬼,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投胎一次,说不定运气好,可以离开地狱道了呢。”阿黎多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那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冷意,“你们人类珍惜生命,是因为你们活着还有希望。可你如果去地狱看看,就知道对于很多恶鬼来说,死亡才是解脱。怕就怕,就算死了,也还是要轮回到地狱中去。”
木尚嵇微微眯起眼睛,“你这是拿你自己的命在要挟我?”
阿黎多点点头道,“没错。”
“哈哈哈哈,你倒真是把你自己当回事。怎么?不过帮我出过一次头,言语间轻浮几次,就觉得自己是情圣了么?”木尚嵇的眼睛里染上一片愤怒的薄红,不知为何胸口还有些发闷,“你自投罗网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救愆那摩罗?”
“一半是,一半不是。”
“那一半不是的又是什么?”木尚嵇用一种冷淡的却又带着一丝危险的声音问道。
”我告诉过你了,我需要波旬复活,搅乱天庭和地狱。”
对啊,他早就说过了。自己心中那股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期待着他说出什么“是因为想要接近你”这样的话吗?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笑又可悲?
木尚嵇转开眼睛,从怀里掏出药瓶递给他,冷冷地说,“药给你了,现在让我下去。”
“若你真的不打算救他,今天的解药也不必给我了。反正就算我现在活下来,将来一定会告诉波旬愆那是死在你们手中的。”阿黎多叹道,伸手搂住木尚嵇的腰,轻盈地带着他落到了地面上,还体贴地为他拉了拉羽衣。然后他对木尚嵇笑了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对那个修罗渣滓心软了。”说完告别一般的话,转身便走了。
木尚嵇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药瓶。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继续求他了?!他不要命了?!
明明是用来牵制他的东西,怎么最后反倒是自己比较紧张?!
慌乱之中,他动摇了,喊出了自己分外后悔的一句话,“喂!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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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渊,北方的白色高岭上忽然出现的一道长达数十里的巨大裂缝,直直插入地下。站在裂谷的边缘向下望去,深蓝的冰块嶙峋起伏,一直蔓延向最下方不见底的黑暗中。
医仙派的众人身上披着纯白羽衣,似乎与这冰雪世界浑然一体,静静地立在那玄铁打造的巨门两侧。那形状有些歪斜古怪的巨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弥散着某种诡秘的幽蓝光芒,懒散地明灭着,似乎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几只巨鸟长鸣一声落在不远处,雪原上出现一点朱红。
那是颜非在风雪中烈烈飞舞的红衣。他遥遥望着那道仿佛蔓延到天边的深渊,还有那悬崖边上扭曲古怪的巨门。此时夜色正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爬上来,太阳已经沉入西边,整片洁白的大地被染成了和他衣服一样的凄厉色彩。
血的颜色。
柳玉生走在前面,步伐在冰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他看见那些等待着他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似乎有人、也有半人半兽的妖,甚至还有不少修罗。他们所有人都穿着白衣,难道他从前喜欢穿白衣的吗?为什么全都是白色的?
柳玉生回头看他,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但是他没有表情,也不曾犹豫。那大约得用千来计数的庞然人群中间为他分开一条宽阔的长路,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集中在他身上,但没有任何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用视线追随着他,迎接着他。
那些殷切的、甚至带着激动的泪水的眼神。颜非感觉到了某种从前不曾感觉过的、沉重的压力……
那种负载着无数希望的压力……
足以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忽然意识到,接受波旬的命魂就意味着变成波旬,意味着变成这一双双充斥着希冀和喜悦的眼睛向往和追随甚至迷信的“救世主”。这些人、这些他从来没见过的人,相信自己能给他们幸福……
这是怎样一种愚蠢?
若是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想要得到力量去为师父报仇,恐怕会马上破口大骂,说自己是骗子,说自己不配得到他们的崇拜?
颜非嘴角勾起,笑得邪气逼人。
随他们去想。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的。
这是他唯一剩下的目标。
站在那足有三丈高的门前,颜非问,“我该怎么做?”
“等时辰到了,通道将会开启。但是你不要马上进去,因为我们怀疑,天兵也会进入虚无之境,在那边拦截你。所以他们会先进去,然后你我再进入。”柳玉生轻声地说着,像是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什么似的,“虚无之境,你大约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应该不陌生。到了那个法阵前,仙君会想办法突破外围的法阵,将你送进去。然后,你需要打碎非想石。”
“打碎?怎么打碎?”
“你需要去和你的命魂产生感应,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撼动它。还记得你在地狱第三场红无常试炼,是如何打败阿伊跶的么?”
他不记得,他什么都不记得……
不……或许他记得一些……
他记得阿伊跶在他头脑中挖的很深很深,给他看了一些东西,一些和师父有关的、极为痛苦的东西。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瞬间似乎变得无比通透,像是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一下被击穿了一样……一瞬间他仿佛通晓一切,掌控一切,有能力另任何站在他面前的生灵臣服。
“你要像阿伊跶那样,去挖你自己的头脑。你是红无常,你可以做到的。”柳玉生如催眠一般的声音弥漫在他四周,“挖到最深处,找到最本真的那个自己,释放他……然后他会带你去找你丢失的东西。”
颜非似懂非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当太阳完全沉入冰山之下,大地笼罩在一片幽蓝诡谲的寂静和寒冷里。忽然间,大门上的字符发出炙热的光芒,大门中间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空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迅速延展。门后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像是受到了高温炙烤的大地,又仿佛被石子搅乱平静的水面。一股旷远而洁净的风从门中吹了过来。
那是一种干净到不曾被任何东西玷污过的风,三十三天都没有的洁净空气。什么味道都没有的虚无空气……
“时间到了!”
白鹭恩举起手,那些白衣信徒们便立刻从两边鱼贯冲向那大门中扭曲的悬崖。他们那样毫不犹豫、毫不怀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跌入悬崖之中。
他们也确实没有,穿越大门的一瞬,他们的身影便如雾气一般消散,只留下一串细细的波纹。
但是很快地,某种血腥气从门的那头渗了过来,伴随着渺茫的、似乎是惨叫的声响。原本寂静的夜顿时变得诡秘恐怖起来。
果然天兵也进去了,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扇门现在是单向的,不必担心他们会进入修罗道。”大概是怕他担忧,柳玉生安抚道,“等一会儿进去,你什么也不要管,也不要战斗,只要跟着我。”
颜非点点头。
信徒们不断地冲入门中,很快便只剩下寥寥一百来人。柳玉生示意颜非,可以进去了。
然而在进门前一刻,柳玉生又拉了他一下,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目,郑重地说,“你确定吗?融合的时刻只要有一点点的怀疑,便是万劫不复。”
劲风吹起颜非乌黑的长发,夜色中他的面容诡艳非常,眼神又太过空洞。
他什么也没回答,转过身,便跃入那门后无底的深渊。
第132章 虚无之境 (1)
几乎是顷刻之间, 虚无之境大地上那些未被玷污的白沙和浅水便已经被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那原本清朗明透的天空也被厚重的云峦重重遮蔽, 间有骇人的奔雷闪电翻搅着蓝色红色的电光四处奔走,骇人的战鼓声响彻四面八方。
这几乎是一场单向的屠杀。天兵重重叠叠列在那些虚实难辨的云堆中间, 宛如无穷无尽的金色云霞,数以万计。他们降自离恨天, 个个都是成仙数劫的神将, 手中拿着圣光万丈的种种神兵。当天极门打开,波旬的信徒们如潮水般涌入的瞬间, 他们便踏着金红祥云, 如潮水一般扑向了那些下五道不堪一击的敌人。
医仙派聚集到的信徒中有些神通的人类和妖怪若是对上普通天中的小仙或还可一战,但是一旦对上离恨天紫微上帝座下的天兵, 便如豆腐撞上千年寒铁一般不堪一击。第一个勇猛地冲出天极门的是一只体型巨大全身覆盖着纯黑皮毛的强壮狼妖,他的利爪可以在瞬间穿透数寸厚的钢板, 尖牙可以将人的头颅咬得粉碎,然而他雄心勃勃刚刚踏上虚无之境那湿润的大地, 便被从天而降的炙热火雨击中,瞬间全身的皮毛都燃烧起来,他尖叫着满地翻滚, 但这尖叫没有持续很久便停止了,水上一片黑色的灰飘散开来。
一条全身披着刀枪不入的鳞甲的巨蟒试图绞杀一名冲向他的天兵, 然而下一瞬却已经被那天兵的银色长刀剖开腹部,脏器和肠子如面条一般流了出来。另一个白须白发修行了一百多年的剑仙老人手中原本叱咤天下的长剑在撞上天兵的长戟之后也断成了数截, 那无坚不摧的钢刀从空中劈下,将老人从头顶劈成两半, 内脏的横截面那般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多少。还有那御剑而飞的少年,才刚刚飞出天极们,便被一道仙法集中,整个人如鼓胀的气泡一般爆炸开来。另有几个信徒只因为看到了天兵身上散发的灼目光芒,眼睛便已经被烧成了两个黑漆漆的洞,满地惨叫打滚。
血和器官像雨一样纷纷扬扬洒落,和那天兵降下的火雨冰雨一道,撕裂这洁净而虚空的世界。人类和妖怪们惨叫着、哀嚎着,恐惧地奔逃,却也逃不出天罗地网,被从天而降的霹雳烧成焦炭。也只有修罗还可凭借超出人类和妖太多的神通力以及骨血中的那种勇猛与天兵战上几回合,然而离恨天天兵身上的光芒终究太强,光是碰到就已经要被烧伤了,更别提去抵抗那些神兵利器。
颜非冲入虚无之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堪比地狱的残酷景象。他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忽然看到这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还是呆住了。
在蓬莱岛上,他们被保护的很好,所以没有看到人类和妖怪与天兵厮杀的惨烈景象,可是这一次,他刚一进来,就有一片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难以分辨是人还是妖,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看不见。哪里还能辨认出他梦中那宁静纯洁的大地之镜?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么……
此时身后一股温柔而坚定的白色光芒包裹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另一只柔软却不容抗拒的手抓住,转过头,却见是一身白衣戴着面具的阿须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边。
阿须云和颜非一出现,顿时空中电闪雷鸣,恍惚中有一道威严无比轰鸣如钟的声音喝到,“诛杀魔神者,当直升离恨天神座!”
一霎那,所有的攻击都聚集向颜非和阿须云。一道骇人的闪电从云中降下率先劈向颜非的天灵,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颜非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眼前一暗,竟然是一名狐妖挡在了他面前,那细瘦的身体瞬间就化为乌有。阿须云口中吟念咒语,一道纯白圣光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形成一圈圈环绕的急速转动的光圈。那些火雨冰箭撞到光圈上,便立刻气化,消散无形。阿须云大喝道,“保护上神!”而后便拉着颜非,一路向前疾奔。
整个过程中,不断有烟尘血液溅在阿须云制造的屏障之上,爆炸产生的浓烟遮蔽了视线,惨叫声如噩梦一般包裹在四面八方。颜非跌跌撞撞跟在阿须云身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被那些信徒为了他不顾一切赴死的决绝震慑、进而心中那如岩浆般沸腾的愤怒和憎恨便越来越浓。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可以生在离恨天那样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要报复,要让这些天兵尝到同样的恐惧!
漫天天兵如蝗虫一般俯冲而下,将前后左右都堵得水泄不通。保护颜非的人类和妖怪都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唯有修罗们还在拼死战斗着。那些三面六臂的半神此刻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俊美神圣,一个个都化作恶鬼一般,浑身浴血,挥舞着手中握着的数个兵器。他们杀掉了不少神兵,样貌凶残,将那些金色的头颅砍下、硬生生扯下一些瘦弱天兵的手臂、修罗刀卷着烈火向着四面八方燎原而去,倒也真的烧死了几个天兵。可是相比起来,死去的修路却多得多。
这是一条用血祭出的路。
四周的天兵越来越多,阿须云忽然脚步一顿,大喝一声,身上散发出万丈金光,就连颜非一时也难以承受,痛苦地叫着用手臂遮掩住面容。那光芒炽盛胜过骄阳千倍,如无数利剑撕裂了那些围绕着他们的天兵的身体。天兵们惨叫着在光芒中蒸发气化,只留下一些尚未被融化的神兵和盔甲落在地上。
一瞬的爆发后,通路被打开了。阿须云穿着粗气,道,“快走!”
颜非震惊于阿须云的实力。原先见到他,总觉得他那样瘦弱,且说话气力也不是很足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羸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已经能看到非想石了。它就如梦境中那样,在一圈圈严密的咒语和法阵的封锁下,静静等待着。
就在看到的这一霎那,颜非忽然感到胸口一痛,有着什么焦虑的东西在头脑中涌动。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安和躁动,耳中忽然传来压倒一切的嗡鸣,直刺他的脑海。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求瞬间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渗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之中。说不清是疼痛还是酸麻,有些像是听到用指甲刮擦青石板时那种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手脚酸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得到那石头里的东西,才能摆脱这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感!
接近了,接近了。然而就在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觉忽然降临,巨大的阴影弥漫过来,驱散了原本剩余不多的光明。
一个女神,一个极为恐怖的女神,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全身披挂着龙骨制成的铠甲,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强壮而优美的肌肉线条,她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但是在战斗中,她的五官会改变形状,眉骨突出、皮肉纠结、嘴拉长到耳根处,似乎永远在嗜血地微笑着,露出好几排鲨鱼一般尖锐的牙齿,凶残狰狞恶鬼一般的面容。她的黑发奇长无比一缕一缕如蛇一般舞动着,而且可以随意变长,将猎物缠裹其中,被尖锐的发丝切割成无数碎片。她的双手各拿一柄烛龙巨斧,却似乎毫不费力,那尖锐的指甲如爪子一般,尚且染着血迹。她那样高大,甚至远远超过摩耶鬼的身形,如深沉的巨塔一般伫立在他们面前。她身上不像一般的离恨天上神那样散发着炙热的光明,相反,她仿佛是一个可以吸尽无数光的黑洞,一片无法反光的黑暗,只是站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恐怖、一种永恒的死亡之气,便已经在四野弥散。
阿须云似乎也紧张起来,低声道,“女魃!”
毁灭女神女魃,三十三天第一战神,当初摧毁涅槃塔六合归一阵的便是她!
女魃张开那似乎可以垂到胸口的血盆大口,喝道,“阿须云!在人间流离三百年了,你还是执迷不悟!”
阿须云沉默片刻,而颜非却在自己脑海中听到他在对自己说,“一会儿我会缠住她,你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冲过去。”
颜非立刻在脑中说,“可是我接近不了啊!有法阵!”
“……你可以的!颜非,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