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痴嗔本真
“看这里。”应辞忽然出声,声音压得很低,大步走到房间尽头处。
在一片杂物堆放的角落里,他蓦地掀起一块暗红色的幕布,拨开几片海碗大小的铜锣片,露出一排架在矮架上的面谱人。
面谱人一个个高约四尺,刚及方拾一腰部的高度,一排固定面谱人的架子立着五只面谱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瞪着一双浓墨赤彩的大眼,直直看着前方。
这架子后头,便是一个香台,台上尊放着一尊关二爷像,左右两侧立着没有点燃的香烛。
这五只静谧的面谱人和后头的香台,形成一幅诡谲的画面,看得人不由得心里发悚。
冷不丁的,一只面谱人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转向方拾一,嘴巴蓦地张开,脸上扑着黑漆漆的粉,看起来像是铁面判官。
方拾一见状,心里狠狠一跳,旋即镇定下来,面上端着不动于山的样子。
“这是杖头木偶。”应辞说道,看了眼方拾一,见对方并没有被吓到,微微弯了弯嘴角,“眼嘴可以活动,刚才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
方拾一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很快从这五只杖头木偶身上挪开。
他不怕鬼不怕妖,偏偏最讨厌这种缩小型的类人偶,光是看见,都起鸡皮疙瘩。
“等等,这架子上有六个空位……”方拾一避开杖头木偶后,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架子上,他顿了顿,脸色微有些变化,指着架子中间空出来的一个空位,“还有一个木偶去哪儿了?”
应辞闻言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五只木偶,红脸黑脸黄脸蓝脸紫脸,五彩缤纷的,偏偏没有白天那个茶客说的那只抹着白粉的面谱人。
方拾一在心里暗骂一声,旋即整个人绷紧了神经,衣袍宽袖里滑出一把扇柄亮红的漂亮扇子,把在掌心里。
“你在害怕?”应辞冷不丁开口问,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一点情绪来。
方拾一干笑一声,“害怕?你说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婉转柔软的唱腔从后台一拐角的地方传出,唱着《白蛇传》前曲里白娘子的心意。
那行腔柔美,宛如百灵鸟轻灵,在这一片静谧的黑暗里,却让人头皮发麻。
方拾一觉得自己后颈寒毛都竖了起来,拐角处蓦地亮起一抹火光,在微风里跳跃摇曳。
一个女人的倒影在火光掩映的墙上显现,她在火光里不紧不慢地挽着发髻,描着柳眉,又点上绛唇。
方拾一没有闻见木头被火烤炙的焦味,也没有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上升,他和应辞对视一眼,两人谨慎小心地绕到后台拐角处。
他们刚走近,火光就消失了,一只白脸的杖头木偶躺在拐角的地方,看起来脏而破旧,身上的衣着破烂,带着清洗不掉的炭灰。
应辞将那只白脸木偶捡起来,方拾一立即后退了一小步,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太冒失了。”
应辞微挑眉,总不见得告诉对方,他能感觉到这只木偶里头已经没了鬼魂气息,于是他只好虚心点头承认错误:“那我把它放回去?”
方拾一摆摆手,示意他快放回去。
应辞把那只白脸的杖头木偶放回架子上,一排六只木偶,呆板木讷地待在杂物房的角落里。
“先前听茶客说,戏台的班长把木偶都烧了,源于何、这些又是哪儿冒出来的……看来得去找班长问问才行。”方拾一说道。
应辞微点头。
两人又看了一圈后台,见没什么更多的发现,于是打算从后台溜出去。
后台的门直通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四合院,四合院的正中间有一个凉亭。
月色下,一个穿着青衣的瘦削男人坐在凉亭石凳上,一动不动。
方拾一与应辞对视一眼,两人不着声色地靠近过去,借着大树的荫蔽,月色朦胧,照不出他俩的身影。
他们就站在大树底下,离那人只有几步的距离。
石四珏坐在石凳上,两眼无神地仰头,手心里拽着一撮用红绳绑着的乌黑长发,掌心缠着一道白纱布,淡红的血迹透出纱布,不过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方拾一和应辞站在大树底下好一会儿,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他皱了皱眉,稍稍换了换有些发麻的脚,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对方悠悠叹出一声:“三娘啊……”
方拾一黑了脸,唱曲的人果真多愁善感,在这大半夜里待半晌功夫,就为了唤这一声情人的名字?
应辞轻拽了拽方拾一的袖口,示意对方看向石四珏怀里露出的一个牌位。
方拾一看过去,石四珏刚才那一声轻叹晃动,他那身青衣里,半露出一块长方牌位,上头刻着一列字,用红漆刷着:沈三娘之位,左边书生辰,右边书亡时。
沈三娘。
方拾一眯起眼,他在这个小乡村里待了近小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是把这乡村里一些小道传闻听了个遍的长短。
沈三娘是这茶馆戏班里以前的小花,既能唱戏,又会舞偶,那些杖头木偶都是沈三娘的心血,亲自做出来的。
她有一把极好的嗓子,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听其一曲,胜过华佗神药,什么毛病都好了。
附近的富绅老爷都买沈三娘的账,还有想纳三娘为妾的,都被石四珏挡了回去。
谁都知道石班长的儿子石四珏喜欢上了沈三娘,可惜红颜薄命,一场大火烧了老茶馆,也烧了沈三娘。
自那之后,石四珏就再没喜欢过什么人,沈三娘舞的那些杖头木偶也全都被付之一炬,再也没谁见过了。
只不过后来又有人传出流言,说是沈三娘与石四珏大吵了一架后,放火自焚的;还有的说沈三娘被老班长卖给了乡村的富绅,沈三娘不堪羞辱,自焚自尽。
流言五花八门,谁也当不得真。
“珏爷,您怎么又跑出来了?大夫说您受了惊,魂不稳,得好好歇息。采薇送您回房吧。”一个女人从房里出来,方拾一认出那就是天天为自己上茶的女人。
石四珏没有搭理对方,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女人见状柳眉一皱,娇嗔道,“珏爷,您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啊……”
她话音刚落,一阵夜风忽然起来,吹得她身下长裙翻飞,她小声惊呼着压住自己的长裙,绯红了一张脸,目光羞涩地看向凉亭里的男人。
然而石四珏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目光冷冷清清,轻抚着手里那一撮黑发。
采薇面色变了变,蓦地沉了下去。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见一道白影从眼前掠过,她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女人心里莫名发悚,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再劝男人回去,就听对方说道,“采薇,你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今日是她的忌日,我想单独陪她一会儿。”
采薇心里一抖,闻言没再多说什么,转身退回自己的闺房里。
她一回到房间,房里一片混沉,月色也透不进来,她看着明明熟悉无比的闺房,心里却生出空落落的恐慌来。
她深吸了口气,有些慌张地在桌上摸索着,似乎还碰到了什么木头,她却生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了。
女人慌乱中终于点起了蜡烛,依次把屋里照得亮堂堂后,她仔细检查了一遍整间屋子,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后,才吐出口气,放松地回到自己床上。
她一边捶着不知为何有些酸疼的肩膀,一边掀开被窝,刚要躺进去,身体却陡然一僵,一双美目瞪得浑圆——
她的床榻上,一只扑着白粉的杖头木偶躺在上面,脑袋咕噜噜地转向自己,那双眼睛和小巧的嘴巴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一边看着她,一边咧嘴笑开来。
“好妹妹,好妹妹……”
杖头木偶的嘴里发出沈三娘的声音,只不过那声音不再像她生前那么娇俏轻灵,净是嘶哑干裂,像是被烟熏坏了嗓子一样。
采薇脸色惨白,胸脯狠狠起伏了两下,放声尖叫起来:“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应队不是故意要偷看小十一换衣服的,他只是心情不好上屋顶吹吹风,一不小心瞟见了而已
应队差点栽下来,但是他稳住了,并且不动如山地看完了小法医换衣服的全过程。
第204章 秀恩爱的第十四天
秀恩爱的第十四天·【第一更】【戏台旧案03】“神秘又危险, 锋利且尊贵”
一听见采薇闺房那儿传出尖叫, 方拾一和应辞两人就立马赶了过去。
两人破开采薇的闺房木门, 一进屋,就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 像是油脂堆砌、在闷热潮湿的环境里腐烂,又像是许久没有净身的酸臭,一点也不像是个女子的闺房。
方拾一和应辞走进屋里, 就见女人软绵绵地倒在床榻边,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应辞在方拾一打算扶起女人之前, 抢先一步不着痕迹地把女人架起。
他刚想把人扶到床上去, 却没想到前一秒还软绵绵无力瘫倒的女人,这会儿骤然反抗起来, 尖利叫道:“不要!三娘!不要!”
应辞猝不及防被女人的指甲挠伤脖子, 他皱眉松开手, 就见对方衣衫不整地夺门跑了出去,像是身后有鬼赶着她似的。
方拾一看向门口, 石四珏站在那儿,清瘦颀长的身影背着月光而立。
“三娘?三娘……”他嘴里轻声呢喃,边喃喃着, 边快步走进屋里。
他像是没有看见屋里还站着两个陌生男人似的, 几近发痴般地到处找寻什么, 他扫开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 又趴到地上去看床底。
“没有、没有……她在哪儿……”男人脸色苍白,面庞清瘦憔悴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一身青衣袍带松松垮垮地落在腰间,头发散乱。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晃了两晃,又一把掀开床榻上的棉被,他用力抖落两下,一截杖头木偶人的脑袋从棉被里滴溜溜地滚落出来。
石四珏见到那颗扑着白粉面的木偶脑袋,浑身猛地一颤。
他扑过去,把那颗脑袋一把抱进怀里,另一只手又在棉被和床榻间疯狂摸索,让他又摸出那些松散在床上、七零八落的木偶肢体来。
方拾一皱眉站在一旁,看着男人将怀里松散开来的木偶肢体重新拼凑到一块儿,那颗松落的脑袋在肢干上微微晃动,面朝方拾一,仿佛在对他点头致意。
应辞轻轻拉扯了一下方拾一的袖子,示意他看向石四珏身后的那面青板墙。
只见月色洒下的那半面墙上,映出一个女人纤细婀娜的影子。
她与石四珏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光是倒影都让旁人品出一股神仙眷侣生死相隔的苦意来。
方拾一本想退开,给这一人一鬼苦命鸳鸯留出一些空间,可当他视线再次落在那面青板墙上时,却蓦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墙上女人的影子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把尖刀,单手高高举起。
方拾一猛地看向石四珏,就见他怀里那只白脸杖头木偶,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脸,戚戚柔柔的温婉女子面容也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红脸。
方拾一暗叫一声不妙,刚想出手将那只木偶夺过,就见一粒飞石倏地打中石四珏的手指,痛得石四珏下意识松开手。
那只木偶被丢到了地上,杖头木偶的指节上露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小刺刀。
石四珏也看到了那把小刺刀,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应辞冷着脸大步走过去,劈手抓过那只木偶,五指似利爪般扣住木偶的脑袋,就听一声嘶哑无比的尖叫从木偶脑袋里传出,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哭腔。
“本就人鬼殊途,本君念你情深未了,才留你半柱香时间,你却伺机夺人性命,触犯鬼律。现罚你堕入大海之底,于钳嘴含针小地狱中服刑两百年,即日生效。”应辞声音如同空灵钟磬,没有一丝感情,清清凉凉直透人心,像是从远远天边传来。
应辞张手虚抓一把,从木偶人中抓出一缕孤魂野魄。
那魂魄娇小玲珑,色泽浅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在应辞的手心里不住地挣扎尖叫,能隐约看出一个女人的模样来。
方拾一微讶异地看向应辞,只见对方一脸冷色,那一身墨黑的长袍无风却被鼓得烈烈作响,淡淡的黑气从他的指缝中泻出,透着一股让他都震慑敬畏的气息。
那双黑暗中透着暗金色的瞳仁此刻亮得夺目,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地府卞城王?”方拾一几乎脱口而出,世人皆知卞城王司掌大海之底,正北方沃焦石下的大叫唤大地狱,宽广八千里,四周围另设十六小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