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这一屋子四个人,竟然只有净云法师和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苦行,在专注的看电视。
故事正在精彩时候,绵竹一把长剑抽出剑鞘,站在弱者身前。
面目可憎的仆役嗤笑道:“你个毛头小子,也要学人强出头?”
“出头?”剑刃寒光,不知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不。”绵竹笑道,“我只是看你不顺眼。”
绵竹明明在救人,却救得狂妄自负。
他不是好人,《奇谈》也从未想过,要把他定义为好人。
然而,在绵竹抹掉剑刃血迹,打跑了那群灰头土脸的仆役,仍是得到了孤儿寡母的磕头致谢。
不是恃强凌弱中的弱者,恐怕无法与孤儿寡母感同身受。
苦行看着看着,在电视剧演出来的戏幕里,落下浑浊眼泪。
他声音漏风似的,缓缓说道:“行凶作恶者,也能被人感谢?”
仿佛随口一提,又好像在讽刺批判。
师父手持刀刃,划落苹果最后一缕皮。
他捏着削皮削得干干净净的果肉,站起来,越过净云法师,路过病床,径直走到了若沧面前,然后伸手将苹果递给若沧。
若沧接过来,清脆的咬了一口。
师父满意的点点头,放任孩子吃苹果,转身从自带的茶几果盘旁抽出纸巾,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声音澄明,回荡在室内,几乎与悠扬背景音乐融为一体。
“他虽是行凶之人,但他真心实意做了善事,便有受人感谢的机会。”
师父视线平静,看向颤抖着手,擦去泪痕的病人。
他说:“苦行,你也如此。”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做的孽也偿清了,时日无多,何必执着。”
第123章
苦行没答。
室内回荡着《奇谈:日冕图》熟悉的台词,他擦干了浑浊双眼的泪水, 又默默的盯着电视看。
电视剧这种东西, 几乎脱离了他的生活。
日间写经, 夜间诵经,什么外界声响都靠他与全宗伟孽债牵连传到他面前来。
脑海里只有恨,只有恶。
什么善良、快乐、惬意,完全不属于他。
以至于看着电视剧里, 陌生的古代人,演绎出恶者为善,善者赴险的故事, 竟然和孩童似的, 升起了无数问号。
苦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我折磨已久。
到了生命最后时刻, 难得的可以坦然面对死亡这件事。
他曾经想过, 自己会因为全宗伟反噬而暴毙。
自己会凄凉死在荒郊野岭。
又或者做法中途意外身亡。
然而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躺在禅房里, 看着电视剧,慢慢等死。
舒适得像是一个好人的晚年生活。
可惜他不是什么好人。
一集《奇谈:日冕图》结束,苦行便长叹一声。
“间褀道长, 何必。”
短短两字,仿佛说尽平生。
师父悠然道:“今日我们谈道也谈佛。”
“你以二十载光阴修佛炼心,又以二十载年岁寻访各处,终于有了法子将全宗伟做过的恶,还于全宗伟。虽因你看管不善, 受害之人繁多,但全宗伟能够恶有恶报,与你密切相关。”
间褀并未见过全宗伟惨状,可他看苦行模样,便知道全宗伟死前有多痛苦。
苦行躯体油尽灯枯,气运颓靡干涸,甚至还藏着他们泰安中人才能看出来的蹊跷。
那身奄奄一息的运势,有一横空嵌入的冷清裂痕。
裂痕如雾如烟,斩断了苦行苟活的希望,应当是致死全宗伟的原因。
苦行只道是自己与全宗伟性命相连。
哪里知道他做过的术法,折返到全宗伟身上的阴损恨意,不过是让他的仇人备受折磨。
可最终让全宗伟无可挽回的,是这道善恶评判的气息。
那是若沧的气息,带着极善极仁的澄澈淡色,但凡全宗伟有一丝悔改之意,也不必恶化得无可救药,医生们都束手无策。
再看苦行。
他自诩什么穷凶极恶、什么罪有应得。
魂魄里的向善、念善,使他残喘至今,还能在弥达斯剥离了佛蛊之后,依靠着简单的医疗辅助器械,继续存活。
心有善,便有一线生机。
间褀视线变得柔和,看向若沧。
这孩子毫无觉察,专注认真啃苹果。见师父看过来,立刻三两口解决果肉,将果核迅速扔进垃圾桶。
若沧站得直,等着师父发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师父这是要考他了。
师父问:“心起于恶,如何?”
若沧关于《太上感应篇》的记忆,瞬间被师父这一问唤醒。
他就算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问,立刻条件反射的念诵道:“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心起于善,又如何?”
“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
“何为‘转祸为福’?”
若沧立刻说道:“太上曰: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所谓转祸为福也。意为:以前做过坏事,但是后来悔改,再也不作恶,反而从善向善为善,久而久之就能获得吉祥喜庆,便能转祸为福。”
欧执名坐在病床旁的矮凳,听着师父一问,若沧一答,流畅得像是老师考量学生。
这一幕尤为熟悉。
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大朋友考量熊孩子,也是像今天这样,把一个无法无天小屁孩整治得服服帖帖。
果然全天下熊孩子还能翻天覆地,都是因为作业太少。
能像若沧似的对答如流,至少已经认认真真花费时间,修身养性,早就会因为反复诵读第一善书,改变脾气。
欧执名喜欢三岁前吵吵闹闹的小若沧。
但是仔细回忆琢磨起来,那么一个善恶明辨的孩童,确实过于凶狠残酷。
那些心中裁定恶者受惩的念头,不止是若沧的童年记忆,更是欧执名不会再忘记的过往。
他那身玄学先锋的报复意念,已经随着若沧魂魄归一消失,却无法抹消留在他脑海中的画面。
葬礼上,他记恨的人脑溢血,片场里,他讨厌的人车祸、溺水,并非偶然。
而是若沧的恶念,附着于他灵魂,时刻向外界伸展着触手,以荡魔除祟的本能,制造了无数意外。
意外过多,最后连他都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可是追根究底,以个人喜好为判决原则,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非圣贤,更非律法。
虽然师兄曾说,受难者必定不是好人,但是他可不想成为坏人受难的由头,惨遭因果。
现在好了,一切归于正常。
若沧魂魄完整,善恶明辨,就算出了问题,也有师父师兄帮忙,比他一个学了皮毛的门外假道士靠谱。
欧执名坐在一旁,笑得温柔慈祥。
看师父考量若沧,不由自主的恍然掠过若沧的童年画面,给他完美展示了什么叫:乖乖若沧是如何炼成的。
欧执名看得心绪安稳。
苦行听得心惊肉跳。
在若沧一声声从善论里,他竟觉得身体迸发出一股力量。
那是极为微弱的力,他若不是虚弱得呼吸迟缓,也不会骤然敏感得察觉到这一丝生机。
他修佛论法,听过高僧讲经。
初入云霞寺,慧弥为他早晚诵经,已经缓和了他不少病痛折磨。
谁知道,若沧声音清冽的论述《太上感应篇》,竟然让他想起曾经亲见高僧云集共同讲经的法会,感受到的豁然开朗。
苦行有了些微力气,便撑起来靠着床头,凝视若沧。
不过是年岁二十余的年轻人,神色正然,稚气尚存。
苦行与他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是感受截然不同。
之前不过是个气息纯粹,冷冽张狂的修道者。
现在,若沧不仅有修道者澄澈气息,更在澄澈之中显得庄严郑重,好似站立于正邪两道之间,却始终秉持着本性,能焕发蓬勃善意,遏制恶念丛生。
苦行想把这一切当成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