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可
心情变好后,镜又想快些去看看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可这未免也太没有面子,说了这几日不见,那就是不见,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镜暗自“哼”了好几声,在湖中游畅快之后,手中拢起那只朝他吐泡泡的金色小锦鲤,飘往另处打发时间。
玉宫尽管在世外,日子倒也寻常过,并非停滞不前。
镜的寝殿里,姬泱那日吐了血,一直也未醒来,多亏宫内有灵气。
侍女们一直守着,芳菲最先等不及,毫不客气地用一根桃枝将姬泱戳醒,又往他体内渡了不少灵气。另外两只鬼,上前,低头,直直盯着他,就等他醒。这几日,她们公子谁也不见,找个书生回来是逗公子高兴的,如今却这般,谁能不气?
她们心怀愤怒,这次就连秾月的眼珠子也要掉了。
于是迷迷糊糊再醒来的姬泱,先瞧见的便是往他面上摇摇欲坠的四颗眼睛珠子。
他深吸一口气,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芳菲用力又将他一戳:“臭男人!”
姬泱心中一哽,什么?是有人在叫他?叫他什么?
他撑住,总算没晕,眼前彻底明晰,那四颗眼珠子愈发显眼。姬泱立刻又闭眼,他定是在梦中,否则何以能瞧见这种东西?
芳菲怕他又要晕过去,再一戳:“醒醒!臭男人!”
姬泱确信了,的确有个小丫头在叫他“臭男人”!
姬泱,当朝九皇子,是皇帝与最宠爱的路贵妃唯一的孩子,还是皇帝幺儿。在此次事件之前,便是太子也不如他。他幼年启蒙时,甚至被皇帝抱上龙椅一同上朝。九个儿子,皇帝只亲手抱过他,还常抱他。
他五岁生辰那日,朝中在边境打了胜仗,父皇甚至说那是他带来的祥瑞,说他生来心怀天下,直接封他为怀王,给他最好的封地。这样的殊荣,史上也难闻。
便是太子哥哥,对他从来也是客客气气。
他生来尊贵,所到之处,无人不下跪。
方才浑浑噩噩便罢,此时清醒过来,有人竟以这样的称呼叫他,不论此时境地如何,骨子里的高贵与傲气不失。
姬泱缓缓睁眼,淡淡看向芳菲。芳菲一愣,不由往后退一步。她从来也瞧不起人的,人在她们鬼妖看来,未免太弱,却不料这个臭男人眼中的寒意竟有些逼人。
芳菲愣愣地尚未回神,夭月拉了拉她的手,她立刻回过神,定睛一看,不就是个臭男人吗!
她竟被一个人给吓到了!气得又要以桃木枝再去戳他,姬泱眼神却是一转,继而看向秾月与夭月。
他身上还在疼,显然不是做梦,那这四颗眼珠子又是何物?
姬泱文武双全,饱读诗书,从来不信神鬼之说。他的父皇也不信,或者说,姬家都不信。前朝信佛信道,成日妄想得道成仙,皇帝竟带头修佛修道,最终毁于佛道之手,乱世出英雄,他们姬家得了天下。太|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佛灭道,如今百年已过,和尚道士虽又已出现,却再不如从前。
姬家的江山是打出来的,是杀出来的,若真有佛道一说,姬家双手沾满鲜血,又如何做这天下之主?应当早被业火烧尽,被天雷劈死才是。
姬泱脑中立刻否定神鬼之说,他想,他到底还是被老三给捉住了。
这些人怕是老三从西南找来的奇人,据闻那里的人会使幻术,是以才会制造出掉眼珠子的幻象。
想到此处,姬泱立刻再闭眼,不看这些迷人心智的小把戏。脑中却转得飞快,他需保持心中坚定,绝不能受蛊惑,也倒要看看老三这次到底要如何。
姬泱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到底没死,命不该绝,这盘棋局就还有救。
芳菲见他睁了睁眼,一句话不说,竟然又闭上了!
芳菲纳闷看向两鬼,这人也太不把她们姐妹当回事了吧?!她们什么规矩都还没讲呢!
秾月与夭月也很不喜,眼珠子摇摇晃晃,差点儿就要落到那人白净面庞上,她们俩的眼珠子可都是杀器。在世这么多年,总要遇到居心叵测的人人鬼鬼与妖,她们不忍让公子动手,全是她们杀的。
镜的双眸有多清澈,她们眼中便有多少煞气与鲜血。
眼珠子一旦落下,此人必死无疑。
两鬼对镜的忠心耿耿,刻在她们的魂灵之上,想到此人令她们公子伤心难过,鬼一旦迷了心窍,便难回头,一心只想要此人死。
好在芳菲脑袋清楚,她急道:“公子说了不能杀!”
姬泱耳朵一动,公子?又是谁?
他缓慢回想,依稀记得,先前醒过一次,的确有个男子与他说话,声音听起来尚年幼,却清凌凌的,甚有几分骄矜。难道这位公子,才是老三请来的奇人?先前那位朝他使计的美人呢,又去了何处?老三到底要做什么?
姬泱心中琢磨,芳菲急急伸手去拉迷了心窍的两鬼。
偏在此时,室外飘来一阵凉风,带有湖水的清越味道,与这股清越一同而至的是悠扬又欢喜的声音:“他醒了吗?!”
声音还未至,微风便先拂到面上,拂动姬泱的睫毛。
镜如风一般扑到桃木床前,没看侍女们的不对,而是立即低头去瞧那书生,见他眼睛还闭着,镜喃喃道:“还没醒?”
他克制了好几日呢,今日到底没忍住,可人怎么还没醒呢?
他自问,回头看自己的侍女。
秾月与夭月急急将眼珠子按回去,总算是找回心窍,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芳菲抓紧道:“公子,他方才醒过一次,他——”镜打断她的话:“那他为何还闭着眼?好几日了!他要死了?”
“不是不是!待奴婢将他戳醒!”芳菲拿起桃木枝,镜却摇头:“不戳他,疼,人怕疼的。”
“……”芳菲沉默,她先前戳了好几次……万一这个臭男人给公子告状该如何是好……
姬泱闭眼躺着听动静,听到这句话,没被戳,心倒似忽然被戳了一下,再听那声音有些惆怅地说:“他不醒,谁陪我玩小花呢?”
小花是谁?姬泱心中更奇,芳菲也问了:“公子,小花是?”
镜笑着朝她们仨摊开手,手里是一汪水,一尾金红小锦鲤悠哉游在他的手掌心,不时吐泡泡。
“我的新朋友,小花,她会吐泡泡!”
“好漂亮!”两鬼一妖立即夸赞。
镜很是得意,他笑着咬住下嘴唇点头,并回身再看姬泱。
和小金鱼们玩过后,这几日他翻看从前最喜欢的那几本书,他已经不气了。他想,人的性子总是奇奇怪怪,不奇怪,那就不是人了。人好可怜,只能活几十年,都不够他睡一觉。他对这个人好一点,这个人就跟他玩,跟他成亲,给他考状元回来啦!谁知道等这个人死后,下一个书生又要等多少年呢。他独自住在这座宫殿里,真的很寂寞。
这可是人啊!还是个很好看的人。
他要珍惜。
他打量姬泱几眼,将小花移到左手,右手下垂,往姬泱的脸移去。
他看了看,挑了他最喜欢的姬泱的眉心,从长袖中伸出小截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并道:“快醒来,陪我玩小花!”
指尖冰凉却又软得不可思议,姬泱的心似要融化了,莫名得简直无法控制。
不知不觉,姬泱睁开眼,先看到袖中一截玉白手腕,手腕处的青莲色衣袖上也不知是绣花还是何物,那几尾锦鲤竟也似活的,围绕袖口游动。他蓦地想到初次昏迷前,林子中往他走来的人,那人衣角上的桃花也是这般,仿佛活的。
他的视线被衣袖挡住,手腕却缓缓离他而去,他顺着那截手腕往上看去,一点点,再一点点,衣袖后渐渐现出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姬泱眉心一跳,实在很不防,老三这次的美人计,竟然有点用。
第5章 美人
该如何形容那张脸。
姬泱十六岁时曾云游天下,去过清山,清山顶有一汪浅浅湖水,掩藏在云雾之间,即便是爬到山顶,能瞧见湖水之人,千年来据闻也不过一二。
这一二人都称此景为仙境,记在书中,传于后世。
可后世,竟再无一人见过这汪湖水。
云雾似乎也要藏住湖水,轻易不让世人瞧见。
姬泱年轻气盛,身份贵重。他带人上山,等了月余,那云雾自是从未散开。
可见老天并不因他是怀王而给他方便,他不免有些自嘲。他从来飒爽性子,既瞧不见,那便罢,左右不过一景,甚至可能只是古人杜撰的,如同《山海经》中那些神怪一般。
次日清晨,他们便欲下山,出门时,忽然下起雨。
身边太监给他穿蓑衣,他心中蓦地一动,转头便往山顶跑。
跑至山顶那一刻,云雾被雨水打湿,顷刻间仿佛一层衣衫落回湖水表面。实是很浅的一汪湖水,两侧种满桃树、海棠与松树,树枝繁茂,高高低低遮住水面,雨滴竟未落下多少至水面。
姬泱却觉得他亲眼所见那层云雾是如何变作衣衫,如何覆盖湖水,他甚至觉得湖水应当是个人。这人拥有世间最纯澈的心灵,如这湖水一望到底。这人也拥有世间最美的衣衫,天边云雾所制。
他呆立在湖水边,等人从水中出现,直等到雨停了,那湖水中也未走出人来。
雨停的同时,身后传来人声、脚步声,是他的侍从们找来了。
他终于回过神。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他跑去山顶,就那么点儿地方,侍从们找他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就跟鬼打墙似的。姬泱自然不信神鬼之说,即便站在湖边时他的确在发呆、失神,他也以为只是被美景而吸引。
下山后与山脚村民打听,村民们纷纷摇头,说不知道此事。来这里寻景的人太多,却从未有人瞧见过那湖水,也未曾有人遇过这样的鬼打墙。
他的太监三安却有些怕,悄声问他:“殿下,这事儿回去还是得跟娘娘与陛下都说一声!邪乎得很!找个和尚——”姬泱不耐烦地打断三安的话,山中大雨,视线不明,找不见路是常事,是他们太过蠢笨!
世上哪有这样碰巧的事?
三安也不敢再说这事儿,见他脸色不错,又“嘿嘿”笑着问:“殿下可曾瞧见那湖水?”
姬泱扶着他的手坐进马车,手中玉扇闲闲敲了敲窗棱,示意出发。离清山越来越远了,他才懒懒轻笑一声,没有与三安说到底是瞧见,还是未曾瞧见。
回到宫中,他也绝口不谈此事,莫名,他不愿与人分享那片刻的时光。
旁人都以为他也并未瞧见,并不多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瞧见了,却又没有瞧见。
面前这张脸。
若那日水中真的走出一人,大约便是如此。
他终于得以瞧见。
姬泱看镜看得有些怔,镜终于真真正正地高兴了!
他扭头就问芳菲:“他是不是看我看傻啦?!”
芳菲立即点头,他再问两鬼:“他是不是被我的美貌倾倒啦?!”
“是!”两鬼忠诚点头。
终于和书里对上了!镜再高兴问姬泱:“你叫什么呀!”
姬泱见到那汪湖水时,实是有些痴的,他没成想古人果然并未骗他。湖水太美,美到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词句。面前的少年郎君亦如此,见到这位少年他才明了,用此少年形容那汪湖水,再用那汪湖水形容此少年,才是最为合适的。
虽落到如此困境,但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补偿?
姬泱心中一叹,六年前的遗憾似乎终于补足。
因有这件事,他越发觉得,命中他不该绝,他定能逃离此处,尽管单枪匹马。
他刚叹完气,那少年却忽然凑近他,一张清灵如湖水的脸摆在他面前,问他:“郎君叫什么?”
姬泱化了的心还能起涟漪,仿佛被勾了魂,不觉便轻声诚实道:“姬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