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崎渠
但时日也不算长,而今又被外面凄厉嚎响扰了起来。
他终是没招了,便独自听了好一会风声,阖眼养神,而后才起了身去。推门朝外望了望天色,还是漆黑的很,但他前后醒了这么几次,已然不想再继续回歇了。
本欲踏步,忽地顿了顿,他俯下身,将放置在门口叠放整齐的衣裳抱起,粗略一比,竟跟自己的身量相去不远,料想到自己身上的打扮着实不合时宜,他稍作犹疑,便又磕上了门,再出来时,已然穿戴整齐了。
他一手轻抚上发冠,颇有些不习惯,又将裸露在外的几缕碎发拾掇藏了进去,便又坐到帆身前段,静等着天明分晓。
帆在空中本是缓行,这时开始明显的降落了。
快到了。
一眼过去,厚重的浓雾夹着湿气迎面而来,阻隔住大片视线,直到又过了许久 ,雾气渐薄,近乎同时,帆身“嘭”的一声撞到地面上。
仙宫翎站起身来,侧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后者察觉到朝他颔首,又背过身去入了里侧,一手捞上了个睡得正酣的小人摔到肩上,一脚踹开半阖着的门。
仙宫翎看着她连番下来的孟浪的动作欲言又止,想着自己当年也似这般没轻重又不自知,又开始反省起来。
好在,莫鸳动作看似粗鲁,行进的却是四平八稳,小姑娘俯在她肩上,这么些下竟还是睡得香甜,仙宫翎看了几眼,见她动作老练,显然已是习惯了,便也不再置理,几步迈下台阶。莫鸳紧随其后,待里地面还有不远距离,她一手按着那小人,抽空一手把这帆身径直收入袖中。
佛晓已过,大片阳光毫不吝啬的遍洒山河,盛极之时,他不禁微眯下眼,光色落在长睫上镀成暖暖的金色,一并投染进浅眸里,晕出几许怔然之色。
“那处便是罄灵,道君识得?”
仙宫翎如梦方醒,他敛下眸光,“许久未曾来过,倒不知变化如何。”
莫鸳了然一笑:“而今又到罄灵竞选日,旧更迭代,自然日新。”
招录赛?仙宫翎心下微些震讶,他记得,罄灵统一招录日每届所定不一,但是时间最近的,也要至少间隔五十年一次。
继离开修真界,他的世界已然又过了二十三年,然而时轴运转,这里竟是至少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在凡界已是人类寿命的大半辈子,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世界,五十年也足以一个时代的更迭。
虽是时过境迁,他心下不无准备,而今果真要直面,却是藏怯。便是十年,他也怕的。
“您只管叙旧便是,在下尚有令在身,这便告辞了。”
说罢,果真头也不回的闪身离开,消失在视线,好似只是为了护他到此,愈发难测目的了。
罄灵宗护山大阵向来严密周整,唯有试选赛阶段是例外,若在其他时段,他必然是混不进来的。
这么一路下来,竟也没碰见什么熟人,他向人打探消息,未免出错惹眼,他挑了些相对青涩的面孔问询,这人明显不是罄灵弟子
“莫长老?”那人微惑起来,一时竟也不敢定断,只道:“许是有吧。不过,银钥前辈我自是知道的。”
仙宫翎又问:“道友可否听过翎祀真君?”说起自己着实有些奇怪,可眼下若要他确认自己会否存在过,这便极快的捷径了。
听到此,那人瞳眸微亮起来,“自然知道的。”
他的话为仙宫翎燃起把希望来,这希望来的极快,好似直冲云霄的烟火,明亮晃眼,又转瞬须臾。
“道友莫不是在拿我取乐吧?那位翎祀道尊早在数十年前道魔之争中就名震四方,伐魔求道,安定后便退居在后,想是一心修法,久不复闻了。”
道魔之争?名震四方?
仙宫翎脑海嗡的一声,毫无实感,他唇瓣动了动:“……其座下弟子,月离弦呢?”
那人差点以为对方在消遣自己,可又观他流露而出的怔忡不似作伪,一时心里也犯了嘀咕,虽奇怪着,还是认真的回忆了下。
“……这倒不知,闻所未闻,那年战役的动乱之源除了以阡渡教为头首的魔修,还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傀尸,再加上泫涸大界开启,混乱极了,也惨烈的很,因而故去了许多能者,若是在那般情况,你所提及的那个人殒身也不一定吧?”
仙宫翎心下大恸,他草草道了声谢,回返的步履有些虚浮。
被他问话的人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忽地叫住他,问:“道…道友问起这些陈事,不知是何身份?”
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总给他一股违和之感,好似他与这世道脱轨许久,行进间却难褪游龙之势,一身无华素色白衣,三分淡雅,偏生撑出七分英采,起始间并不觉多么打眼,复看之下,却是越看越心惊了,怎么也不信他是池中之物。
浅眸而今也竟似忘了掩饰什么,侧过眸去不轻不重的淡瞥一眼,眸光一样静无波澜,却是凝成寒冰万丈,介乎礼,勾了抹不似笑容的弧度来,他没再回话,问话的人也愣住似得,直在那杵着久久失言了。
仙宫翎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混入行进,他没放弃,又接连连问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罄灵内门弟子,俱不识得月离弦其人。
这一回,他有些寻不到方向了。
二十三年弹指间,又像是为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划了界,往昔轻易便能触动情绪的记忆也蒙尘一般,最后那幕诀别,亦或是偶有的思念,便是无意识要念起,也再难像当初那般牵动心绪了。他还记得,正因为能近乎习惯一般偶尔去平淡想起,他才总以为自己会忘掉的。
可这二十三年里,关乎个人的事总那么浅淡,他愈发不明白自己该是谁。
感情是这么怪异的东西,而今探无所获,失其踪迹,他才察觉自己已是思念成疾。
作者有话要说: 表述方式极力赋予求生欲(其实是有点想开che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流不知何时开始变多变密集,他无甚目的步步随着这方向而去,哪怕前方的人要更为密布,嘈嘈杂杂,全然不曾想起自己是最不喜的。
偶尔嘈杂些,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外界的嘈杂之声还是太小,全然掩不了心间的吵闹。
不知多久,就连这颇些浮躁的嘈杂都没了,一串串清脆悠扬的铃声缓缓鸣起,节奏很慢,一阵阵从远方涤荡而来,直把一方污垢净化归无,如临别境。
人们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四处喧哗一下子归于沉寂,独留那声声慢在不住回响。
仙宫翎亦被慑住一般,他不住抬头,视线在这方四处搜罗,终是落于一处。
陆续几个通体雅素的软轿落于正台之上,轿身微微颠簸,惹得前帘处的细铃一个倾荡,又发出一阵脆响,这才有人反应过来,低低抽了口气。
满堂寂静到近乎滴水可闻,众人眸光不约而同的紧紧盯向那执起一角轿帘的修长手指,正要掀起,却见这时又有另一只宽大些的手掌探了出来,径直把轿帘掀开,一个通身玄衣的男子先一步落出,他生的俊朗英拔,面上却少有表情。先一步出来的人并不急走,而是微弯下身子,伸出手掌,那先前探出的手便又自然的落在他掌心,两厢握紧。
……天元……芜秋?
便听一阵小声议论。
“毓灵族的人怎么会来?”
仙宫翎猝然惊醒一般,警惕朝说话的方向扫去,说话的人叙述平淡,旁侧的人亦摇了摇头。他表述的自然极了,似是察觉到了锐利目光,又颇有些疑惑的回看过去。
在他动作之前,仙宫翎垂下眸,不禁用余光留意着周遭人的反应,有疑惑的,有惊奇的,却无一不过是寻常反应。
此般插曲还未过,便闻台上一人出言,温润清亮的声线琴泄一般徐流而过,使人不禁被吸引,专注起来,耳目焕然。
“今日,谨谢诸君不远千里,汝等天溢,吾宗幸甚,往事终陨,惟新济济……”
那人发冠高束,面若莹玉,眸光润亮,唇角始终噬着抹温和,勾摄心神,不消气魄,如月下徐风,高而徐引。
竟与昨夜梦中人的打扮一模一样。
时间流从未静止,仙宫翎抬着眸,也难免失神了。
幽邃又清和眸光似是深深朝这儿一瞥,仙宫翎心下微紧,又是极快的否认了。
那高台之上,他也曾驻留过,自然知道向下望去是何种情景,更何况而今他一丝修为都无,与之前的样貌虽有相似,更有不同,怎么可能会察觉到。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高台上的人是如何慷慨致辞,一手娴熟的掌控局面,自若的剖疑解惑,又是如何从容退场的。
眼前那稚气未脱的印象还未真正消去,再复眼,却是朗朗正正,赫然能顶天立地。
叫兔崽子已然不合时宜,他真的长大了。
唇角止不住的微微上扬,露出他重新归来这里的第一抹轻松。
也是这时,他才从别人口中迟迟得知了他的名号。
——清徽道尊。
罄灵首席弟子,月清徽。
无人熟悉月离弦,与师门亦无关,他凭一己之力,当得这席位。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于眼前,芜秋天元亦离了场,仙宫翎重新拾掇好情绪,好如一下子卸下许多包袱,轻松不少。
数十年不止,会改变太多事,而今他是不便过多打扰的,既然他过的不错,眼下他又无甚修为他,对外界的情势亦知之甚少,难免累赘,怎么能去唐突破坏呢。
不如悄然退场,待时机成熟,再久违的去聊表叙旧吧。想通了这点,他不紧不慢的从人群中慢慢挤了出来,寻着熟悉的僻静小路,一步步从山上行步下去。
午后一过,天色就稍稍暗了下来,仙宫翎小腿有些发麻,脚后跟磨的直疼,又看着脚下仍旧遥远路程,有些发愁,又束手无措。
周围倒是有几处可暂为躲避的山洞,仙宫翎朝里侧望了一眼,又回看向远方,若是天色晚了,他就会跟个半瞎子差不多,在这方险峻之地更是极难摸索,他便朝向那洞口一头扎进去。
洞里不浅不深,做个遮挡刚刚好,他随意靠在里侧,心里踏实了一处,疲乏之意又拖累着这具身子,眼皮又有些睁不开,他本欲单纯的阖眼养神,困意却是一个劲的上涌,思想在挣扎,这疲累的感觉又委实难抵挡得了,从闭眼养神,又到半睡半醒,后又干脆头一歪,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连日下来唯一一次可称作踏实的觉,却从不得知醒来又会是另一副光景。
一眼望去,不尽的粼粼,蒸腾而出水汽裹着罄人的清凉,在这炎炎夏日之中也可谓舒心。
分毫不陌生的场景,往昔的他如何都无法接受噩魇,再度浮现在眼前,仙宫翎竟是难得平静。
身上着的外衫凉凉滑滑,里衣柔柔软软,他扫了一眼不着鞋袜的脚,又动了动手,有些吃力,牵连着筋骨酸疼。
他以为这是梦,又用力往前撑了撑,竟是再挪不动了。
仙宫翎连挣了几下,终是迟疑伸手试图撩开袖袍,另一只手在空中伸了一半,又不能动弹了。
这番挣弄之间,袖袍也被掀乱开来,他也看清了手腕处。
——被一条软绳好生缚着。
似是触动起什么回忆来,仙宫翎指间颤了颤,脊背不由绷紧,他细细盯着腕间看,直到被勒出一道刺疼的红痕,这才放松了些力度。
这微微的刺疼也提醒了他,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仙宫翎抬起眸来。
一把出鞘利刃,剑身在水纹的映衬下,直漾出道清泓的光。
“……”
愣神功夫,那剑已然蹭到跟前,光洁的剑面上映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仙宫翎不可置信的动了动手指,轻碰那剑身。
清绝……?
鬼使神差的,指腹触到刃处,再要向下,却见光影一闪,那剑已然嗖地一下子退到边缘。
仙宫翎看着那踟蹰着,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剑,寂声垂下眸,打量这双手,抬指间,一簇细微的紫电蹦射四起,又极快消散,浅眸也随之一闪一暗。
他探知内府,竟是感知到了些滂湃,微弱,终归聊胜于无。
他有些迷茫了,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为何一醒来就换了副躯体。
清绝好如受惊动物一般安分的躲在角落,再没有上前。
所处的这一片亭莲心叶一般被弥漫的水流拥簇,亦被隔离,抬头望,看不见一点天色。
过了许久,远处倾泻的流水声被齐断一般微滞,他低垂着眸,余光便察觉到不远处多了双勾勒着银纹着莲状的鞋靴。
那边的人步步迈向他过来,仙宫翎不用抬头,已然感知到是谁了。
他手心渐渗起湿汗,有些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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