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杀手 第55章

作者:孙黯 标签: 推理悬疑

我二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腹中空空,吐出来的除了刚喝下去的水就是胃液,烧得心口灼痛,像是有人把我连根拔起,硬生生拽回十九岁时那场杀戮。

原来我从来都没赢过,跳进水里也不会得救,想从命运手中捍卫点儿什么,都要被它夺走一只耳朵。

眼前一阵阵昏黑,我听见屋外的骚动,撩起衣服擦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感受到有人在接近,我躲开他的手,缩进马桶和墙角的夹缝里,可就算周身都被堵死,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虞百禁蹲在我身前,身后是不知该不该介入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欲言又止的梁不韪。我抖到快说不成话,问他:“是我害的吗……?”

“不是。”

他理所当然地,“离炸弹那么近,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不……”

“只有左耳听不到,右耳还是完好的,不耽误听你说话。”

他口吻轻松,像在诉说一件身外之事,甚至和我开起玩笑,“宝贝别嫌弃我,婚还没结呢,这下真的没人要了……”

“是我……反应不够快……没……保护好你……”

我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每一处部件都错乱失调,唯独神经线路还在通电,只要拔掉电源,我就会分崩离析,沦为一摊再也无法复原的死物,他却蹲在那里看了我很久、很久,才叫了我一声:“宝贝。

“把手给我。”

我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语言组织能力,五感被封闭,知觉像是生了一层隔膜,没办法顺畅的接收和输出,只听虞百禁说:“像上次那样……在仓库的时候。让我抱抱你,握住你的手就不会抖了,试试看?”

他侧了侧脸,对门外的人笑道:“大家先出去一下,好吗?给我们留点儿隐私。”又对梁不韪说,“今天也不早了,梁先生请回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来照顾他,实在不行再叫医生。嗯,没问题的。拜托把门关好,谢了!”

杂乱的人影渐次退却。狭小的房间静谧如初。他陪我坐在湿漉漉的瓷砖地面上,握起我的手,指腹抹去手背上针孔渗出的血珠,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切实的痛苦。

我握紧他的手。

“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第90章

从那天起我就坏了。像一把卡膛的手枪,一架走调的钢琴,一台失准的钟表,但是没关系,虞百禁说,他总有办法把我修好。

我说你呢,你怎么办?医生说你的左耳可能终身无法治愈。他笑得坦然,说没所谓啊,他生下来就是坏的,他无药可救。

更何况做杀手,既已认定了踏上这条路,谁都不奢望尽头是善终。跟死神签订契约的人,断手断脚、曝尸荒野是合约中不可更改的必选条目,他对所有残酷知情,认可,才欣然按下血红的指印。

在“最好”与“最坏”的区间内,他总能寻得自洽之处落脚,而恶魔是如此讲究公平,他不同情人类,包括他自己。

“况且我们都活下来了。”

他温柔地,轻快地,像吹灭蜡烛后许愿的小孩一样真挚,哪怕他连生日都是假的。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问我的心理医生。

“人要怎样才不难过?”

在辗转了几个科室、查遍各项体格指标却诊断无果后,我听从了医生和护士的建议,转至精神科。做完一系列心理学评估,我被正式确诊为“恐慌症引发的躯体化障碍”。

虞百禁陪我做咨询,全程都很安分,耐心,也或许是不适应单耳失聪后的肢体失衡,协调性变差,对声响及其来源的钝感,即使是非常、非常微小的延迟,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对于他的职业而言,一毫秒的误差都关乎生死。

我连一毫秒都不能容忍。

以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吗?医生问我,家族遗传病史呢?我说,我想回去了。

不靠药物辅助也行。医生又说,认知和行为疗法同样能改善病情。我抓紧虞百禁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虞百禁就会带我回病房。

我不用吃药,我只是“坏了”。每当我心悸、战栗、身体不受控制,只要抱住虞百禁就能恢复如常,他会把我修好。

诚然,这种修缮也有短处,例如某天早晨起床,一摸到他不在床上,失去他的那种惶恐便如洪流决堤,瞬间淹到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脑中尚有条理,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时,打翻了桌上的一次性纸杯。

水洒了一地,像碎掉的镜子。流再多的血,我也无法再捡起它。

然后风吹进来。无论我躲藏在哪一扇窗里,他都会找到我,将我抱紧。

“你去哪儿了……?”

我先是问他,旋即越过他的肩膀,和呆立在病房门口的护士道歉,“对不起,我……把水弄洒了。”护士小声地说“没事”,从虞百禁手里接过空纸杯,同他点一点头,退到病房外,轻轻带上门。虞百禁揉着我的后颈,等我放松下来,才向我解释道:“你快天亮时才勉强睡着,我就没叫你,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一刻钟都不到。”

“你要带上我。”我无力地强调,“你一只耳朵听不见,万一碰到危险……”

“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

他声音低低的,像梦呓,像咒语,捧起我的手拢在双掌间,不厌其烦地说,“我回来了,我在这里,我没有离开你。”

他俯身亲吻我的发顶。

“你会保护我,对吗?你会充当我的耳朵。”

他拉起我震颤的手,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几次深长的呼吸过后,我的手果真不再抖,梦醒时发现他不在、那种被扼住颈子的恐慌感也渐渐远去,淡化成一股经久的、如影随形的隐痛。

——我又该如何修补你呢?

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变回一个正常人,拿来毛巾,擦干地板上的水渍,虞百禁也打开窗户,让病房内空气流通。我刚要问他去给谁打电话,敞开的门被人敲响,抬头一看,是戴着墨镜的梁不韪。

自打我和虞百禁入住这家私立医院,梁不韪只来“探望”过两次。一次是来给予忠告,外面现在乱成一团,让我们先避避风头,低调行事,尽可能少抛头露面,有事就找负责这间病房的主治医生和护士,都是“自己人”;第二次来,他告诉我,从我身上搜出来的窃听器被他委托专人成功解码,提取出了段问书的人声口供,由于设备老旧,音质较差,还需要进一步修复和还原,如果进展顺利,“虽然不足以指控他谋划了绑架案,‘杀人未遂’也够那小子喝一壶了。

“哎,这可是小简你立的功,破天荒夸你一回,给点儿反应啊。”

他依稀在对我说话,也难得是些顺耳的话,我却没有任何触动,觉得庆幸或是反感,木然地听着,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囫囵吞咽完话里的信息,我才问出我一直想问的。

“这就是你们俩的‘协议’吗。”

我坐在虞百禁左边,他捏了捏我的右手。

“给你做早餐的时候,我和梁先生交换了两个条件:他答应借给我们物资,当我们的后手,危难之际要拉我们一把;而我要默许梁先生全程跟进这件事,从中获取他想要的内情,并且,我要无偿接下他一个委托,期限是今年内。”

我没做声。虞百禁正经了不到一分钟,又改口叫梁不韪:“老板,耳朵聋了能延期吗?我起码要花三个月练枪。听声辨位不太准了,能不能挑远程狙击的活儿?”

“你还挑上了?!”

“你做这些……是为了颜女士?”我吃力地组织着语句,“你从容晚晴身上……看到了可以深挖的机会,才想让我们当你的眼线。”

梁不韪耸耸肩。

“也不全是。”

他接着讲。事发当日,我和虞百禁被段问书从海中捞出来,带到了远郊一栋即将拆迁的厂房,那一整片区域都是传统且落后、仰赖人工作业的渔场盐场砂石厂,早就被征地给了新的工业园区,近日正在动工初期,要将规模较大的厂房集中爆破,再分别清除残余的部分。

“那地方偏得很,进出只有一条土路,因为下雨糊满了烂泥,我带人赶过去,半路碰上了警车,不用说,段家那小子指定跟他们有‘合作’。

“我的车开进去的时候,他刚好出来,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我——能认出我更好。咱今儿就把话放这儿:对,我梁某人就是来给你们添堵的。

“人嘛,死了就是一堆粪土,别人来我坟头撒尿都成,我管不了。所以活着的时候,我就爱看洪水滔天。”

梁不韪坐在医院的公用座椅上,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火的细雪茄,硬是把二十块一把的塑料椅子坐出了几百万的身价,“这儿是不是不让抽烟?多没劲呐。”又说,“你俩姑且消停一阵儿,吃好喝好,安心养病……越是这种关头越要沉住气。这是大人的生存智慧。”

他用指尖敲击雪松木雪茄盒,笑容叵测。墨镜片倒映窗外的天光,游云争逐过日,明暗交替流转,一面显露在外,另一面则必将隐藏。

“把对手逼上绝路还不够,要逼到死为止;不是亲眼所见的死就不要轻信,养精蓄锐,准备好杀他第二次。”

第91章

梁不韪没在医院逗留太久,不到中午,他就被一通来电喊起了身,作势要走。我和虞百禁出门送了他两步。话别之际,他好心慰问了我俩的病情,聊到我有没有继续看心理医生时,我说:“不去了。”

“怎么了?”

“医生说,他的病情比我恶劣。”我指指虞百禁,“跟我一起做测试,他对任何预设情境都给出了正向反馈……不会自发产生负面情绪,没有同理心,全靠常识和与人交往的经验选出正确选项,有反社会倾向。再待下去就要穿帮了。”

“……”

“我吗?”

虞百禁对这一诊断结果颇不认同,“我精神状态挺好的呀。再说了,我不坚强起来,宝贝要去依靠谁呢?”

梁不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急事,下次不来了。”

“老板慢走,开车小心!”

送别了梁不韪,我和虞百禁慢慢地下楼,步行去医院食堂吃午饭。在这里休养期间,我们每天都维持着规律的作息和行动轨迹,病房,食堂,庭院,再回到病房。时间仿佛牵拉成线,无限延长,于是我们和对方说很久的话,或者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以打发泡沫般膨胀的闲暇时光。

说起来很荒唐,虞百禁确实在学着照顾我,那些天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宁静日子。什么都不必想,不必烦忧,容晚晴说她已经“到了”,尽管我不知道在哪儿。

段问书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我和她已再无瓜葛,唯一可做凭据的那张照片也被我和虞百禁分而食之,连同并不久远的记忆一起嚼碎,下咽,无迹可寻。

——只要是她的应许之地,是我去不了的远方也无妨。

住院楼下是一片还算宽绰的活动场地,常有家属或护工推着轮椅、带腿脚不便的老人出来散心,也有供人闲坐歇息的游廊,顶棚镂空,当作花架,难以辨别的枯藤倾泻而下,如同凝固的瀑布,看不出是何种植物。我猜是紫藤花,虞百禁猜是七里香。

“你在S国的……那个家,院子里种的是什么?”我问他。

“是葡萄。”

和他并肩坐在这片藤编的阴翳中时,我才发觉,我们很少谈论那段从前。它太虚假,却又真实无欺的存在过,不是谁的谎言和幻梦;暗涌是真的,残杀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我当时真以为你住在那样的豪宅里,有情有义,只为‘赡养’你的‘祖父’。”我自嘲地说。虞百禁却挑了挑眉:“我的确在‘赡养’他?对照着专业书籍自学的护理。”

“……啊?”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由护工搀扶着,经过我们身前的廊道,虞百禁便适时地收回伸出去的腿,给对方让路:“我的‘祖父’沉绵病榻整整三年,全身上下只剩一只眼睛还会眨,杀掉他不用费吹灰之力,因此我接下这个委托,雇主们表现得很惊讶,并问我是不是有其他企图——有钱人嘛,一贯多疑。我就告诉他们,我不收佣金,给我换成本地一所学校的入学名额。他们更惊讶了,‘你想上学?杀手还要念书?’”

他快活地笑。就是这笑容让他在普通人中无往不利,处处逢源。“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我和‘祖父’相处得还挺愉快呢。

“第一次见面,我和他打招呼,说,‘你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宝贝孙子了,我没有亲人,所以我要叫你爷爷’,他不理我。他不能动,没法强求;第二次我跟他说,其实我是来杀你的,你会怕吗?他眼睛眨了眨,不知是怕还是不怕;第三次我和他讲,爷爷,我在学校有喜欢的人了,下次带他回来见你,好不好?他居然‘哼’了一声,使劲从肺里挤出一口气。哇,我猜他是在表达高兴吧?

“但很不幸,我带你去见他的时候,已经是他的葬礼了。”

我沉默良久,想不出该给予怎样的回复,最后只道:“我有给他的遗像鞠躬……早知道多和他聊几句。”

“聊点什么?”

“比如……我就是你孙子喜欢的人,”我转头看向别处,“再过不久,我可能会杀掉他,也可能会和他在一起。”

“他老人家非得被你气活不可。”他感叹,“真是火辣的孙媳妇啊。”

时隔多日,我总算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一次。他又说:“你早就看出我是冒牌货,我还以为你会先动手。”

“为什么不是你?”我说,“容晚晴的某个朋友,搬新家那次……我们去新居暖房,还记得吗,他们去楼下买调料,我们和两个女生在家,客厅里只有你和我。”

“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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