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第140章

作者:非天夜翔 标签: 玄幻灵异

  陈星于是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与项述睡近了些,忽然发现这一路上,他们除了上长安时,其余时候都在一起睡,所谓“出同车,坐同席”大抵如此。也许胡人不太介意,但在汉人的习惯里,必定是竹马之交、友情甚笃之人才做这等事。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示意睡过来点。这房间四面漏风,已有刺骨之意。项述躺下不久,又不安地瞥了眼外头。

  风越来越大,呜呜呼呼的风声推拉着紧关的窗门,阵阵作响,殿内灯火忽明忽暗,较之苻坚奢华的皇宫,又是另一番光景。

  “塞外生活艰苦,”项述忽然说,“不比长安,凑合着罢。”

  陈星出神地看着灯光映照中的穹顶,那金漆早已褪色,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龙城匈奴皇宫之中,那鼎盛时期的辉煌痕迹。

  陈星忽然笑了起来,项述侧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视,陈星脸上带着少许红晕。

  “为什么,”陈星想了想,问,“你们不搬到哈拉和林住,而是选择了敕勒川呢?”

  陈星记得述律家有不少钱,若迁来哈拉和林,好好修缮下皇宫,想必将有一个固定居所,不必再过游牧的日子。

  项述答道:“气候原因。”

  陈星“啊”了一声,项述在被里不舒服地动了动,片刻后索性侧躺着,面朝陈星,陈星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也侧过身去,枕着自己手臂。

  于是两人面对面,注视对方。

  项述看着陈星的眼睛,专心地说:“塞外有些年头,会很冷很冷,伴着雪灾,最严重的时候叫‘寒岁’,一年里,甚至会有七八个月无法放牧。”

  “啊。”陈星十分惊讶。

  “牛羊大批冻死……”项述调整了姿势,与陈星一般,也枕着自己的手臂,曲起膝,赤脚在被褥下无意识地与陈星碰到了一起。项述的脚很大而且十分温暖,全身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将陈星纳入了这天寒地冻中,温暖的势力范围里。

  “……河水封冻,冰川雪线下降,”项述出神地说,“连天上的鸟儿都变少了,最冷的年份,大雁甚至不飞过长城。”

  “是这样吗。”陈星倒是完全不知道。

  “于是八十年前,刘渊才越过长城,入关劫掠。”项述说,“匈奴人最先活不下去。哈拉和林又在广原川的风口上,一旦起了大风,便会像今天这般骤然遇寒,不适合长居。”

  陈星说:“只有三面临山的敕勒川,才能抵御寒冷。”

  “嗯。”项述说,“他们都想南迁,进关去抢你们汉人的东西。”

  陈星安静地看着项述,忽问:“你想去吗?”

  “你说呢?”项述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了,反问道。

  陈星:“我问的是‘你想去南方吗’,不是‘你想去抢吗’。”

  项述:“……”

  陈星:“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能感觉到,项述也喜欢南方。

  “以后我带你去建康,”陈星说,“和你见到的南方,都不一样。”

  “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会跟你走?”项述随口问,“孤王是大单于,有这么多的族人要养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陈星说:“你可以来做客的嘛。”

  项述:“你家不是在晋阳?”

  陈星想了想,正要朝他解释时,项述却动了动左手,在被子外朝他露出了小指头,陈星便笑着与他勾了勾。

  项述看着陈星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和我娘一样,也是黑色的。”

  “你不也是么?”陈星说,“你的眼睛,啊!你眼里有一点点金色!”

  陈星以前很少注意,但在这时,两人离得极近,他发现了项述深邃的瞳孔里,带着细微的金棕色,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陈星凑近了些,项述的呼吸便急促起来,低眼看着陈星的唇,片刻后,项述反而先被陈星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闭上眼,侧过头去,把手放在自己胸膛前,说:“睡吧。”

  陈星朝项述挪过去了点,靠在他的肩侧,项述没有像从前一样,主动伸出手搂着他。但皇宫外的风,听起来就像那天在船上的海风般,一阵一阵的,不由得令陈星心神荡漾。

  他很想凑上去,亲一下项述的侧脸,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按捺住内心的这一念头,种种过往犹如大梦浮生,却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陈星不知道上一次,项述待他的感情从何而起,但今日阿克勒王所言,让他处于极大的震撼之中。

  项述也像曾经的拓跋焱一般,憧憬着有一个汉人爱人吗?那自己暮秋节当天,说来拒绝拓跋焱的话,不也等于是拒绝了项述?

  如果时光倒流回去,陈星当初一定会明明白白地告诉项述,不是这样的啊啊啊!甚至他还愿意冒着挨揍的后果,亲他一下。只要亲一下,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把选择权交给项述。但事到如今,陈星反而又什么都不敢做了,只恨自己怎么又变得怂了起来。

  “我做了许多梦。”项述对陈星的小心思毫无察觉,忽然又说。

  “嗯?”陈星刚想横下心,再靠近点时,项述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项述的双眼没有睁开,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笼着淡淡的微光,又道:“说梦不确切,仿佛是在地牢里做的梦,只是过后想起来了,又似乎更早,记不清,不好说。”

  “梦见了什么?”陈星问。

  “很多。”项述睁眼,带着疑惑,又侧头看陈星,说,“梦见我不知为何,追着你,离开了敕勒川,再回来时,敕勒川已被烧毁……”

  陈星:“!!!”

  “还梦见敕勒川下的定情古树。”项述说,“暮秋节后的第二天,你也在敕勒川,下雪了。”

  陈星心脏跳得愈发强烈,心道想起来了!他能全部想起来吗?!

  他不敢打断项述,只让他自己回忆,说不定在这寒风怒号的暗夜里,项述会倏然间醍醐灌顶,忆起种种前事!

  但半晌不听项述回答,陈星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还有呢?”

  项述自言自语道:“还梦见了拓跋焱,递给你一枚戒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星心想别的你记得也就算了,怎么都活过一世,还不忘吃拓跋焱的醋?

  “小时听我娘说起过,”项述想了想,说,“北方大地,有一位鹿神,守护着全天下的梦。不知道是否找到它,就能问个清楚……罢了,有机会再说吧。”

  陈星想起慕容冲所转述的,也与“梦境”有关,记忆清晰时,人便能忆起往事,记忆模糊不清,便化作梦境。说不定陆影还真能解决?

  风越来越大,枕着风声睡倒是很舒服,陈星连日疲劳,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项述也睡熟了,然而直到快天亮时,一阵喧嚣声吵醒了二人。

  “抓到了一个奸细!”外头喊了起来。

  项述马上坐起,陈星睡眼惺忪,外头进了一名斥候,见两人刚起床,项述赤裸半身,挡住身后的陈星,一时不敢多看,慌忙躬身,报道:“大单于,我们在敕勒川中抓到这家伙。”

  接着,五花大绑的拓跋焱被押了进来。

第104章 风暴┃魃要是在这个时候来攻城就麻烦了

  拓跋焱头发凌乱, 一身武服却是齐整, 显然斥候们发现他时, 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制服了这家伙。拓跋焱武功虽不及大单于,然而禁军统领的称号也不是随便封的,武艺更得苻坚亲自指点。

  “大单于早, ”拓跋焱礼貌笑道,“大驱魔师早。”

  陈星十分惊讶,拓跋焱这一次, 居然还是不远千里跑到敕勒川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项述也不避拓跋焱, 径自起身更衣。

  “回禀大单于,发现时就他一个。”斥候道。

  陈星抬眼看项述, 项述换上王袍,示意给他松绑。

  拓跋焱坦然一笑, 整理武袍,项述沉声道:“苻坚派你来的?”

  拓跋焱想了想, 答道:“陛下让我查明清河公主的下落。”

  项述说:“你追错地方了,现在该去的,是平阳。”

  拓跋焱忍不住多看了陈星两眼, 项述便马上察觉了, 继而投来警惕的眼神。

  拓跋焱于是点了点头,又道:“我途经敕勒川,发现北方似乎也不太平。”

  “这与你没有关系。”项述道,“来人!将他绑了,送回长安!不, 脑袋回去就行了。”

  陈星:“等等!”

  “大单于!”拓跋焱马上说道,“请听我一言!”

  拓跋焱与项述交谈,眼睛看的却是陈星。

  项述眉头皱了起来,拓跋焱迟疑良久,终于问道:“长安城中究竟出了什么事?陛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陈星:“……”

  拓跋焱说:“实不相瞒,我被陛下收入监牢,家财全数充公。逃狱之后,实在无处可去,才前来敕勒川,想一问究竟,王子夜究竟对陛下做了什么?现在若将我发落回长安,我便只能被问斩了。”

  陈星与项述交换了眼色,感觉到项述不太喜欢拓跋焱,但今日似乎各部之间十分忙碌,起床不到片刻,便有人轮番来报,陈星便催促项述去处理族务,也知道他不过是吓唬拓跋焱,实则不会动手杀他,自己便朝拓跋焱慢慢解释,又询问了苻坚朝廷的情况。

  原来长安魃乱后,大秦朝廷便产生了激烈的动荡,苻坚更是让人四处搜寻王子夜的下落,意图聚起魃军,在襄阳、洛阳等地集结,充当攻打南晋的先头部队。

  这个提议顿时就遭到了汉臣们惊恐的反对,然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慕容家及早有离心的匈奴等部,反而推波助澜,难得地赞成了苻坚此举。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打这场南征大战少死点诸胡子弟,何乐而不为?反正死的人一边是活尸,另一边则是汉人,横竖也不关自己事。

  唯独拓跋焱站在了文官们的一边,极力说服苻坚,恐怕引发严重动荡,反而累及大秦。接着果然激怒了苻坚,被投下狱。趁机逃狱后,前往敕勒川中,一路饿了好些天,铁勒人送来吃的,拓跋焱便坐在陈星对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陈星见状也不瞒他,将王子夜的计划原原本本,全部告诉了拓跋焱。

  拓跋焱清秀英气的脸上,只是短暂地发生了少许表情变化,很快又恢复了原状。陈星心想既然不像上一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自己,这回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

  “陛下待我,名为兄弟,却情同父子。”拓跋焱放下茶杯,长长地出了口气,无奈道,“如今已沉浸在炼制魃军的宏图大业里,王子夜临去之前,所言正中陛下之念……”

  这种事已发生过一次,陈星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沉吟思考王子夜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清醒么?”拓跋焱焦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长安之乱虽是大单于带兵平复,归根到底,却终究是因为有你出力,你能让陛下清醒过来!陈天驰,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陈星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其中利弊?苻坚一旦丧心病狂,豢魃为军,开战之后定会搅得一团乱。但拓跋焱,你还没明白么?清河公主与冯千镒被魔神血影响这不错,苻坚的野心,却明显出自于他自己的欲望!”

  心中没有魔血的种子,亦未曾被怨气所腐化,又让陈星从何下手?

  拓跋焱只是反复地说:“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王猛死后,王子夜来了,陛下才变成如今这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人是会变的,拓跋焱,”陈星朝拓跋焱说,“你得明白,他不是你曾经的陛下了。”

  拓跋焱坚持道:“他会清醒,陈星,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

  “需要帮忙么?”凤凰又来了。

  “谁?谁在说话?”拓跋焱被吓了一跳。

  陈星:“你还能帮助苻坚恢复清醒?”

  凤凰:“不能,但一把火喷死他想必问题不大。”

  陈星:“喷死了他就没人当皇帝了么?这能算解决问题?你别添乱了,快走。”

  拓跋焱眼里带着诧异,望向飞走的凤凰,再看陈星。

  陈星想起上一次,他们告诉他拓跋焱的死因,心中便不免充满了唏嘘,当时他已知道拓跋焱时日无多,没想到到得如今,万一拓跋焱孤身回去阻止苻坚,只怕一切竟还要重演一次,不能再让他枉死了。

  陈星说:“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我改变不了苻坚的内心,但只要按我的计划这么走下去,他最后将无魃可用,不会发生你所预想的状况。”

  拓跋焱与陈星对视良久,陈星想了想,说:“接下来,你又怎么打算?”

  拓跋焱说:“我还能如何打算?前来敕勒川时我就想好了,我只能协助你们,避免眼睁睁看着陛下走上入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