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收到我的信了?”项述说。
车罗风只是沉默地站着, 项述倚在树干前,眼望远方的地平线。
“那汉人是谁?”车罗风忽然问。
“比起他的来历,你更应当关心的是周甄的下落。”项述英俊的面孔笼罩在日落时最后的光里, 很快, 漫天繁星升起来了,星光照耀着龙城皇宫高地上的二人。
车罗风抬眼一瞥项述, 飞快地说:“他在哪里?谁告诉了你这个消息?我们只发现了阿克勒族的死者们想报仇。周甄始终没有出现过,一直没有!”
“会有机会的。”项述淡然道, 离开那大树,正要朝车罗风走来, 忽然动作一顿,仿佛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似乎同样也是在一棵树下, 树的另一边, 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无数错乱的记忆碎片仿佛一瞬间涌入了项述的脑海,令他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安答。”车罗风终于再按捺不住,朝项述开口道。
项述却抬起一手,示意车罗风不要打断自己。
“不……我不是。”
犹如有一个声音, 在树后轻轻地说:“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
项述转过,来到树后,树背后却空空荡荡。
项述的眼神现出了几分茫然。
“安答?”车罗风快步走来,充满疑惑地问。
项述一手按着树干,稍稍低头,眉头深锁,再抬眼瞥向车罗风时,眼神里带着少许无助。
“你怎么了?”车罗风奇怪地问道。
皇宫寝殿内。
阿克勒王喃喃道:“很多年前呐……述律温曾是我的安答。”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就怔住了。
“你……你们……”陈星说,“原来这么亲近吗?”
阿克勒王吁出一口滚烫的气,陈星为他换下湿布巾,阿克勒王的话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许多古匈奴语,陈星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明白大体的意思:许多年前,阿克勒王与铁勒王也曾立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然而随着大草原上水草的变迁、铁勒与匈奴关系的时好时坏,两族在岁月之中,逐渐变得疏远了起来,述律温与阿克勒王亦渐渐地忘了这事。
兴许是大家都记得,却谁也不再主动提了。
但每一次述律温前往北方视察时,都会带着武士们到阿克勒族的营地来作客数日,两人见上一面。
“他喜欢汉人,”阿克勒王喃喃道,“他的儿子述律空,也像极了老子。他们都想与知书达礼的汉人、心地善良的汉人、会读书写字画画弹南方的‘琴’的汉人、会吟诗会赞咏大草原上星辰与群山之美的汉人……”
“……共度一生。”
陈星安静地听着,而后道:“所以他爱上了项语嫣。”
“嗯……”阿克勒王缓缓道,“他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汉女。而小时候的述律空,就像他老爹一样,他喜欢南方,想去江南,去他母亲的故乡,找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汉人,那孩子不想当大单于,都说你们汉人住的地方,就像仙人的秘境,是繁花盛开、小桥流水的世外桃源……”
陈星笑了起来,为阿克勒王敷上湿布巾,说:“来日你将有机会,带着你的妻子、孩子到我们的家乡去作客。”
“谢谢你,”阿克勒王缓缓道,“述律空在南方的日子里,得你照顾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你曾经认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述律空一定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在我们匈奴人的说法中,这就是‘命中注定’。”
陈星:“……”
哈拉和林后宫高处树下。
项述出了口气,忽然有点疲惫,车罗风却执着地说:“这些日子里,我常常等着你,我以为你将待在南方,不会再回来了。”
项述回过神,一瞥车罗风,以一句草原的诗回答了他:
“相聚短暂,离别永恒。风将停散,雪将消融。”
听到这话时,车罗风蓦然色变,只因下一句是“在那遥远的南方,桃花绽放之地,才是我的温柔乡”,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的是,缘起缘灭,不必强求,哪怕再好的朋友,来来去去也是寻常,没想到车罗风却会错了意。
“所以那就是你的‘命中注定’,”车罗风黯然,低声道,“是你的温柔乡。”
“什么命中注定?”项述随手拍了下树干,抖落一地树叶。
车罗风说:“我记得,我一直记得。那年你就说过,要到你母族的地方去。”
“有么?”项述俊脸上竟是出现了不易察觉的一抹微红,想起那年夏日,他得知周甄与车罗风在一起时,车罗风问起他何时成家。
那天午后。
他们在萨拉乌苏河畔垂钓,项述对此的回答则是“我会一直等待着,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来”。
“你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了?”当时车罗风不满地问他。
“也许是个汉人,也许是像我们一样的塞外人。”项述注视平静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大河闪耀着日光犹如广阔的梦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必定是个像我娘一般,心地善良,读过许多书,也知道许多事,见过世上许多不平之事,自己却像春风,又像桃花一般,温暖的人。”
车罗风沉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喜欢汉人。安答,你不过是听多了故事,想要汉人的东西罢了,待我来日当了族长,带着铁骑南下,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取来。”
“你不懂,那就是我的命中注定。”项述淡淡道,最终起身走了,扔下尚在河畔的周甄与车罗风。
哈拉和林后宫树下。
项述沉浸在回忆中,直到车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方将他拽回了现实。
车罗风迷茫而悲伤地看着项述,说:“就是那小子,你南下回来,带来了那个汉人,那就是你要找的。”
“是他找到了我。”项述本想告诉车罗风,若没有陈星,自己已经死在阴暗的地牢里了,那里没有桃花,也没有春风,但转念一想,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将南下的日子平平淡淡一句带过,最后说:“缘分使然,你说得对,安答,陈星是我喜欢的那种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车罗风说:“哦?找到你的理想了?你要与他成亲么?他还不一定答应呢。否则你为什么还在患得患失?安答,我记得从小时候起,但凡你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取,我看他似乎也没答应你?”
项述一怔,皱眉,没想到车罗风的眼神竟如此锐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忐忑。
“这与你有关系?”项述被车罗风说破心事,略有点恼了,又骤然想起树后的那声音。
“我只凑巧是个你所想的、合适的、你觉得自己应该与他成亲的那个人而已。你没明白,你该把这个戒指给一个——让你看见他时,心脏就会怦怦跳起来,总想找由头与他多说说话,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时……”
项述不知为何,这一路上每每忐忑,想不顾一切朝陈星坦白之时,耳畔便会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仿佛提前拒绝了他。
分明陈星就是那个从小便存在于他心里,完美的、令他赴汤蹈火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爱人。这个念头却总是挥之不去,就像随时警告着自己,陈星断然不会接受,说不定会用一样的话,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他忍不住再三试探,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们不过认识了短短半年,项述却仿佛觉得,已经被陈星拒绝了一辈子,这感受当真让他十分挫败。
车罗风说:“忘了那汉人罢,他要喜欢你,自然会告诉你。你只不过想去南方生活,是不是?我陪你去,周甄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这就召集族人,随你离开哈拉和林,我们到南方去,去建康!去江南!叫他们的皇帝把住的地方让出来,让你当汉人们的皇帝!”
项述蓦然揪住车罗风的衣领:“安答!”
车罗风不住喘气,项述低声威胁道:“周甄曾是你的爱人!必须由你自己去面对!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须得给族人一个说法!”
车罗风却推开项述,几乎是恼羞成怒道:“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甚至不是人!”
项述怒道:“你也得去见他一面!亲手送他离开!”
车罗风眼中带着惶恐,忽然树后响起一个声音。
“那个……”
陈星惴惴不安地说道:“我……”
项述与车罗风马上分开,彼此假装若无其事。车罗风短暂地错愕后便回过神,瞬间被点燃了怒火。
“汉人,你偷听我们说话?”车罗风一手按在刀柄上。
项述却不易察觉地挡在了陈星与车罗风身前,扬眉示意陈星说。
“我只想告诉你,阿克勒王好多了。”陈星马上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来。”
“我可以作证,”那狈牵着陈星的狗,正在替他们遛狗,说道,“他确实才来。”
项述:“……”
陈星又道:“阿克勒王有话想对你说。”
项述于是看了车罗风一眼,坦然跟着陈星走了。皇宫深处寝殿内,阿克勒王已恢复了清醒,断断续续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果然有关由多。近半个月前,阿克勒人发现了活尸南下的踪影,且行进方向,正是从卡罗刹出发,前往阿克勒族扎营的所在地,巴里坤湖。
阿克勒王严阵以待,率领族中卫士紧密防守,发现魃军的首领,赫然正是已死后被葬在卡罗刹山中的大儿子,由多!
但那伙魃的目标,却不是自己。由多只是远远看了父亲一眼,便带领群魃,前往巴里坤湖。阿克勒王马上号令全族离开湖畔,撤往数里外的高地,他亲自赶往湖中,并发现了周甄正在施展法术,发动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你看见他了?”项述握紧了阿克勒王的手。
阿克勒王点头,周甄使用一个拨浪鼓,便召唤出了湖中成千上万的白骨。牛羊骨、象骨、豹骨、飞鸟的苍白骨架,犹如湖浪一般,前赴后继,一层层地涌上湖边,成为了一支白骨大军。
陈星马上想起了上一次在哈拉和林时,周甄所复活的骨头。那堆骨头原来是从湖里召唤出来的!难怪!阴山中的墓场,根本找不出这么多的白骨材料!
而就在周甄身后,还有一个祭坛,祭坛上出现了蒙着兽皮的、如小山般的物事。
由多尝试着冲上岛屿,对周甄展开了攻击,却因兵力太少,被白骨军团击退。周甄看那模样,似乎还想抓住由多,阿克勒王终于再按捺不住,加入了战争,营救儿子。
那是魃军与白骨军的一场大战,见证这场遭遇战的凡人只有阿克勒王,场面极度诡异,没有喊杀,只有互相之间的撕咬。
由多借机暂时逃离了战场,继而周甄弃岛上祭坛于不顾,亲自追击。阿克勒王则受了重伤,竭力前往哈拉和林,最终昏迷在了荒野树丛当中。
“救救由多。”阿克勒王恳求道。
项述皱眉,答道:“已经派出斥候,正沿着荒原搜索。”
阿克勒王点头,陷入沉睡,陈星知道这一次的昏睡是药性发作了,两人于是让他好好休息。项述交代了守卫,与陈星回到寝殿之中。
天已昏黑,晚饭后,陈星见项述只是坐不住,自己也有点焦虑。
“周甄守护的东西,会是什么?”项述皱眉问。
陈星也是一筹莫展,根据阿克勒王的描述,周甄所亲自看守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长约近丈,高有六七尺,放在祭坛上,犹如一座小山,也许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可是如今王子夜麾下已有了动物骸骨军团,周甄还在准备什么?
“也许是一只妖兽的遗骸,”陈星猜测道,“多半是用来对付哈拉和林的。”
项述起身,陈星忙道:“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担心族人,可现在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去?”
“什么样的妖兽?”项述望向陈星。
“我不知道……”陈星皱眉,“肖山与司马玮离开的方向,恰好就是阿克勒族所在的方位,也许他们能查出什么来。项述,你的族人们需要你,现在绝对、绝对不要离开哈拉和林,哪里也别去,答应我。”
上一次车罗风入魔,简直令陈星挥之不去,疑神疑鬼,但只要陆影现在还是安全的,他宁愿哪里也不去,等待周甄前来攻城。经历了长安魃乱后,王子夜急需补充新军,城内十来万骠勇善战的诸胡骑兵,简直就是魃军上上等的补充材料。
项述听到这话时又忽有所感,凝视陈星。
陈星:“?”
陈星尚且不察,分析道:“从描述看来,这家伙体形不会太大。也许是周甄从某些妖兽的埋葬之地,挖出了尸骨,万法归寂已有好些年了,北方大地一定也有不少妖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咱们的对手不是龙,龙不可能这么小。”
项述心烦意乱,“嗯”了声,陈星已有点困了,从他们回到城中时,天气便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入秋之际降温极快,风沿着皇宫穿堂而过,竟是有了些许刺骨寒意。
“睡罢。”项述说。
皇宫中被打扫出的房间只有一个,更有近百年未曾有人住过,陈星与项述住一个帐篷也已习惯了,于是脱了衣服,躺上简陋的地铺去。
“你也睡吧,”陈星说,“这一路上你最累,抵达哈拉和林后还马不停蹄地做了这么多事。”
项述从进入敕勒川后,精神便绷得极紧,进城后方渐渐松了下来,昨日先是召集各部开会,忙了一晚上,倚在宫内角落里睡着了,今夜方能躺下好好歇一会儿。于是也脱了衣服过去,躺在陈星身边。
“晚上会很冷,”项述说,“寒潮来了,得将被子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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