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祁十二
“实不相瞒,我与几位友人此行为了进京殿试,只是途经此镇而已。尚未找到落脚地方,便被西北那宫家请去做了客,听闻他家小姐即将婚嫁,可我等不知该准备什么贺礼,这才……”
颜元话未道尽,只面不改色地偷偷打量着天月的表情。其实这番话只是他的假设,如果这假设错了,那到时候也能打个哈哈一笔带过。如果这假设成真……那多半宫家和这天月阁的确之间有什么联系。
或者说白了,那叫秋钰的月倌和这宫家小姐就是同一人。
“那您就真问错人了,我可不认识什么宫家,更不知这宫家小姐爱好何物。”天月往椅子上一靠,又摸索起桌面上的烟来,“你们只是萍水相逢,何必多费心思呢。”
“您既然能开得出这样一家店来,那自然是懂得世间常理。知恩图报可不分大恩还是小恩,我与朋友并无多少存款,进京赶考本就孤注一掷,对于宫家来说可能只是随手给我们提供了吃住的地方,可对于我们来说这件事足以铭记一生。”颜元把提前编好的说辞一一道出,“哪怕就是给了我们一口过路水,那我们也该尽所能送出一份礼来偿还恩情。”
“话虽有理,不过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天月懒懒地瞥了他一眼,“请回吧。”
帘幕后的人影晃了晃,似是听到了主子的话,要前来赶人了。颜元赶在那之前将发簪放到了她面前,代替了缺了茶杯的那小片地方,“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向您问一些事情而已。”
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壮汉个个肌肉紧绷,面容黝黑,看上去比许可可还要凶上几倍。他们一左一右将颜元从椅子上架起,颜元不禁推拒几下,“我自己会走。”
“等等。”天月翘着腿,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书生。她手中的烟杆敲了敲桌面,发出三声闷响,“坐。”
两个男人这才松开手,又沉默地回了原位。
“你想问什么?总不会真的是来问宫小姐喜好的吧。”天月笑了几声,面露几分揶揄,“我劝你打消念头,她早就心有所属,无论你送了什么都不会为之所动。”
“在那之前,我想问一问与我朋友有关的事。”颜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在这里做月倌,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其实沈桉容离不离开并无所谓,毕竟他们只相当于这个副本中的匆匆过客。不过既然秋钰作为一个月倌,那从“关心朋友”的角度入手,恐怕更容易获得与她有关的线索。
“你把他买了就行。”天月说的直白,“给钱,放人。”
“……”颜元本以为这赎人的规矩在天月阁也作废了,没想到还是和青楼相仿。
将他古怪的神色纳入眼中,天月却转而笑了,“很多穷苦人天生就有文采,不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差,可却一到年龄女子就得嫁给一些满脑子都是传宗接代的迂腐之人;而男子更有因家境贫寒被父兄卖去宫里做了太监,一生都搭了进去。虽然我没法挽救这种现状,但至少在我这里有人懂得欣赏他们,愿意为了花大价钱把人捧回家疼着宠着,总比被那些不靠谱的媒婆随便三两句说了亲,后半辈子都住在潮湿狭小的空间内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要好得多。”
她顿了顿,将手中的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我不做皮肉买卖,只能给他们一个比原先更好一些的平台。在女子中,买她们走的多半是喜爱她们的性格品行,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要更符合心意,便想娶回家去护着。在男子中,多半是因为他们的文采,日后送去读书,或接回家里做个伴读都是有的。他们到了年纪就该离开这里去过新的人生,那些人买他们的人也是自行挑选的,我可不会强迫,这卖身钱可不是交到我的手里。说白了,我就只是一个商人,他们按月给我交租,后来究竟过什么样的人生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颜元却有些不懂地追问道,“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到时间不直接放他们走,而非要以售卖的形式呢?”
他说的并不算好听,天月也没在意,只是有些惆怅地吐了个烟圈,“你们这些一心只想着考出名堂的穷书生能懂什么?我想要保下这个阁子,就必须要付出点东西。平白无故谁愿意撑着你?如果没有这些筹码和代价,天月阁早就是鱼龙混杂之地了。我没本事,做不到护他们一辈子,只能供给他们相对来说更好的出路罢了。”
颜元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虽然天月说得好像是她与这些月倌在进行公平交易,但其实她还是更多地付出了一些。
两人面对面坐了会儿,天月忽然放下了烟杆,将面前那发簪拾起。她指腹细细摸着上面雕刻上名字的地方,“秋钰是个好姑娘,虽然是小姐出身,但家中变故。她来我这儿还懵懵懂懂,转眼就过去那么久了。”
“……家中变故?”
“虽这么说,但我也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天月弯了眼角,露出几条遮不住岁月侵蚀的纹路,“不过好在她爹娘内心有愧,在她卖身前将她赎了回去,要嫁的也是自己心上人。”
颜元看着她此时有些高兴的表情有些动容,忽然想问一句“那你呢”,不过这句话终究还是压了回去。他放下茶杯抬了抬眼,忽然见那帘幕后的两个身影消失了踪影,不知什么时候正中站了个歪着脖子的人,薄薄的布后透出点淡淡的红艳。
这时影子动了动,发出叮铃一声。
天月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
“还差几天吧,希望这几天一切都能进行顺利。”
“……我不能送给她什么,但祝她一切顺利,平平安安。”
83 第八十三章 红嫁娘(六)
颜元紧盯着帘布,“您似乎和秋钰感情很好。”
“感情好与不好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天月反过来问他,“我对我所有的月倌都是如此,他们离开向新生活迈出一步,这不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叮铃声又在此时传来,颜元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也没了心思再和天月招呼下去,“毕竟此行是来找我的朋友,虽然觉得与您谈天很愉快,但我不得不告辞了。”
“这就回去了?”天月手里还握着那发簪,“这东西我也不还给你了,它本就是我天月阁的东西。虽不知怎么被秋钰那丫头带了出去,但既然我看到了,该收回的还是得收回。”
这簪子似乎作用就在此处,颜元也没将其要回的想法,自然是拱手做个顺水人情,“本来我将它带到这里就是物归原主,毕竟我也有心上人,带着一个女子物品并不合礼数。”
谁知这回回答他的声音却变了。
“那你……将它还给我……就算是……合礼数了?”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人顿时心生寒意,面前的天月面容有些扭曲,似是两股力在她体内拉扯着,让身体无法承受地微微发颤。帘布后方歪着脖子的身影已经失了踪影,分明脚下没有震感,可整个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却剧烈晃动起来。
颜元心道不妙,没有迟疑转身便朝后跑去,可那看上去不堪重创的木门却硬如磐石,摸上去的手感也冷冰冰。屋内的温度骤降,好似阳光全都被隔绝在了外面,一丝都透不进来。潮湿感席卷而来,天月身上干净的裙摆在此时皱成一团,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
“你身上……有……檀郎的……”她每朝着颜元的方向走一步,地上便多出一个水坑。身上薄薄的衣料似是吸收了无尽的水,就连原本打理整齐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披散下来,顺着眉心流下的水渍将她的红妆冲花了去,“你是……我的……”
门外传来沈桉容呼唤的声音,明明对方在用力拍打着门板,可那声音却好似隔着一堵十几米的墙,听上去虚幻遥远。这里与其说是天月阁的顶楼,更像是一瞬间被扯入了其他次元中,从而与世隔绝了。
“檀郎……我的檀郎……”天月看上去并不狰狞,她将头抬起时,眼眶中却溢出了两行泪水。这有些出乎颜元的意料,不过下一刻利爪划破空气的声音却让他顾不上细想。背后的门被固住,他只能朝阳台的方向跑去,身后细密的铃铛声也随之响起。在踏出那道边界时,屋外的晴天却霎时变了模样,一轮猩红的孤月挂在高空,周遭并无星迹,只有漆黑压抑的夜色笼罩在四方。
通红的灯笼照亮了阳台的一小片面积,可下方的屋檐瓦砾却模糊作一团,似是和地面的颜色融为了一体,教人难分虚实。
颜元不知离开了这个房间会怎样,但在身后那只手触上他的脖颈时,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瓦砾受了创击哗啦啦往下掉,坠在地上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将所有声音全部吸纳了进去。虽然身上的衣料起到了一些保护性作用,但难免摔着一下还是疼的。减伤的提示成了目前耳旁唯一的声音,就连他试图开口叫喊也没能发出分毫。
长时间的逃生生涯让他已经能在坠地时做出标准的护头翻滚动作,身后的人褪去了天月的皮囊,空有一身如火般的红嫁衣与月光遥相呼应。她的脸被盖头遮去,脖子像是断了一般耷拉在肩上,只能在那片红布飘动时露出不断开合的嘴唇,似是在向他威胁恐吓,又像是低低哭诉。
可惜无论说了什么话,这一切他都听不见。
颜元顾着朝前跑,脚下的石板路朝远处蔓延,可身后的天月阁却依旧近在眼前,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如无法离开这里分毫。可就在这回首间,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口在这时忽然闪现出一批人影,这群人背光而立,手中用来照亮四周的并不是灯笼,而是一个个裹着油布正熊熊燃烧的火把。那反复闪烁的火光似是为脚下影子赋予生命,让它们贴着地皮不断张牙舞爪地抓挠着四周。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所有人都如带了一张漆黑的面具,只剩下弯成月牙弧度的双目和险些咧到耳根的嘴发出幽幽红光。
奔跑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颜元喘着粗气,小腿肌肉难免有些酸痛。可还没等他脚步停下,身后的火光却在一瞬拔地而起,将空中那轮月尽数遮去,犹如从岩浆中攀爬而出的厉鬼,撕扯着碧瓦朱甍的天月阁。而追着自己的嫁女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那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却没能将他方才感受到的寒意冲散分毫,反而刺激的浑身冷汗逐渐溢出囊孔。
火舌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将高耸的建筑在他面前迅速地拆分瓦解。
声音此刻被归还了回来,他能听见了。听见了一声声惨叫和呼救,也目睹了火光中一个个挣扎的身影在瞬间灰飞烟灭。火势并没有因天月阁的坍塌而消停,很快便向其他方向蔓延开。颜元站在巷子里,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沿着面颊往下流淌,在领口处留下一点细微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