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过于寂静的凌晨,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影。但是天空已经渐渐转成深蓝,很快就要破晓了。
重六幽幽望着小球,食指的指尖忽然变形,成了一条细细的触手,末端是一道发青的尖刺。那尖刺戳入坚硬的铁球表面,下一瞬,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小球表面的触手开始扭曲蠕动,突然活了过来。它们开始翻滚舒展,触手越伸越长,如在重六掌心突然爆发开来。
它们落在地上,蛇一般蠕动扭曲着,混乱纠缠的一团。但很快,那些或半透明的、或湿滑的、或覆盖着鳞片的触手相互融合相聚,青色褪去,形成了修长苍白的双腿、略显营养不良的消瘦身躯、细细的手臂、最后是一张重六无比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放出了他的兄长。
它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重六对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尽是不安和恐惧的眼睛,叹了口气,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和长袍脱下来,递过去。
“穿上吧,不要着凉。”
它狐疑地接过,还是迅速地裹住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自始至终它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重六,仿佛生怕重六要对它发起进攻。
这是离开南海后,重六第一次把他放出来。毕竟这里没有任何旁人,不会有人受伤。
“我叫重六,你是我的兄长……就叫你重五吧?好不好?”重六靠在神座上,轻声问。
它一开始没有回应,片刻后,才终于张口问道,“你不杀我?”
“如果我想杀你,你现在也没机会问这句话了。”重六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浓浓的疲惫。
它环顾四周,面现困惑。这里和它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及从重六的记忆中偷取的画面都不一样。
重六用手抓着神像的台子,拖着无比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在地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没见过太阳吗?现在快要日出了。”
它皱起眉头,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动。它不明白管重六想做什么。
重六对它伸出手,“来吗?”
第123章 千人鼓(17)
它望着重六伸出的手,迟疑着不敢动弹,像一只受了伤惊疑不定的兽。重六有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放弃,终于看到它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重六的。
和自己一样的手,只是因为不见阳光而苍白失色,透着青蓝色的血管。
他们本来的血,是红色的吗?还是说红色也不过是一种伪装,就像他们的人身一样?
它被重六拉着,钻出破败的小庙。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万物都添了淡淡的颜色,却仍然蒙着一层夜色的余灰。东面的树梢间露出远处青烟般的山景,山脊已经开始发红,像被火烧淬炼透了一般。山后仿佛隐藏着什么无比强大炙热的东西,以它为中心向着青蓝的天空迸发出气势磅礴的金红落紫。
它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它在重六的记忆中已经看到了不少人间景象,可在记忆中看见,与亲自目睹有天壤之别,就如同听别人讲故事和自己亲历故事一样巨大的差别。它的身体颤抖如秋叶,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在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景物和颜色中的惶恐。
太阳在山脊后呼之欲出,它却害怕得缩到了重六身后,如果不是手仍然被重六握着,它恐怕已经转身冲回庙里了。
重六转头看着它,语气温和轻柔,“别怕,太阳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它紧张地盯着重六的眼睛,手心已经汗湿了。它低声说,“我没想到太阳是这样的。”
重六笑起来,转头让越渐浓烈的阳光落在自己脸上,缓缓闭上眼睛,“很美,是不是?”
从被唤醒开始,它就能闻到重六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味,一种地下的生灵在受伤或感觉到痛苦时会散发出的生铁气味。但是它并未看到重六身上有伤痕。而此时此刻,这种气味有了片刻的减淡。
它于是也抬起头,迎向越来越辉煌的日光。
温暖的感觉……
它不太确定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有一点让它回忆起了自己刚刚被那个人类从源汤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皮肤上散发的温度。
它喜欢这种感觉。
重六睁开眼睛,看到它站在他身边,学着他闭上眼睛,让日光浸透自己冰冷的皮肤。它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带任何恶意、任何虚伪的笑容。
重六心头酸痛。他不确定自己把它从黑暗中带出来是不是对的。它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他们的。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它们随时会被销毁。
“重五……”它闭着眼睛问,“为什么要给我名字?”
“你不想要名字?”
它沉默半晌,低下头道,“那个人类……勾陈,从来没给过我名字。”
不仅仅没有给它名字,就连那个人类自己的名字,也是它从重六的记忆里搜寻到的。
重六转过身,望着它平淡表情下隐藏的未曾释怀的伤痕。
“如果生在前面的是我不是你,我会有一样的下场。”重六认真地望着他,“我不过是运气比你好。”
“你可怜我?”
“不……”重六叹了口气,道,“师父已经走了。你是我最后的亲人。”
它愣住了,“走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它怔怔的。大约是两人过于相似,重六甚至能感觉到它意识深处轰然坍塌的某种执着。
它大概一直都抱着某种连它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幻想,幻想着某天那个曾经温柔地照顾过它、抚养过它的人类,还会回来寻它,会对它道歉,告诉它他后悔抛弃了它。
可是现在,这支持了它所有执念所有怨恨的基石被抽掉了。
重六无言地望着正在无声无息地崩溃着的它,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它的肩膀。
它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如木桩。除了勾陈先生,除了它伪装成重六时从祝鹤澜那骗到过的一个拥抱,没有人主动拥抱过它。它本想挣脱,或是借着这个机会偷袭重六,但是顷刻之间,所有情绪突然决堤,眼泪从它眼中喷涌而出。
它没有出声,没有动弹。在朝阳的光线里,两个拥有同一张面孔和截然不同命运的人影长久地伫立,相互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