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再一同上下学,但路从辜还是会每天给应泊带早餐,只不过每一份早餐都会被应泊撂在桌角直到变硬。应泊整个人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路从辜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终于,等所有同学都离开了班级,他从后抱住应泊:

“应泊……去吃饭好不好?你瘦了好多。”

应泊身躯一震,先是略略绷紧,却又在路从辜怀里慢慢放松下来。路从辜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低声问:

“之前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还作数吗?”

应泊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没说话,末了,轻轻叹了一句:“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说完,他轻柔地从路从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孑然离开。

接到应泊电话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十点。路从辜的奶奶只当是什么骚扰电话,慢悠悠地拿起听筒。

“你是……小泊?”她忽地警觉起来,“你等一等——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

路从辜怔住了,反应过来是应泊,立刻冲出房间接过听筒:“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电话那边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破碎的啜泣。应泊哭得很凶,嘴里一直在不停重复:

“好疼,好疼……”

“发生什么事了?”路从辜在听到应泊声音的一瞬间就差点掉下泪来,“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别吓我……”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应泊似乎在隐忍着某种剧烈的痛楚,一直在大口吸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别过来,求你……”应泊把哽咽咽回去,“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求求你,别过来。”

话音落地,电话也随之挂断。路从辜心里一惊:

“应泊?”

回应他的只有机械的忙音。

第108章 第 108 章

月色冷得刺骨, 偏偏空气又潮热得让人心悸,两相交战,压得人根本喘不过气。

应泊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把刀, 刀背被月光映得银白晃眼, 衬出刀刃血迹惊心。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被割伤的手腕, 暗红色的血从皮肉中渗出来, 浸透了手掌的纹路,又滴落在地板上。

很疼。

这是他的母亲应丽娜被带走的第二十三天。那个自称是他同父异母姐姐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拿到他尽全力筹措来的钱款后,随即向公安经侦举报了应丽娜参与洗钱。

而洗钱的款项来源, 是他的父亲, 一个名叫褚正清的公司高管, 以及褚正清的妻子。从姐姐褚永欣所陈述的破碎片段里, 应泊推测出来, 这两个人都因为侵占公司财产被抓了,现在公检法正耳提面命地要求家属把侵占的财产都吐出来。

但那些钱大多被褚家人挥霍一空了。

应泊虽然是文科生, 但对于这些法律上的专业名词却也听得半懂不懂。他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个体户, 为什么会牵扯进这些乱麻一样的事端里。

对于父亲的身份, 应丽娜虽然鲜少同儿子提及, 但应泊自小心思敏感细腻, 猜也猜得出大概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和失足妇女钱色交易的产物罢了。

十七年来,他只见过那个大腹便便,说话粗声粗气的男人几面,每一次都是母亲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些生活费。

应泊像是这个男人遗弃在外面的一条小狗, 饿不死,但也活不好。也正因此,母亲只要稍稍从褚正清手里抠出些零碎的钱来,就会用在应泊的教育上。

她身体不好,精神更差,时常红着眼睛冲应泊嘶吼,要他活出个人样来。

三个人的关系在应泊中考那年发生了转折。

应丽娜是和姐姐一起从外地来到望海市闯荡的,多年来始终没有条件把户口迁过来。应泊名义上则是大姨和姨夫的第二个孩子——作为私生子不可能登记亲生父母,大姨交了超生罚款,认下了这个儿子。

虽然应泊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但按照学籍制度,他只能回到母亲的老家去读高中。老家条件艰苦,教育资源和望海市比起来完全是天差地别。

母亲心急如焚,把主意打到了人脉深广的褚正清身上。

褚正清对这个情妇口中打包票能考上望海一中的儿子先是感到新奇,作为一个商人,他开始估量投资与收入的性价比。望海一中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学校,哪怕吊车尾考进去,一本学校也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女儿褚永欣只读了大专,毕业后做了全职主妇,这对于喜爱攀比的褚正清来说是个不小的遗憾。最终,褚正清决定花钱培养这个儿子。

那个时候的学籍管理并没有那么严格,分数足够的情况下,只要肯交钱,学校就会收。应泊对于母亲为此做了什么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出手阔绰的爸爸。

这个爸爸替母子俩在一中附近的春华苑租了间陪读的房子,也出钱帮应丽娜做起了小生意,摆脱了替人打工的生活。这反倒勾起了应泊心里一点阴暗的恨意——越是被施舍,就越是屈辱,在学校他是自信开朗的尖子生,在家里他只是条卑微讨好父亲以求怜悯的败犬罢了。

“小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过我的。”父亲这样说。

他不是没跟母亲说过拒绝父亲的施舍,但每次都会遭到母亲的辱骂。她斥责儿子不懂人情冷暖,也不懂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难,这样的生活实在太容易,她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了。

事发后,应泊只接触过案件的承办检察官夏怀瑾,对方告诉他,褚正清资助母子俩的那些钱,就是认定应丽娜参与洗钱的证据。

很荒谬,但没办法。

他没把自己和褚永欣的交易告诉夏怀瑾,其实在夏怀瑾简单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就已经知道褚永欣是在骗自己了,但他不敢赌。他退掉了春华苑的房子,找可以联系上的亲戚借遍了钱,甚至借了高利贷,连同母亲这些年攒下来的存款,但还是差许多。

于是只能把老房子卖掉了。

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什么都没留住。应泊不敢想未来的日子,他所有的骄傲、尊严、少年心气,好像都在瞬间崩塌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手腕的伤还在渗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总觉得好像还留恋点什么。应泊鬼使神差地拿起茶几上的座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谁呀?”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奶奶,是我……应泊。”应泊强忍着哽咽,“我……有些事情,想找从辜聊聊。”

“小宝!你的小同学给你打电话!”老妇人呼唤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那个心心念念的声音随即响起:“喂?应泊?我在,我在呢,怎么了?”

应泊以为自己能够忍住,可他高估了自己,那个声音一闯进耳朵,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向下落。他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经历了什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手腕的伤也开始作痛,痛得他断断续续地重复:

“好疼,好疼……”

电话那边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不,别过来……”应泊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何况,那个人现在也根本找不到他。

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会舍不得离开,他慌忙挂断电话。

如果明天注定昏暗,那么不去面对也许是个好的选择。

应泊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他原打算不再醒来,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天色蒙蒙亮时,他睁开了双眼,手腕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而且,更加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的原因是,他现在又冷又饿。

活又活不下去,死也死不成。

他狠狠地捶打着手腕,但疼痛引发的本能让他最终停了下来,靠在沙发上痛哭流涕。脸颊发烫,他又冷得发抖,大概是发烧了。他起身,踉踉跄跄地想找点水喝,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座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走过去,是路从辜家里座机的号码,他不敢接,等电话自动挂断。未接栏里攒了一大串,都来自同一个号码,也许那善良的一家人守了他一个晚上,都没得到半点音讯。

应泊颓然地坐回沙发,揉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电话铃停息后不久,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停在了他家门口。

不会是有人来催债了吧?他心里一惊,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口,从猫眼向外观察。外面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按下门铃。

虽然猜不到这个时间会是谁跑到这里来看他,但应泊咬了咬牙,还是开了门。

来人是夏怀瑾。

这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检察官,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神和气质都极为犀利,此刻却有意收敛起来。她一只手里拎着一大包零食,另一只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夏怀瑾一眼就发现了他满是血迹的手,眉头立刻皱起。应泊慌忙把手藏到身后,局促不安地邀请她进来:

“请、请进……要搬家了,家里有点乱。”

房门咔哒关上,夏怀瑾把食物放在茶几上,拉着他坐下来,查看他的伤势:“什么时候弄的?”

“没事,已经不流血了……”应泊想要抽回手,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啧,已经能看见肉了,伤得不轻。”夏怀瑾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帮他把血痂都擦干净,“疼不疼?”

跟着夏怀瑾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好奇地在屋里转悠,发现没什么好玩的,只好噘着嘴回到妈妈身边,怯怯地看着这个憔悴的大男孩:

“妈妈……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有灯的,我去开一下。”应泊连忙起身,把客厅灯打开,起得太猛,顿时头晕目眩。他倒在沙发上,还在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夏怀瑾叹了一声,拿出车钥匙:“走吧,穿好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应泊愣愣地看着夏怀瑾帮忙挂号咨询拿药,那个小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停地做鬼脸哄他开心。

“略略略。”小姑娘冲他吐舌头。应泊用没受伤的手捏捏她的脸蛋,勉强回应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回我家吧。”夏怀瑾走上前,拎着一袋子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想趁周末来看看你,结果……”

应泊悻悻地跟着她。那小姑娘也不怕生,主动来拉他的手:“大哥哥,我叫卓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应泊低下头,和卓尔对视,“我叫应泊,很高兴认识你,卓尔。”

回到家里,夏怀瑾亲自下厨,做了三碗面。应泊本想拒绝,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只好垂着脑袋小声说:

“谢谢夏检察官。”

“以后打算怎么办?”夏怀瑾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帮他盛了一碗面汤。

“打算……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跟大姨回老家。”应泊停了停,“现在在办转学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

夏怀瑾沉吟不言,良久微微颔首:“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一点。”

“可是,可是……”应泊脸颊被塞得鼓鼓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先把身体养好。”夏怀瑾把他抱在怀里,“整件事情,千错万错都不该是你一个孩子的错,别太自责。”

应泊呜咽着,伸手回抱住夏怀瑾:

“夏检察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一定会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在我家里住下来吧。”夏怀瑾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安心上学,转学的事交给家长,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伤,尽快振作起来。”

应泊便暂时在这个家里落下脚来。夏怀瑾作为部门里的中流砥柱, 往往要忙碌到午夜, 没有时间看管孩子, 且已经与孩子父亲离婚, 应泊自然而然地承接了这个任务。

他包下了所有的家务,学着为母女两个准备饭菜, 护送夏卓尔上幼儿园,在夏卓尔光着上身乱跑时警告她男女有别——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恩人做的, 哪怕对方从未要求他报答。

夏秋交际之间多雷雨, 窗外电闪雷鸣。应泊陪夏卓尔躺在她的小床上, 手脚都局促地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