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白
张林瞬间一愣,就听张彪继续往下说,“我那天晚上巡逻,路上刚好看到一名男子的外形和你的外形十分相像,但因为距离很远,那个黑影很快就消失了。我出于担心,当晚回家了一趟,发现你真的没在家。”
“可我怕母亲夜里担心,便没有声张,又偷偷离开了家。”
“第二天天还没怎么亮,我又回到了家里。那时候你已经在家了,我问你,不管是母亲还是你,一口咬定你整晚都在家。我想着你年纪也大了,说不定晚上是和哪家情投意合的姑娘谈情说爱也犹未可知。所幸你安全回家,我也没有戳穿你。”
“可之后杨师爷的案子,越来越多疑点都指向你。”
“模仿犯罪,还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只有可能是熟悉案子的人。”
“我回家的时候,你有一双鞋刚刷干净。但我回家的时候,是大清早。湿漉漉的鞋子说明肯定不是昨天刷的,看起来刚刷了没多久。谁会大清早刷鞋?除非是为了隐藏什么行径。”
“还有杨师爷腰上的那道衣服裂口。”
“我后来在家里找过,我们家少了一把切菜用的镰刀,腰带上的痕迹,就是这个镰刀弄得吧?”
“我当时不断地在家里找证据,但不是为了证明你是凶手,而是为了证明跟你不是凶手。”
“可是不管我怎么找,找到的证据更加坚定你就是凶手。”
“你说百里辛师爷是吧?我不回家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和母亲。”
“我没有办法把你亲手抓起来,可更没有办法做到面对你的时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愧对我身上这身衣服,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睡觉是吗?因为我晚上睡不着,我一到了晚上,就会梦到杨师爷,梦到他质问我,为什么知道凶手是谁,却要让他逍遥法外?”
百里辛从黑暗中探出头,默默看着这一对隔着牢房对峙的两兄弟。
牢房里面的张林脸上已经渐渐没有表情,他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张彪,许久后才冷笑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却还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你表演给谁看?”
“我早就知道,你虚伪得很。发起狠来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放过。”
张彪叹了口气:“随便你怎么说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杨师爷。”
“为什么?因为他该死啊。”张林冷笑一声,“他挡了我的路,我当然要杀了他。”
张彪:“你就这么想来衙门办事吗?你考取功名之后当一方父母官,不是有更加大好的前程?我就算再怎么拼搏,也就是给人打工的命,你那个才是真的改变命运啊。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我根本就考不上功名!”张林忽然愤怒地咆哮一声:“你以为功名是你说考就能考上的吗?”
“从我回来之后,你们就天天让我考功名。你们知不知道,就连那个秀才,都是我买来的。我最多就是写了一手好字,可字好有什么用啊。”
张彪愣了一下:“你考不上可以告诉我们啊,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这么优秀,就算考不上功名,我们还可以干别的。”
“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不行?说我没本事?”张林恶狠狠瞪着外面的张彪,“我最看不起的大哥,都混成了捕头,身边簇拥着那么多小弟。可我呢,一事无成,还要靠你们接济。我做不到,我怎么骄傲的一个人,说不出那样的话。”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活得轻松简单,就因为你之前太坏了,所以现在就算当了捕头,做什么别人都不会指责你。可我呢?我一开始就表现得谦逊有礼,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周围的人就全是职责的声音。”
张林声音忽然提了上去,“张彪!我小时候差点在家饿死的事情你怎么不说?你们总说我习惯了锦衣玉食,你们怎么不说为什么把我送走?还不是因为家里当年掀不开锅,不把我送走,就要眼睁睁地看我饿死或者被卖掉。”
“是我自己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吗?当时你们要送我走,我跪在地上求你们不要赶我走。可最后呢?你们根本不顾我自己的想法,强行把我送走了。”
“你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好过吗?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眼色。因为我不是那个家的亲儿子,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我好一点。我好不容易刚适应了那边的日子,你们又忽然出现,还是什么都不问我的意见,又这么蛮横地将我带回来。”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赶我走我就要走,你们把我带回来,我就又回到了这片炼狱?”
“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怨你。既然不愿意对我好,当初就该活活将我饿死!总好过我在外面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张彪定定地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青年,眼中的失望像化不开的冰川,“抱歉,我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但……你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而是你自己的错。”
“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过得苦的多。你说你差点饿死,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最多一天没吃饭。你那会儿还小,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饿死,你只是觉得饥饿而已。我每天都给你吃的,我不会忘记的。可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三天才吃一顿饭。”
“我把你送走,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害你。”
“你算哪门子的颠沛流离?亲戚家就算再不好,也没有亏待你,没有饿着你,甚至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不仅不知道感恩,现在还觉得他们对你不好,你真是忘恩负义。如果当时不是他们给我们一口吃的,我们早就饿死了。”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知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颠沛流离吗?你见过路上的乞丐吗?你看过在荒野中被野兽啃食的尸体吗?你没有,因为就算我们过得再不好,也把你好好保护起来了。”
“我、母亲,还有我们的亲戚,我们没有一个人对不起你。”
“早知道你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张彪沉默两秒,从嘴里沉声挤出几个字,“当初真该把你扔到荒野里喂狗!”
“我对你太失望了,张林。”
说罢,张彪决绝地转身离开。
张彪身后,张林忽然抓着囚牢的门框大声呼唤,“张彪,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对吧?!你就是想让我死,张彪,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你害了我!我们的祖先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唾骂你。如果我死了,你也不配见张家的列祖列宗!张彪,你听到了吗张彪!”
“张捕头。”张彪快走出牢房的时候,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张彪脚步倏然一顿,他扭过头去,就见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墙壁后面的黑影中走出来。
“先生?”张彪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您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辛:“抱歉,刚才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哦,没事。”张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牢房里面昏暗,在昏黄的灯火下面,百里辛隐隐看到男人的眼里泛着光,“先生,你来这里是为了?”
百里辛:“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我刚刚从青城山下来,问了捕快说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
张彪:“哦,哦,什么事情,我们上去再说吧,这里环境不好,先生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
百里辛:“好,我们出去再说。”
两人同行,从牢房离开。
外面天气晴朗,明亮的日光忽然洒落过来,刺痛了张彪的眼睛。
张彪生理性眉头紧皱。
“先生,你找我想说什么?”
百里辛,“说来话长,不仅话长,还有些离奇。跟我回书房,听我慢慢跟你说。”
张彪点点头,“好的,先生。”
两人刚走到衙门的院子里,远远地就听到一道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谩骂声。
夹杂在谩骂声中的,还有那些捕快的安慰声。
“大娘,您这是做什么,快从地上起来啊。”
“就是啊,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说不定只是闹着玩玩,老大做事最有分寸,他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您现在就算把脑袋磕晕了,也无济于事啊。”
“我的林儿啊,为娘好不容易把你接回来了,你还没在为娘这里过几天好日子,就被你那狠心的哥哥给抓了过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都是我生的儿子,为什么彪儿你这么冷血无情,你不顾及兄弟情深,还不顾及我这个老不死的命了吗?”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你是想逼死我吗?”
“要抓你抓我啊,把林儿放了,他有什么罪?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林儿他还年轻,他犯了什么罪由我这个老骨头抵罪!”
“该死的张彪,你这个张家的不肖子孙,和你那个赌鬼爹一样混蛋!”
老婆子骂骂咧咧,坐在衙门的门口,引来了外面无数人的围观。
捕快们见状赶紧将门关上,将所有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第一这是老大的老娘,他们肯定不能像对付其他人一样将人赶出去。
第二这是个老太太,万一处理不好,那是要闹出人命的。
谁也不敢动手。
张彪也听到了声音,他站在院子里纠结了好一会儿,咬咬牙走过去,“娘,这里是衙门,你这是做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捕头,我这些兄弟看我的面子,你早就被是他们关进大牢了知道吗?”
“你可算是出来了,好啊,快点把我关进牢里。”老婆子睁着一双眼睛瞪着张彪,“我们的张捕头威风八面,已经抓了自己的亲弟弟了,还怕多一个亲娘吗?我不怕,有本事你也把我抓起来啊!”
张彪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算我求求你了,娘,我抓张林,是因为他真的犯了事情。你回家吧,你膝盖不是不好吗?一直跪着又要伤膝盖了。”
“我不起来。”老婆子发狠,“你一天不放你弟弟,我就一天不起来。”
说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孩子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自己的肉,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我就是豁出去我这条老命,也要把林儿救出来。你不放林儿,就是打算逼死我这个做母亲的。你如果想成为逼死母亲的不孝之子,那你大可继续一意孤行。”
张彪气得简直想骂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胡搅蛮缠、蛮横无理的母亲,又想起地牢里那个恩将仇报的弟弟,内心忽然生出一种凄凉来。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全身力气陡然卸掉,只剩下颓然:“随便你吧,你们都不要劝她,她想跪多久就跪多久。”
扔下这么一句话,他转身离开,再也没有一丝迟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到了百里辛身上。
现在在他们看来,百里辛无所不能,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啊。
这种棘手的情况,只有主心骨能够救命啊!
老婆子也跟着看向了百里辛。
百里辛有些头疼。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张林是你的孩子,张彪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你担心张林的安危,就不担心张彪是否会因为你的行为丢掉那身衣服吗?这是衙门,做主的是县太爷,不是张彪。”
“张林犯了罪,张彪把他抓起来,这本就是一个捕快该做的事情。”
“喂,老太婆。”看着把剪刀架在脖子上的老人,百里辛尽量用她能够听懂的话说,“你只有两个儿子,你现在老了,现在一个儿子已经进了牢里,而且还是重罪。我这么说吧,你的下半辈子,已经指望不上这个小儿子了,你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张彪这个大儿子。”
“张彪又做不了主。”
“你现在这一闹,不仅张林回不来,还会把张彪也弄得丢了吃饭的家伙。”
“你看看张彪到时候会不会怨你,你把他惹毛了,他说不定一气之下真的不管你了。到时候哪天你真的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谁给你端屎端尿?”
“清醒一点,别把两个孩子都害了。”
老婆子呆了呆,她迟疑地盯着百里辛,“林儿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帮他顶罪不行吗?我不是想害彪儿,我只是想把林儿救出来。等他出来之后考上了状元,一定可以回来救我出去的。”
“杀人,够重吗?”百里辛从嘴角泄出一声笑,“你也帮他顶罪,然后等他来考取功名救母是吗?可你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杀人罪,要么发配边疆,要么秋后问斩。如果是发配边疆,一路上长途跋涉,艰难险阻,你这老了好不容易要享清福,别说去了边疆受苦,说不定会直接死在路上。到时候黄土一埋……说不定还连埋都不埋,直接扔到山林里喂野狗了。”
“如果是秋后问斩,那就更来不及了。”
“你儿子还没参加乡试吧?等乡试过了,还有会试、殿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