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坑
饥饿的穷人,不再相信官府,反而更迷信鬼神。
“树神啊,求你保佑我们家阿呆、阿旺,还有阿才,平安从战场上归来……”
“老天爷,相公自从锯了腿,伤口就一直化脓,还长了蛆。求你开开眼,救救相公的命吧。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得条命……”
“俺真想吊死在这棵树下。俺爹要俺嫁给武都尉做妾。那姓吴的老东西都年过花甲,俺今年才十八。可俺爹说,跟了他,有饭吃,弟弟的病也能有钱治……”
扬州城外的榕树枝杈,被人挂满了祈福与许愿的红绳和彩带。
起风时,满树的红丝带与许愿卡,跟随绿色的树叶轻轻飘动,远远一望,在焦黑的尸臭与狼烟中,给人一种诡异的,生的希望。
这对于初入凡尘的妖精们来说,无疑是新鲜的,令其着迷又好奇的人间。
夕阳下,最后一个祈愿的人也离开了。
狐狸在枝杈上抬起头。尖尖的嘴,大大张开,打了一个十足的哈欠,头顶毛茸茸的耳朵也因此动了动。它猫着腰,甩甩白花花的大尾巴,面对榕树道:
“人真奇怪,什么都想要。而且总想要得不到的东西。”
榕树飒飒,像是笑了,“哦?比如?”
狐狸转了转黑亮的眼珠子,“比如明明我每次肚饿的时候,可以去抓鸡来填饱肚子。为什么一定要去追野马?横竖都是肉。鸡好抓多了,追野马说不定我会被踢死,更别说万一我没抓到,我还要饿肚子。人类怎么这么笨?青青,不如我们变成人的模样,去世间玩一遭?他们那么笨,我们一定会过得有滋有味。”
榕树沉默了。
狐狸好半天没听到它的答复,有些不耐烦地嚷嚷,“你什么都好,就是特迟钝,还不愿意挪窝。人间多好玩呀,你看他们有漂亮衣服穿,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干嘛不愿去?”
榕树思考了一会儿,“我觉得人间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吧?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每日到此许愿祈福。他们说不定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烦恼呢。”
“切!”狐狸生气了,朝外挪了几步,高高仰起头,还把刚才不停轻扫树皮的毛尾巴,一下子收回来,围在自己脚边,活像一撮白地毯。
这时,榕树下,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吹拉弹唱之音。
狐狸好奇,蹦上最远的枝头,弯腰低头,躲在树叶丛中,朝下张望。
只见榕树旁边的官道上,远远走来一支送亲队伍。一行二十来个人,都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很是喜庆。
狐狸本就不是个不愿消停的,喜欢热闹,很快就摇着尾巴,兴奋起来。
听道上送亲的仆人们议论,那红绸加身的马车内,坐的可是江南第一美女,准备嫁去西北,做将军夫人的。
狐狸眼一眯,回头对榕树笑道:“我下去瞅瞅,人类说长得好看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榕树飒飒,像是又笑了,“何须麻烦?”说罢,周围便起了风。官道上的队伍,被吹得人仰马翻。人们被飘落的树叶蒙了眼睛,袖子捂脸,辨不清方向。
新娘子所坐的马车卷帘也在同时被掀开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手忙脚乱地想捡起吹落到马车外的盖头。
风过之后,人们收拾了一番,又敲锣打鼓,奏响喜乐,朝路的尽头走去。
他们走远之后,狐狸一个跟头翻下树枝,白花花、毛茸茸的身子在空中灵巧地打了几个旋,落地时,已然变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却没穿衣服……
他回头对榕树欣喜一笑,“好看么?”
“好看。”榕树腹语。
狐狸抚了抚两鬓的长发,“比刚才马车里的那个人还好看?”
“嗯……就是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狐狸摊开四肢,低头瞧了瞧,“哦,明白了。我的胸是平的。不过我是公的,有小鸡鸡。变不出母的样子。”狐狸皱眉,手指点点下巴,一副认真沉思的模样。也就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几时走来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
“哪儿逃跑出来的小戏子?衣服都不穿。呵呵!”
狐狸还没来得及回头,来人已经一手摸上他的腰,一手将其抱在了怀里。狐狸吓了一跳,本能想逃,却不习惯人类走路的方式,脚下一软,就要摔跤。
“还挺会勾人的。”那人低沉笑了笑,一把将狐狸楼进怀里。
那人低首与狐狸的抬眼之间,二者眼眸对视,不过须臾。狐狸就害羞地脸红了。
那人像是个富家公子,手指轻佻地抚弄着狐狸身上光滑的皮肤,“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狐狸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道这人长得真好看!自己也很喜欢。便一直痴痴望着他,有时身上被他摸得实在痒了,才微微扭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那人问:“你跟我走,可好?”
狐狸笑出一抹瑰丽,惹得那人转瞬惊艳到忘了呼吸。
狐狸回头,用腹语对榕树道:“跟我一起去吧?”
榕树喃喃也用腹语回道:“我不想去……”
狐狸嗤之以鼻,“白白浪费了你那两千年的道行。你不去,我自己去玩一回。要是羡慕,就来人间找我吧。”说罢,颇有些得意,又幸福无比地朝那人怀里拱了拱,兴高采烈跟人走了。
留下榕树一个,有些孤独,依旧矗立在原地,就跟狐狸没来之前一样。
两千年的时间,榕树已看过太多来来去去的活物。留不久的,终究只是生命中的过客。
不过在一起时间长了,突然有一个要离开,多半剩下的,都会感觉有些寂寞。
不过树就是树,喜欢安稳,不求变化,也特别耐得住寂寞。一个地方,往往一站就是几千年,何况狐狸只离开了短短的几天,便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变作狐身,跑了回来。
榕树其实很好奇,立即就问:“怎么样?人间好玩么?”
狐狸趴在暖和的树洞内,皮毛都是雨水,湿漉漉的,眼角的晶莹却分外大颗。无论榕树怎么问,他都只是用爪子盖住鼻子,嗷嗷叫着,像是在哭。
当夏天快过完的时候,狐狸总算从树洞里钻了出来,也硬生生捂出了一身的痱子,仍然嚷嚷着要去人间,却再也没有提过带他走的那个人。
榕树问起,他便一本正经地告诉榕树,那人不好,带它进城,玩厌了又将狐狸卖掉,得了一笔钱,独自逃走了。那买得狐狸的欢馆老板,非逼着狐狸接客。狐狸不喜欢那些客人,身上都很臭,长得也搓。于是大怒之下,将他们全部咬死了,又寻着味道,找着那人,想讨个说法,谁知恰好看见他跟别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狐狸一气之下,将他掏心挖肺,逃了回来。
榕树听得害怕,怯怯道:“杀生是不对的。不过听你这么说,人类都好可怕,还好我没去。”
狐狸却满怀希望道,“也不一定,不去人间,怎么知道世人所说的美好‘情爱’。你就一点不想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人间有坏人,肯定也有好人。只不过我没遇上罢了。下次我一定要找个好人来爱。”
恰在此时,榕树下来了一批队伍。当中首领,是位青年才俊。黑马之上的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狐狸立刻就被迷住了,尾巴高高翘起,目光灼灼望着那支行军队伍,看到摸着山羊胡须的军师,叫身旁首领:教主。
每次教主说话时,还要自称:本座。
狐狸在树上听着,觉得很威风。不禁喃喃道:
“这才叫爷们!”
待他们走远,狐狸又一个跟头跃下树枝,变作一个俊朗小兵。举手投足之间,再无以前妩媚骚娘之气,挥舞着树枝做的棍棒,有模有样地学:“青青,本宫要去打仗,你可否愿意随行?”
榕树在阳光下微笑,却依然摇了摇树冠,没有答应。
于是,狐狸又只身一个,离开了家。
半年之后,又回来了。一身粉尘,头发凌乱,身上的铠甲与戎装,都已破败不堪,却是变成人回来的。到了树洞那儿,‘哧溜’一下恢复狐身,钻了进去,不吃不喝好几日,饿得皮包骨头了,这才跑出来抓了几只山鸡,填饱肚子,又恢复过来。
榕树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狐狸这回只淡淡道,“聪明人野心太大。原来挺好的人,都会变坏。不如找个傻的!”
正说着,树枝上飞来一只纸鸢。
树下有个流口水的傻小子,对着树上哇哇大哭。
“我要我的风筝!我要!风筝!”
后头追来一个老太监,阴阳怪气道:
“皇……少爷,这个等回了宫……不,回府后,老奴再帮您做一个。”
狐狸眼一眯,嘴角微微扬起。待他们走后,也不见了人影。
榕树已经习惯它来去匆匆,又等了三年。狐狸果然又回来了。
这回却是变作一个儒雅之士,顶戴花翎,官服整齐。到了树洞前,还是浮华褪尽,变作狐身,钻了进去。
这回,只活活睁眼熬了一宿。第二天大亮时,狐狸困极酣睡,呼噜打得倍儿响!
晚上吃食,狐狸趴在树干上,吃得狼吞虎咽,已全然没了失落情绪。榕树用一处小树枝指了指摊在地上的官袍问狐狸:
“这是几品朝服?好像是很大的官。”
狐狸咬肉不停,无所谓道:“太傅穿的。”
榕树好奇道,“那人对你挺好的。给你当他的老师。看来挺敬重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狐狸嗤笑:“有什么好?人类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骗子!爱情,那都是人编出来,骗人的鬼话。其实根本没有!”狐狸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丢开食物,用头去蹭榕树的树干,“青青,你说得对。我没听你的话,活该被人骗。以后我再也不去人间了。我们俩一起修仙,长生不老,永远在一起好么?”
“好呀。”榕树很高兴,当即答应下来。其实也动了心。狐狸这数番来去前后的表现,令榕树对它在世间的遭遇好奇不已,偏偏榕树每次问,狐狸都不愿提及,只不耐烦地打断它道:
“世间真没什么好。人类短短几十年寿命,你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就死了。咱俩一直在一块儿多好,互相有个伴,总比那些没心没肺的人强!”
榕树便不再说话,心中的好奇,不减,反增了许多。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时,扬州城迎来了新的朝代,也重新焕发光彩。昔日的繁荣,如今又再次重现。人民换了新皇帝,扬州有了新主人。生活也渐渐变好了很多。
榕树许愿灵验之事,变成了一个传说。往树上绑红丝带,也演变成了一个形式上的习俗。许的愿,多半是保佑五谷丰登,四季平安之类的话,并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了。
狐狸和榕树百无聊赖地打发着多不胜数的时间,直到有一天……
树下来了一个小小的男娃娃。
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包子脸,哭得红肿的桃儿眼,还有一张嘟得老高的殷红鲢鱼嘴。
“树伯伯好。我叫徐瑾瑜。我有一个小秘密,不可以说出去,憋得又很难受,我来告诉你听。今天娘亲问我想不想吃隔壁二狗吃的那种麦芽糖。我知道我们家很穷,没有钱,于是就忍着说我不想吃。其实我很想吃的……隔壁二狗每次吃那个的时候,总是舔得好大声。”
瑾瑜垫脚踩在树根上,身体趴着树干,肉呼呼的小手抓着树洞的边沿,‘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又皱眉道,“我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说完,跳下树根,捡了一些野花,塞在树洞上,跑了。
“嘻嘻……”榕树笑道,“好可爱的孩子。你还说人类没意思。”
狐狸原本正将耳朵贴在树洞里端,瞪圆眼睛在内偷听,忽闻榕树腹语,顷刻间调转头颅,尾巴一扫,嗤了一声,“切!蠢死了!哪里可爱?”
榕树有些不满,“我喜欢!他长得也漂亮。”
狐狸‘刺溜’一下跳起来,在洞内用爪子刨榕树的痒痒,“你说过我最好看的。你怎么能喜欢他?你不是答应永远跟我在一块儿的吗?”
“唔……我是说过……可是这和那又有什么冲突?”榕树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困惑了。
狐狸却嗷嗷大叫起来,“喜欢我就不能喜欢他!觉得我好看,就不能觉得他好看!那讨厌的丑孩子,我出去咬死他!”
狐狸说着就要钻出树洞。榕树吓坏了,急忙缩紧树洞口,不让其钻出,好说歹说,才打消了狐狸的怒火。
隔天,瑾瑜又来了。
哭兮兮的,仍旧那个姿势,趴在树洞上说悄悄话。完了,又在树洞上塞了一撮野花才跑走。
之后狐狸又与榕树大吵了一架,还是榕树服软,狐狸才没有跑出去咬死瑾瑜。
如此过了好多天,瑾瑜每日都来,总在那个时辰。无论说什么,狐狸都嗤之以鼻,却总在那个时候,提前钻进树洞内,竖着耳朵,贴在内里偷听。
久而久之,榕树便取笑它,“还说我,你不是也半斤八两?”
狐狸在树洞内快速转了几圈,一副找不到拉屎地方的狗模样,忽而又窜出来,跑到树枝上卧下,吊着尾巴,慵懒又无所谓,“反正无聊。一个奶娃娃,横竖就那么点破事,谁听会觉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