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那还是留些痕迹更好,否则像是我不战而逃。”
商吹玉问:“您已决定了吗?”
凤曲自然而然地答:“我觉得,是非做不可。”
商吹玉的眼神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他似乎想叹气,但收拾好表情,面上露出的只有一抹苦笑。
凤曲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看到他朦朦胧胧的背影,转过身去擦拭自己久未动用的弓。半晌,商吹玉开口说:“我相信老师的决定。”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商吹玉答:“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03章 睦丰碑
睦丰县的雨水终于迎来了终结,连日的阴晦散却,一丝天光破开厚云,阴惨惨地照耀下来。
青石板的路面上血水横流,穿黑衣的人们收拾着此方残局,两侧住宅一概闭门,默默等候着来自某人的恩赦。
一道纤瘦削薄的背影立于街首,那里矗了一块石碑,上刻“睦丰”二字。
这是睦丰县传承数百年的界碑,也是当地百姓的骄傲。现在,这块墨黑的石碑被血泼得深红,漆金的字迹都转淡了,腥臭的血味却久散不去。
黑衣人走近了对那道背影一礼:“二师兄,除了那块碑,此地一切好了。”
飞檐高墙上落满乌鸦,男人应声转过身来,一只乌鸦慢悠悠飞到了他的掌心。
“二师兄”半蒙着面:“慕容麒到了吗?”
“墓宫有过开启的痕迹,但没人看到他的踪迹。”
“无妨,”二师兄说,“他会来的。”
接着,他对一旁高举大斧的同门下令:“把这块碑,拆了吧。”
长风穿过街道,或敲或推地拍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方才禀明情况的门生面露犹豫:“这块碑是睦丰县传了十几代的宝贝,万一他们反抗怎么办?”
二师兄的眼神淡淡扫过石碑。
不知是说石碑,还是说几天前触碑而死,极尽惨烈的一双小童,他平静地道:“区区死物,有何忌讳?”
同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然而第一斧劈落下去, 第二斧还未到时,街尾突然传出跌跌撞撞的脚步。
一个肥胖浑圆的身影远远地耸来,身后跟着三五个踌躇不前,却不得不露面的衙役。
石碑上绽出一道狰狞的痕,就像伤疤。
圆滚滚的男人近了,他穿着一身体面的乌纱官服,跑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正是睦丰县的张县令。
“鸦、鸦大人!”张县令端起双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哎呀,瞧瞧您这真是辛苦,都是县衙怠慢了清扫,竟然惊动了‘鸦’的大人……”
二师兄转过脸去,冷淡的狐眸中有一丝不屑:“张嵘大人有什么事吗?”
“喔!下官刚听说了大人亲临此地,这真是天大的荣幸!是以……在寒舍略备薄宴,想请大人赏光……您以为呢?”
其实在知道来人是两相欢时,张嵘就已经不剩什么侥幸了。
曲相和的九个亲传弟子,他多少都有耳闻。其中最难相处的,莫过于大弟子一刃瑕,和二弟子两相欢。
若说一刃瑕偶尔还有几分憨直,醉心武道,并不过分为难常人,那两相欢就是绝对的——
有病!
不出意料,两相欢别开视线,仿佛未曾见过他的到来。
张嵘咬了咬牙,继续劝说:“这块碑年岁毕竟久了,风霜雨露、刀光剑影都见惯不惊,您何必同它犯倔呢?一块死物呀!它能懂得什么?您看,要不还是别累着咱们的刀斧手,这一个个都是门中精锐,大伙一起到寒舍吃酒,也让下官聆您教诲一二。”
两相欢毫不理会。
刀斧手的斧子还要落下,张嵘已然扑上前去,一面赔笑,一面护住碑上血淋淋的伤疤:“大人是紫衣侯的高足,下官不敢攀扯,只一顿酒,好不好?这碑有什么可砍的呢?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张嵘说着说着,笑容不知不觉已经垮成了哭脸。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他说过无数,唯独今日,居然觉得刺嘴,只剩一腔悲怆幽怨,酿成恳求的话语:
“大人……这碑砸不得啊!睦丰县数百口人,都是这界碑的子民。从我们祖辈十余代前来到玉城,就和这块界碑同生共死,这是、这是睦丰的血脉啊!”
然而看着两相欢纹丝不动的表情,张嵘的抽泣声又弱了大半。
两相欢反问:“张大人说完了吗?”
这种无能的求饶,只让他觉得难看。
此时,一阵马蹄传了过来,街尾有人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张大人!十步宗回信了!”
张嵘双眼一亮,顾不得两相欢还在和他横眉冷眼,囫囵擦去涕泪,迎了过去:“快、快拆开!”
自从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大打出手,两个豪杰自是所向披靡,受苦受怕的还不是他们百姓!
那时紫衣侯揪出了两个小孩,张嵘大感不好,连忙写信往十步宗求救——他们睦丰县多年来对十步宗予取予求,连他这个县令都愿意把脸面送给莫少主踹,于情于理,他都希冀着十步宗能大发慈悲,保住他们这一回。
苍天有眼,别让他们走投无路……
那只小小的竹筒,此刻装的已经不是十步宗的回信。
而是张嵘和整座睦丰县的期望。
衙卒小心翼翼拆开了竹筒,兴奋地喊:“大人!是莫宗主的亲笔!”
张嵘更是喜出望外,再次扑回到石碑跟前。
其余衙役也跟着合抱石碑,唯恐刀斧手再落下斧来。
听到“莫宗主”的名号,两相欢果然双眸微暗。
睦丰县的确是受十步宗的荫庇,他再看不上张嵘,但作为小辈,他也不得不给莫怜远一个脸面。
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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