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离开温暖的河水之后,莱尔德就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当然,他也回忆起了在第一岗哨里的种种经历。
他记得自己的某一条腿断了,不止是一处骨折,而是从脚尖到膝盖,所有骨头一点点地粉碎。他暂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边的腿。
他的手臂也无法自由移动,身体上更是有很多他闭着眼没有去看过的伤处,有些没有流血,但造成了体内的肿胀,还有些伤口看似细小,却可以带来地狱般的剧痛。
现在莱尔德看着自己的双腿,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裤子上侵透了腥味的液体,有些恶心,但双腿的形态很健康。视觉上毫无异常,疼痛也被压制住了。
正常来说,一旦他想起那些经历,就也会感受到真实的身体状况。之所以现在他能够毫无痛苦地保持清醒,都是因为那个被称为“卡帕拉法阵”的东西。丹尼尔藏在他的身体里,操纵着这个看不见的“控制台”。
至于丹尼尔是如何做到这些的……莱尔德想起了自己曾捧过的蜡烛。
走在山坡小径上的时候,丹尼尔走在前面,手里有一盏点燃的蜡烛,莱尔德走在后面,捧着没有点燃却仍然发光的蜡烛。
在丹尼尔碎裂消失之前,他手里蜡烛已经不发光了,而莱尔德的蜡烛燃起了明火。
“你想什么呢?”列维打断了莱尔德的沉思,“你是不是在偷偷和丹尼尔说话?”
莱尔德笑道:“没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和他说话?”
“你刚才话那么多,然后突然就沉默了,脸上表情还一直在变。”
莱尔德摇了摇头:“我没法和丹尼尔说话。我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的。他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和我在一起,但并不是以你想象的那种方式……用他的话来说,‘不是鬼附身’。”
列维问:“你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但当他面对着我的时候,你却可以知道他说了什么,也能清醒地看着我?”
“对,”莱尔德说,“现在我感觉不到另一个人,完全感觉不到。至于刚才……我只是看着你,看到你要拿笔刺我,那时我意识不到丹尼尔的存在,我……我觉得就是自己在和你说话,没有别人。直到某个瞬间……直到丹尼尔‘走’了,我才突然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很不对劲。之前那些反应、那些话语,不该是我表达出来的。”
列维耸耸肩:“挺难理解。我还以为是‘黑暗里囚禁着一个小小的人,无助地看着别人控制自己的身体’什么的……”
虽然莱尔德也很困惑,但这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就是在树林尽头的断崖下,他被那个满身都是手臂的灰色猎人捉住的时候。
现在想来,灰色猎人应该也利用过那个什么法阵,也用某种方式入侵了他的自我意识。
莱尔德仍然保有那时产生的念头:“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在悬崖边的时候,莱尔德真的对列维开了一枪,幸好当时他头脑昏沉,什么也没打中。那时他也完全没有被谁“操控”的感觉,他的冲动完全出自内心。
“杀掉拓荒者”的念头强烈且炽热,让人无法忽视。直到现在,它也并没有在莱尔德心中消散。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沉淀了下去而已。
就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念头一样:很多人都考虑过自杀,或者离家远走,或者杀死某个至亲或同学,或做出某件疯狂到难以想象的事情……少数人真会付诸实践,多数人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痛苦和杀意都已淡去,人们忙着向前走,忙着应付眼前的各种变故,不再纠结于昔日一闪念的冲动。
但是,那些念头并没有消失掉。只要人们愿意,他们就能轻易回想起它们,甚至可能让它们再次燃烧。
它们不是外来之物,不是能够被移除掉的异物。从产生之日开始,它们就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在被列维逼问的时候,丹尼尔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是莱尔德,莱尔德也是我。我把自己送给他了。
现在,莱尔德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再想想从灰色猎人那里得到的念头……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有了隐约的概念,却没法用精确的语言去形容它。
这时,他正好抬起头,看向前方。走廊里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米莎站在里面,戒备地握紧门把。
她绝不肯把门再开大一点,只通过门缝往外看。列维站在门前解释着什么,大概是他刚才的动静吓到了小孩。
一开始,莱尔德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恍惚地想着,列维根本不懂怎么和小孩说话,小孩会被他越说越害怕的。
可是,当莱尔德仔细去听时,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列维和米莎沟通得并不困难。米莎确实有些怕他,但仍然能很正常地与他有问有答。
他们提到剥夺感知,提到法阵,提到三层的伊莲娜,米莎像小大人一样皱眉摇头,说什么“有些我还没搞懂,我还不是书页”……
看着这样的米莎,莱尔德本该大大松一口气的。
米莎的形象仍然是七岁小孩,她没有长出多余的手脚,也没有失去眼睛或皮肤,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没有忘记妈妈,没有忘记自身经历……这实在是太好了。
莱尔德曾经不止一次担心过,万一他们带着塞西找到米莎,但是米莎变成了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那时他们要怎么办……估计别人也有这样的担心,但大家都没有说破。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但莱尔德心里仍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虽然这个小孩肢体正常,头脑清醒,记忆完整……但她真的还是原来的米莎吗?
即使她的皮肉没有发生任何变异,那么她的心灵、她的灵魂呢?
就像我一样……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
我还是完整的“莱尔德·凯茨”吗?
TBC
91
其实丹尼尔说得对。列维应该是需要他的。如果要去见不知状况如何的伊莲娜,带着丹尼尔,会比带着莱尔德有用。
但是列维就是非要让莱尔德在这里。或者说,越是准备面对未知的状况,他越是认为莱尔德应该在这里。
如果只是坐在屋子里聊天,他反而不介意和丹尼尔聊上几个小时。他会很有耐心的,毕竟丹尼尔也是学会的导师,而且和自己还貌似有血缘关系。不过,列维也很清楚,丹尼尔肯定不这样想。
他在丹尼尔眼中不是“亲属”,甚至不是“学会的猎犬”……而是某种他们谁都不愿说破的“东西”。
列维不想看“那个东西”。
自从察觉到它,列维就越来越频繁地看到它的倒影。
在雾中的墓园内,丹尼尔的恐惧里,浑浊的河水中,记忆里十二岁少年的眼睛上……每次想到那件事物,列维就会产生无法排解的烦躁。
他想起了一些理论。它们是很浅显的知识,给小孩子看的科普纪录片里就有:
据说,只有极少数动物能认出境影中的自己,大多数平时被认为“很聪明”、“通人性”的宠物,都会认为镜中或水面上的身影是另一只动物。
影子和它四目相接,它感觉到影子的挑衅,于是它露出獠牙,发出威胁,而对面的“敌人”也在对它做同样的事。
人类也不是生来就能认出自己。据说婴儿要成长到十二个月以上才能识别镜影,甚至有的孩子要用更久时间。
当婴儿第一次看到倒影,看到的是蠕动的不明事物。他不掌握任何语言,也没有自我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看到”本身意味着什么。
当婴儿多次接触倒影,他趴在镜子上,与镜中的自己双手相帖,张开嘴巴,晃动身体,他意识到了自我,懂得了自己动作与镜中人的动作间的联系。
当幼儿看着镜影,他仍然不完全将它视为自己的附属物,而是半真半假地把它当成另一个孩子。他对它说话,突然回头看它,懵懂地试图找出它与自己的区别。
渐渐地,他终究会明白什么是倒影。镜中人微笑或哭泣的时候,他就会明白:此时我的模样也是如此。
列维不是婴儿也不是动物,他早就学会了从镜中辨别自己。不仅是狭义的镜子,其实人所见的一切都是镜子,都是映衬。
所以,即使现在周围没有镜子,列维也经常看到“那个东西”。
身为猎犬,他一直在主动探寻秘密,即使面对再阴森恐怖的传闻,他的应对方法都不是逃离,而是深入。可是现在,当他在一次次“映衬”中见到的那个东西时,他却一点也不想多看它,一点也不想去了解它……
可以的话,他希望尽可能地逃避它,忘了它,让别人也不要发觉到它。
他希望它只是偶然的幻觉,只要忽视它,它就不复存在……但愿它真的是这样的东西。
于是,列维就尤为不愿意面对丹尼尔。丹尼尔也是一件映衬之物,会让他察觉到“它”。
如果接下来他们会见到伊莲娜,也许这种察觉还会加剧。
所以,跟着他去三层的人必须是莱尔德……而且还必须是这个身穿脏兮兮黑色长袍的莱尔德,连十一二岁时的小莱尔德都不行。
莱尔德会废话连篇,会在害怕的时候说很多废话,什么吃汉堡先吃肉、什么灵媒、什么智齿之类的。和他说话的时候,列维想起的不是“它”的倒影,而是开车迷路的焦躁、疑似被跟踪的烦恼、各种假的工作证、单反相机、手提电脑、褪黑素、旅馆房间……还有令人尴尬的“用疼痛提高感知”和“肢体接触恐惧症”。
当然,也有一些风格不同的东西,比如他们在第一岗哨深处的阅读过程,这段记忆有点冗长,但也不坏,它可以让列维回忆起身为猎犬的职责,令他有点隐隐的愉快。
现在,列维特别想要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如果他们可能见到伊莲娜,那么列维更希望带着这些东西去。
它们就好像是行李号牌,或者社保号码,或者给货物分门别类的标签。一件无法甄别的事物,被贴了“标签”,就仿佛有了稳定的归类。
如果这件东西在没有“标签”的情况下见到伊莲娜,也许在见面的一瞬间,它就会被重新定义成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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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已经走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站在折角的小平台上。这里的高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层楼”的正常高度,但他已经不会感到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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