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那……那如何是好?”荀襄一把抹掉眼泪,连忙问。
华佗望了一眼后进来的孔桂,“我先前所写草药可找全了?煎一剂应急。”
“我只找到一些,也不认得,他们说是找得不少。”荀家人已来,孔桂算是卸了大包袱,随手将一包放在案上。
荀襄先前得到消息,白日就令人四处搜寻许多草药,此时兵卒一人一大包,全部排在地上。
华佗挨个看过去,全是乱七八糟一大堆,倒也没抱怨,借着光挨个捡点出可用的,凑了一份,让他们煎来试试。
荀襄此时才算镇定下来,郑重向华佗、孔桂、貂蝉等人依次行礼致谢。
“你也不必着急谢我,”华佗却道,“此方不过一时应急,挨日子罢,之后如何,还需你们自家斟酌。”
“还请先生救命。”荀襄毫不犹豫跪下去。
“哎、哎,我并非这个意思。”华佗只好仔细解释。
首先,雒阳如今情况,肯定是没办法治疗修养,也没办法找齐药材,但荀柔现在也受不了跋涉颠簸,看能怎么个办法。
再一个还有肺痈之疾,不能根除,可能也就再拖二三年,还要忍受相当痛苦,但要治也没那么容易,首先他得把身体养好,否则无法承受治疗。
听得治疗手段,荀襄脸霎时白了,身体忍不住颤抖,最后好歹把话都咽下。
这都是以后的事。
她努力镇定了心神,拉着波才商议将叔父转移关中太远,周围却都是战地,左右寻找,却根本没有可以休息之处。
待药煎好端了上来,也并不好喂,被呛吐出一大半,还带着血丝,望着双目紧闭的叔父,荀襄端着空碗,第一次如此无助与恐惧。
一同守夜的貂蝉用葛巾轻轻擦拭了药渍,回过头来,见她神情怔忡的愣在一旁,“女郎?”
荀襄吸了一口气,放下碗,凑过去,“我来吧。”
“女郎孝义,太傅定能知觉。”貂蝉退开一些,轻声宽慰。
果决英武的名门少女,却也有软弱之处,让她有些同情怜惜。
“……是。”
所以,叔父一定能好起来的,对吧?
“什么?”守了一夜过后,耳边是出外打探的士卒带回的消息,荀襄几乎跳起来,“文若、文若叔父也在雒阳!”
……
诚然,荀柔觉得自己不算坏脾气,忍耐也还不错,但有人抓着自己的手,像捏面团一样揉来捏去,这未免还是有些过分了。
他愤怒的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怒火却一点点悄无声息。
因为正跟他手过不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兄荀文若。
一只手而已,送给阿兄玩一下,随便玩……待会儿就别训他了吧?
嗯,说定了。
荀柔兀自“说”定,仍然躺得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荀彧却抬头望来。
琥珀眼瞳紧紧的盯着他,一眨不眨,神色冷静的面无表情的许久,滴下一滴泪。
第159章 与君同袍
“阿兄……”
荀柔下意识伸手,想去捞那一滴泪,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荀彧冰霜满面,双手紧紧握住堂弟,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一时间,气氛有些过于沉闷。
“风雨既去……又见君子……我心、则夷……不知兄长、如何咳咳咳咳”
荀柔发誓,他绝不是有意卖惨,是真诚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奈何嗓子不给力,咳嗽带动胸肺,呼吸困难,全身无力他只剩趴着喘气。
荀彧眉心深蹙,坐起身抚着荀柔胸口替他顺气,亲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药盏,执勺送至他唇边。
荀柔顿时受宠若惊。
长大过后,就算兄弟之间,文若堂兄也谨克礼仪,保持上下之分,少有亲密之举,这个动作,在他记忆里,三岁以后就再没出现。
他低头饮药,口中麻木,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心下生出莫名忐忑,“阿兄……这是何处?”
地铺青砖,屏风彩绘,榻雕云足,低奢风格莫名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之前借宿的孔君家宅。
“……你自己府邸都认不出?”荀彧硬邦邦的回答。
“……啊……”一说起来,好像是他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荀柔小有些尴尬,“只是阿兄……咳咳……阿兄……如何来此?”
自他醒来,一直对此迷惑不解。
劫后余生再见亲人,他当然甚是欣喜,但设想中,堂兄收到消息,若还没有像历史后来那样欣赏曹操,可以向东找兄长荀棐,协助稳定北面,又或者向西直入关到长安,前往中枢朝廷。
如今雒阳只有段煨,天子西迁,此地失去战略地位,更有兵乱寇匪,已成鸡肋。
荀彧唇角瞬间绷紧。
若是兄长友若在此,或许轻松戏谑一句“来给你收尸”将事情一带过去,他却玩笑不出。
董卓,国之奸贼,扰乱社稷,戕害忠良,残虐百姓,多少忠义之士前仆后继,却只能舍生取义,堂弟杀之,普天同庆!
他应当赞赏他的忠义,钦佩他的勇气,欣慰他光耀门楣,然而,收到消息之时,他惊骇无措,悲戚难抑,竟全生不出一丝欢喜。
他该前往长安觐见天子,不该凭一时冲动来雒阳,不该以私心扰意……但他若是不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生死永诀……
荀彧神色越发凛冽,手上一勺接着一勺,外人若见,恐怕得以为,这碗药里被他投毒。
荀柔偷偷觑着堂兄,见他执勺的手,关节都捏到发白,却仍旧隐忍不发,心里原本庆幸渐渐变得不是滋味,竟觉得,这还不如让兄长痛快训斥他一顿。
暗自唾弃自己有毛病,他轻轻抓着兄长的袖子扯了扯,“阿兄……我知错。”
“匹夫之勇!”荀彧终于重重的将勺摔进碗里,“你,荀含光,你果然好一个釜底抽薪!兄弟间也瞒得一丝不露!蒙学《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岂想过叔父,想过兄弟?”
荀柔发现自己居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上赶着找骂,被骂过后居然神清气爽的行为,实在是,羞耻又尴尬,而更令人尴尬的是,堂兄明显也发现了。
荀彧一口气出了,又没全出,堵得不上不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气自己叹出来,“你究竟独自谋划多久?为何不与兄弟商议?可曾考虑叔父年迈,如何忍受丧子之痛?就不怕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魂无所依?”
“是兄长怜我……”意识到堂兄仿佛是专门来替他收尸的,荀柔立即要多乖巧有多老实。
他自己带入了一下自家兄弟有意找死,自己还偏不能忍心他曝尸荒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往之收敛……
嗯……艹,他只能想到一种植物,文若居然不想打他,简直太温柔了……
“阿兄,日后…我再不会如此。”荀柔扯着堂兄的袖口。
在怯懦中彷徨,在犹豫中退缩,在放纵中庸碌,为自己信仰,不曾有哪怕一次努力,最后心怀不甘却要故作洒脱……如今他真的清醒了。
“如此最好。”荀彧深深的注视他,缓缓点头,“元华先生道你的肺疾一直不愈,又误用寒药,恐难治疗,”说道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已传书家中,寻仲景兄前来。”
显然华佗的开胸之术,他哥是不太欣赏得来。
荀柔放松了心情,疲惫立即涌上来,他眨眨眼睛,已觉气弱,“阿兄,雒阳……咳咳……还是段煨……掌管?”
身上不适倒还能忍,这说话太忒废劲了。
“不必担心,段将军愿降,已将董卓尸首悬南门示众,开宣明告百姓。”
这就是投名状了,荀柔点点头。
荀彧替他理了理被子,将手掌覆在他眼睑上,轻声道,“你将段煨留于雒阳,难道不是正因深知其人?好生静养,勿要劳神,我请元华先生来看你。”
“雒阳,并非久留…之地。”荀柔抓住荀彧之手,费力开口。
雒阳虽建八关,但有八处关要,已显示它易攻难守的地势,连董卓都正是因为分兵被他所趁,更何况北方还有匈奴,随时可能趁虚而入。
“山东诸侯暂时不会西来,百姓眷恋旧园不可急促,我已请人传信曹君”
“不行!咳咳咳”这怕不要成“挟天子以令诸侯2.0”版!荀柔按住震疼的胸口,“曹孟德性情急暴,行事无忌,野心勃勃,与袁氏不异,岂能与之相谋!”
“孟德兄虽随袁氏起事,却心向朝廷,盟誓之后,诸侯俱不愿出兵,相互推诿,唯其人独率本部攻打虎牢关,虽败尤不为耻!其人明达宽宏,雄才伟略,乃是超世之英杰,况且,”荀彧紧紧蹙眉,深深不解与不悦,“含光,孟德兄引你为挚友,对你坦荡无隐,言辞推崇,常有帮助,你怎会如此评价他?此岂为君子之道?”
“我”从前不被理解的无奈,再次涌上心头,却令荀柔骤然警醒。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就像当初,他一心以为何进必死,以为董卓定会入京,以为董卓得势不可阻挡……他以为得太多,做得太少,在已经相信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行动,最后事情真的发生了,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没有尝试,而是本来不可改变。
归根到底,仍是胆怯。
曹操不是一日生出的野心,也不是一心想夺取帝位之人,那个位置,只以位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历史上汉献帝,不过是个笑话。
他们追求的从来不只是胜利,不只是那个座位,甚至不只是那个位置代表的滔天的权势。
所以,以最终目标而论,他与曹操,他们其实应该算是对手的。
在这一刻,荀柔突然意识到许多,又明白了许多,那些过去浮在表面浅薄的一层下,是更深厚的,仿佛刻入炎黄血脉中的本能。
他们一直、一直的理想改造、改变、成就整个世界。
曹操是一个足以令人敬佩、以之为荣的对手,而他们的争斗,也许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和平的方式进行。
荀柔缓缓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他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孟德在虎牢关战败,仍有兵马?”
“几近于无。”荀彧声音仍然沉肃,“不过,曹将军已往丹阳募兵。”
“带了……多少钱?”
“不多。”
“丹阳兵,知钱,不知义,难成。”荀柔摇头,缓了口气,“阿音……带了多少人?”
“一千骑兵,二千步卒。”
“足以,以此……请曹将军为将……送百姓入关,如何?”荀柔向兄长问道。
荀彧在他方才问时,便已经明白堂弟之意,只是听见他如此打算,还是微微生出诧异。
“是我之错,阿兄,”荀柔一字一字,艰难的缓缓道,“还请日后,兄长一直如今日一般,直言我之过错。”
荀彧察觉出堂弟的不同寻常,微微蹙眉,没有开口。
“世无饥馑……国泰民安……天下大同,”荀柔顿了一顿,除了天下大同,他还没有找到,更准确,更清晰,更让此时代的人能够明白的词,形容自己的信仰理想,“阿兄,我以为……如此盛世……是可以期待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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