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老妇人确实是本地人,她的事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囫囵,可跟着回来的自称黄参的大夫,以及毁了容貌的男人却没有一点存在过的踪迹。
无人见过他们。
镇上亦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失踪。
毁了容貌的男人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明显和老妇人渊源匪浅,似乎是于家人。
但如果于家真有这么个人,镇中居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山里的?那个黄参又是什么来路?他倒记得事,好像也住在镇上似的,又好像处处陌生。
那种感觉又来了……
储梨坐在老妇人家门口,头疼地敲敲额头,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总差了一口气想不出来。
老妇人还在和那个男人低声说话,他们说的似乎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嗓音软和又低又轻快一串过去。储梨和齐瑞明听不懂,只能时不时试探插话进去。
但老妇人面对他二人搭话像没听到似的,目光茫然喜悦,神色将醒非醒,似醉非醉,只有在对那个男人时才有点反应。
又过几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男人就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储梨知道,她快死了。
“他到底是谁?”储梨指着毁容男子问老妇人,“你告诉我们,在你走后,我还能看着他。你知道的,没有人照顾,他一定会死的。”
老妇人使劲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了,耳朵还能听得见。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传说,据说人要死的时候,先是眼睛看不见,然后鼻子闻不到气味,最后才轮到耳朵。在人死了几个时辰后,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储梨握着老妇人干瘦的手,温柔又悲悯,她耐心等待许久,终是从对方费力的嗬嗬喘气中听到了答案。
“他是你哥哥……”老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储梨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低声笑了出来,“果然……居然是这样……”
真是一场惊天骗局啊……
要不是他们后来进了山洞,又把冰块下的人挖出来,他们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黄参大夫几天前吓疯了,他二人察觉不对去问,对方居然说他们这是来到了几十年后,老妇人和那个男人都是几十年前就被灭门的于家的人。
彼时她和齐瑞明不不敢置信,又隐隐觉得可能是真的,便一直试探老妇人,不断让她相信,她死以后这个毁容的男人也活不下去。
直至她将死之际,终于说出真相。
“那个山洞一定有问题,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死而复生,还能原样留存到四十年后?” 齐瑞明激动地绕了好几圈,被储梨叫住:“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更危险。”
“你仔细想想,那个山洞能把四十年前的人留存到现在,而我们,和其他几个都走散了,他们进山洞以后就没了踪迹。你说……他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齐瑞明激动又害怕地问:“他们……在四十年前?”
储梨深吸口气:“只是猜测罢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幕后的东西究竟要什么,我们现在又该做什么才能消解怨气。”
第571章
煤山镇雪山西南边山脚下, 一队人正在缓缓进山。从高处往下看,像一条行进的蚁军。
原本于家定在三日后进山,因为于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三少爷已经没了,这三日便是用来供他们集齐人手的。
衣物吃食自不必说, 却是连麻衣孝棒都备好了, 家中还屯了白布纸钞纸元宝, 就等着消息出来好化了用。
于家想等,姜遗光不愿再耽误,三天, 谁知道三天里会发生什么?
只是于家人将他们当做奇货可居。若不是姜遗光去找了于家老太爷令他回心转意,哄骗了叫他们相信入镜人有奇异威能,可在雪山中探寻秘密。大老爷还不愿意放人离开。
于家终是在短短一天内收拾好行李,再次送车队入山。
等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一个点,于家老太爷颤巍巍掀开轿帘子, 呼出一口白气:“都进去了?”
于大老爷站在车窗边弯下腰,道:“是,依那位大人吩咐,他们都进山了。”
于家老太爷:“那就好, 那位大人所预言应当不是虚假。”
于大老爷说:“爹, 您放心吧。我们都见识过那位大人的神通,怎会有假?”
“再说, 那些人人是儿子下令抓的,一切都是儿子做下的,若有恶果报应, 也只报应在儿子一人头上。”
坐在轿子里的老人望着自己为之骄傲半生的儿子, 愧疚、恐惧、种种心绪复杂难言,沉重地放下窗帘。
高处白茫茫一座小雪山山坡顶, 一个男人正俯视着慢慢往山上移动的一条队伍。几个罩着灰斗篷的人站在他身后,在男人转过身时,齐刷刷低下了头。
“护送他们,不能让他们死了,如果不是生死关头,不要暴露。”那人说道。
他的面容藏在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灰斗篷下,看不清容貌,声音也和样貌一样模糊了。
他说完,身后的灰斗篷们再次齐齐点头,转眼间消失在风雪中。
雪好像永远下不完。在镇里还好,有密集屋檐挡着,住在镇上的几日似乎也放了晴没有落雪。出了镇子后,越往山里走雪就越大,好像这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山顶飘下来似的。
一下雪,这路就更难走。别看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勘勘走到山脚而已。
到了这里队伍就停了。姜遗光还要往前走,背后吵吵嚷嚷地停下来,领头一个管事的让人从车上抬下个包好的扁扁的东西,看着像块木牌,说老爷叫人打了十几块牌子,吩咐过要把木牌插在路口,走一段插一段。
包裹的布条拆开,露出厚实木牌上阴刻的几行字——
“前方煤山重地,未得于家准许,不得入内,违者天打雷劈。”
众人皆惊,不由得凑近了盯着那块牌子看,越看心里越打鼓。
这块牌子,不正是当初姜遗光无意间从雪里挖出来的那块吗?现在居然被于家人插在路口,岂不是说明……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所有入镜人心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却都读懂了其他人眼中未尽之意。
姜遗光更是肯定了自己迟迟无法确定的猜测。
被大雪掩埋后,被挖出来,按煤山镇中人所说他们都以为冰里冻着的人死了,说明冻着的时间不短,少说十天半个月。可他们居然一点事都没有?连一点冻伤也无,被冻住的时间仿佛不存在。
如果说……在这次死劫中,被冰雪冻住,就意味着时间停驻。这次死劫会不会和时间有关?
由此他又联想到没有进山洞的两人,储梨与齐瑞明。这几日没有发现一点他们的踪迹。他不相信这两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煤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一行人的事传的很快。要是储梨还活着,怎么也该打听到消息了,他们现在还没有闹翻,为什么不出来与众人会合?
姜遗光罗列了些理由。
一,这两人确实死了。
二,这两人知情,但是隐藏起来不与他们见面。
再或者,他们因为不可知的原因,没有得到其他入镜人的消息。这点也是最让他想不通的。他知道必然有他没有发现的隐情。
此外还有诸多疑点,比如为什么入镜人们初入镜时没有发现人烟居住的踪迹?来杀他们的刺客和救他们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身手如此眼熟,这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他们,即他本人,与卢湘、景嘉玉、范辛慈、元霈柳、姚飞白等六人,被雪冰封后,回到了煤山镇的过去。
储梨与齐瑞明没有进山洞,可能留在了原地,或者说,留在了初入镜的时间。
而既然能到过去,这两人有没有可能到了将来的某段时间?比如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不会他们从某种特殊渠道回到了比他们此时所在的更久远的过去?
至于一前一后分别杀他们和救他们的刺客。姜遗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身手会有些眼熟。
救他们的那批人,擅潜行、暗杀、用软剑,招式和他本人有五成相似。教导他剑法的闫大娘说过,软剑难习,剑法也少,世上会这门剑法的不超过一只手,初见时他不敢相信罢了。
所以,这批人的武功很可能就是他教出来的。起初他只是不敢断定。
莫非是过去的他教的?
若真是他派出的救兵,要杀了他们的那批人又是谁派来的?
姜遗光扫一眼跟在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亦无法判定。
一队人继续沉默前进,每走约莫一里路便插上一块木牌。等木牌子都用完了,送行的于家人就都看不见影子了。
再次入山,并不比初入时好多少,风雪更烈,还没到山腰,人就少了大半,大多都是风迷了眼,一不留神摔下坡,人就没了。
就这么走了几天,于家送来的人怎么也不肯往上走了,他们还想把人杀了东西抢走,结果刚亮出刀子就被几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小姐们夺了去。好在他们没下杀手,跟来的仆从们有的怕报复,求饶后走了,有的担心自己下山会冻死,赌咒发誓后就继续跟着入镜人行进。
同一座山,不同的时间,这之中相距了多少年?他们来到这里,会是因为山崩冰封的缘故吗?
“真的要进去吗?”站在山洞口,王进问。
他也被于家叫来了,起先入镜人与镇民的起冲突时,他没有站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批外来人十分厉害的样子,要是他侍奉好了,这些人说不定能救出他爹。
眼前就是煤山镇百姓赖以生存的矿洞,从雪融化的第一天起,他们每天都要从这个洞口进入山中采矿。按王进的说法,有人会在山洞中看到奇怪的黑影,他自己也见到过。
听说,见到黑影以后一定要马上走开,绝对不能回头,也不能和黑影说话。要是不小心黑影骗了,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天都快黑了,王进望着暗下来的天色松口气。天黑好,雪不刺眼睛,还能停下来吃点东西。
队伍在矿洞口停了下来,王进觑一眼几人脸色,抢先拽了几个同伴进去说收拾收拾。
姜遗光对他客气点头:“辛苦几位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叫人群小小地雀跃一下,王进乐呵呵进了山洞。
这几天过得还行,王进想,至少他们比于家人好多了,只要不主动招惹这几个公子哥儿小姐们,他们就不会找麻烦。
就是……他实在不知道这几个人要干什么,又不像是帮于家做事,于家还求着他们呢,也不像来找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有时眼看就要打起来,气势骇人得好几次他都想跑,不跑的话恐怕他也会被打死,都是领头姓姜的少爷说了什么,他们才安静下来。
王进很想问他们要找什么,不过每次都问不出来,后面他学乖了就不问了。
“你说,他们跑上来做啥子?闲得慌?一天天摆着脸吓死人……”一人拿扫帚扫灰时忍不住小声抱怨,王进马上嘘一声,瞪道:“不要命了你?说这种话?”
“他们又不是镇里的,你怕什……”那人还要说,王进丢下扫帚就扑过去堵住他的嘴,“自己找死别带上别人!你没见于家人都要对他们客气?”
那人只是怕自己回去会被冻死才没走,刚才要不是王进拦着他差点也跟着对贵客动手了,还要不服气,手指头无意间蹭上墙上某处,忽地通身一冷,透骨寒风从面前的墙里猛地浸透身体,无声呼啸着向外扑去。
王进不知道他对着墙干什么,奇怪看过去一眼就又低下头扫灰,没一会儿他感觉不太对,回头一看,那人居然不见了。
王进拎起灯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不由得纳闷,他出去了?什么时候?他居然都没听见。
他再次低下头去,火光幽幽,照着他影子闪烁。他没看见自己黑影覆盖住的地方,还有另一个挣扎着的影子。
……
与此同时,煤山镇郊外,传出阵阵哭声。
储梨和齐瑞明假装自己是于家旧友的后人,凑了点钱给老婆婆办后事。毁了容貌的男人——不对,该说,是四十年前的于家少爷,他可能在冰里冻了太久?也可能受伤太重?总之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不知道那老婆婆就是自己妹妹,他虽然不记得,却在封棺时哭得比谁都伤心。
因着两人出手阔绰,又是请班子又是招壮劳力,给喜丧的老太太办后事那银子跟流水一样洒出去。
眼红的人多,凑上来的更多。住在附近的小孩儿都说头一次看到王婆婆家里来这么多人。
人越来越多,凑过来看热闹的在王家小破屋外边围了一大圈,袖着手对和破屋完全不符的气派丧礼指指点点,都说于家还是有钱的,于家的亲戚也有钱,又谈到当年的于家人多么多么气派。说着里面又出来人,搬出几个方桌条凳和炉子还有几盘果子,叫他们坐着说话,于是来的人更多了。
一来二去,叫藏在人群中的储梨与齐瑞明二人把事情听了个囫囵。
许多年前,于家很有钱,也欺压了不少百姓。后来他们从雪山里挖出来几个冰块,冰块里的人居然还活着,那些人在于家住了下来,但是没多久就又进山了。每次进去都少几个人,回来以后于家人也变少了,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死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即便过了几十年,仍有老人记得当初闹得多么人心惶惶。
储梨和齐瑞明对视一眼,他们兴许知道从几块冰里出来的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