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审判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第一百九十八条和第二百零九条之规定,我们受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公开审理的被告人贺金龙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审判庭中荡得清晰,充斥着那种寒彻骨髓的冷静。他将整起案件的因果关系陈诉一番后,定了定神才继续说:

“被告人贺金龙,确实不是第一个在这个时代用‘不公’作为自我豁免理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法庭上说,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没有退路,你只是希望有人听见你……我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在隧道里点燃炸药、在论坛上用愤怒重塑信仰、在‘激流’社群里高喊‘这是觉醒’,我们都听见了。”

“可我要问你——你想要的觉醒,是谁的?”

应泊直直看向被告席。

“你说,这个世界不公,制度腐朽,权力压迫。可我问你,如果今天给你一个权力的位置,你会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还是只让你自己不再卑微?”

他没有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只是继续道:“你以为你恨的是制度,是法律,是秩序……不,你恨的是这个体系没有站在你这边。你不是真的想打碎它,你只是想控制它。”

“你想的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你决定什么叫公平。”

空气凝固了。

“你杀人,不是为了改变规则,是因为你觉得,终于有资格站在规则之上。”应泊目光如寒刀,“你说你是‘激流’,但真正的激流,是那些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世界,却依然选择守住底线的人。”

“医生张继川,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调没有上扬,语速反而慢下来,每个字都沉稳地从喉咙里剜出来。

“我不是为制度辩护。”他语气忽然低沉了一分,“我也知道它冰冷、迟钝,有时甚至荒唐。它不完美,远不完美。我也曾质疑过它,厌恶过它,甚至利用过它的漏洞。”

“可你用暴力去对抗它,只会制造新的压迫者。”

他抬起头,像对全体公众说:

“而你,还有你们奉为神明的殉道者,就是那个站在血泊中生杀予夺,却假装自己是救世主的人。你说制度吃人,可你也吃人,只不过吃得比它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短短几秒,审判庭内连法警的站姿都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僵硬。应泊没有再看贺金龙。他缓缓移回视线,看向法庭最前方那枚高高在上的国徽,声音平稳,却重若千斤:

“法治也许效率迟缓,也许会扯皮,也许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代价最低的选择。至少,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深渊。”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它才成立。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在你不同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约束你。”

第146章 如见众生

法槌落下。

审判长端坐于审判席之上, 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本案庭审程序已全部完成,因案情重大、涉及公众广泛关注,经合议庭评议后, 依法决定——择日宣判。”

宣判日未定, 意味着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但这句“择日”两个字, 已在程序中划下一道缓冲的边界,亦为整个社会留下一口喘息之机。

法庭内灯光尚未熄灭, 从审判席到公诉席、辩护席,所有人都已起身。旁听席上的观众则像被从梦中唤醒般, 陆续站起, 神色各异。

有年轻人偷偷抹眼泪, 也有人默默合上笔记本, 低头不语。某些人心中的刻板剧本彻底破碎, 也有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的“激流”不过是一滩发臭的污水——曾被赋予勇气,却最终只是深渊。

而庭审现场的气氛——与开始时那种充满猎奇、看热闹的浮躁氛围已然完全不同。

审判长站起离席法袍在座椅边缘轻轻一摆, 正如这场旷日持久的正义过程所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应泊收起公诉词,头也不回地将卷宗合上。他没有等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去看贺金龙一眼, 他只是从公诉席那张高桌下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袋, 然后迈步走出法庭大门。

而那扇门, 一推开,等待着他的便是汹涌而来的海啸。

“应检察官,请问这次公开审理您是否有政治意图?”

“您是否担心庭审中您的立场过于主观?”

“有声音质疑您利用舆论反向引导司法,您怎么看?”

“张继川家属是否支持您做出公开庭审的决定?”

“您认为‘激流’是否还有后续组织?”

“应检,应检察官——请回一句——”

麦克风、相机、追光灯, 如浪潮倾倒,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些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试图将他撕扯、拉回“舆论事件”的立场中。

可应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穿过人群的步伐稳如山石,肩背微微前倾,眼神向前,没有焦点,像是在穿过某条比人声更深沉的河。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黑色的检察制服在镜头闪烁中,如同一艘小小的舟——在这条媒体、话语、情绪混成的怒流中缓缓逆行,孤单、沉默、执拗。

阳光从法院大楼的阴影边缘落下来,斜斜照进广场尽头,洒在他背影上。无人替他鼓掌,无人替他遮风——但他依然向前,步伐不歇,直到淹没在人群尽头的铁门后。

这场庭审,没有直接引爆,但它震得极深。

在宣告“择日宣判”的那一刻,很多人以为一切会就此沉静下去:媒体跟拍几天热度,评论区再争上几轮,然后像无数个社会事件一样,被新话题冲刷埋入时间泥底。

但他们错了。

应泊接连被要求出席多个新闻发布会和专题座谈,他一律拒绝,除了庭审之外没有再公开说一句话。但他的公诉词却被无数自媒体剪辑、字幕组加码、老师们在思政课中播放。

真正改变局面的,却并不是公诉人慷慨陈词,也不是审判长的那一声落槌,而是那句来自群众席的质问:“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像一记沉雷从法庭炸响,穿过直播镜头,穿过城市的楼宇回音,一点点蔓延成极大范围的余震。

也许是它震碎了很多人心里那个模糊又危险的幻象,那个觉得自己“只是默默认同一下”“只是偶尔转发”“只是共情一个失败者”的安全幻象。在庭审后,望海本地论坛上涌现出大量市民实名发帖,其中既有出租车司机,也有送餐员、工人、个体经营户——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困苦、自己对制度的怨气,但最后都用类似的句话收尾:

“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别人的命来证明我的命有价值。”

“你痛苦,不代表你高尚。”

“你不是我们,我们活得不易,但我们还知道不能草菅人命。”

这类言论开始在网络中扩散,被截图、转发、评论、共鸣,一如被人猛地敲醒的自觉。还有一名高三学生写下:

“我爸是消防员。看贺金龙说他代表大多数人时,我真的气到手抖。你可以说体制烂、教育不公平、生活太苦,可你不能绑上别人的命说你是在替我喊话。”

这条帖子获得二十多万转发,评论超过八万。城市中开始出现不曾预料的“反激流”集会——不是官方组织的宣传,而是由街坊邻里、职业工会、大学生自发发起。有人带着写着“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的横幅,有人在地铁口拉小提琴募捐,为受害者家属募款,也有人只是站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我们也苦,但我们不会害人。”

政府没有插手太多。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次根本不需要□□,因为情绪已然从“控诉体制”转向了“保护秩序”。没有爆炸,没有尸体,没有血——而是活人,他们在秩序的废墟中站起,用言语保住自己的人格。

一周后,官方日报发出评论:

“在激流滚滚中,是无名之众用一句‘你不代表我’捍卫了最基本的共识:人的尊严不能拿来交易,正义不靠暴力索取。真正的制度改革,从来都不靠你我互害。”

城市沉默了一阵,而后无数人把声音埋进心里,一步步站了出来。

事态终于走到临界点的那天,是一个燥热而阴沉的下午。

天空像被涂上灰白铅粉,密不透光,空气中充满久雨未落的压抑。望海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将“殉道者”案的最大嫌疑人——陈嘉朗的身份完整公开。

身高178cm,体型偏瘦,肺癌晚期,长期咳嗽。以及他的高清照片、体貌特征、活动轨迹、可能藏匿区域全数在新闻中呈现,并同步上传至市政便民APP与公安微博。

对这一决定,路从辜一开始以为应泊会强烈反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应泊默许了,一句话没说。

“你真的同意这样做?”路从辜曾在会议结束后压低声音追问。

“……是他求仁得仁罢了。”应泊说。

三天后,望海市公安局接到一通简短却掷地有声的匿名举报电话。

“我刚刚看到那张脸了。在湾河北区废弃炼钢厂靠宿舍区那边。他戴着口罩,穿正装,咳嗽很厉害。我在社区通告上见过照片,我确定是他。”

不到十五分钟,警方侦控系统锁定该区域地形图,结合航拍画面与现场热源分析,确认宿舍区北栋有疑似单人活动痕迹。

行动等级瞬间提升至一级应急部署。

炼钢厂外围被迅速封锁——警车、特警装甲、战术小组全部出动。无人机升空侦测,热成像锁定建筑内部,通讯屏蔽车同步就位。外围人群已迅速排空,街区广播切换至“请群众配合□□,远离封控区”的自动语音循环。

扩音器竖在风口最高的厂门边,粗大的话筒向着那片生锈、坍塌的楼体发出第一声呼喊: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下可能携带的危险物品,双手抱头,缓慢走出厂房——重复一遍——”

但没有回应。只有回音在钢骨间盘旋,撞在空旷水泥墙上,像是一个古老机器的回响。

应泊站在第一排警戒线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栋脱皮斑驳的厂楼。

他忽然低声道:“我进去吧。”

路从辜转头:“什么?”

“我进去谈。”他说,语气平静得像陈述天气,“他可能不会开枪。但他一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投降要求,只有我能试试。”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说的是对的。

“我不是为了抓他。”应泊声音很低,却极清晰,“我是想给他留一点选择的余地,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转身去取防弹衣,动作干脆,像是早就准备好。他披上那件黑色厚重的战术马甲,锁扣扣紧,整个人如同将要潜入战场。

路从辜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你进,通信保持,最迟半小时我要你出来。”

应泊点头,没有废话。

他从封控线最前端绕过警戒带,迈步走向那片破旧厂区的边缘。脚踩在锈蚀铁皮与碎石交错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从后颈穿过衣领,吹起厂区残破标语的旗角:“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几个字残缺不全,在空中翻卷得像某种讽刺。

他一步步深入,直至走入那栋北栋宿舍附楼后方的一间废弃工作间。

内部黑暗,光线从钢骨裂缝中勉强洒入,一张早已废弃的操作台前,半倒着一个人影。

是陈嘉朗。

应泊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脚下是锈蚀的铁梯与碎裂的水泥,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掠过他衣角,也拂动前方那人灰黑色的风衣边缘。

陈嘉朗站在最顶端,背对着他,正对着那一锅沸腾着的钢水。

那东西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红色肺泡,在死寂中反复吐纳着热浪,光将陈嘉朗整个人照成一团人形剪影,嵌在金属巨炉的边缘,像快被蒸干一般。

应泊站住了。

离陈嘉朗还有不到四五米的距离,他没靠得太近,也没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多年前某个深夜,等陈嘉朗从律所会议室里走出来,嘴上骂着甲方,眼里写满委屈。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风声像一根根细长的弦在他们之间拉扯,拉得很长,陈嘉朗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一炉钢水发呆。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肩膀一耸一塌,整个人像是一块衣架子上搭了层灰布。他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终于累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松开了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