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姜遗光没有回答,皇帝自言自语道:“朕看到的是个男人……我想起来了,你的念是……”
她是女子,见到自己的半身是个男人模样鬼魂。姜遗光的半身该是个女子。她马上就想到将离,但姜遗光不愿说,她便不提。
姜遗光不知在想什么,问她:“陛下,你刚才从扶桑木上看到了什么?”
皇帝眉头微蹙:“……朕在扶木树上看见一张人面。”虽说那场面实在恐怖,但姜遗光向来不会说无用的话,她便忍着从骨子里泛起的悸惧仔细回想,“那张人面似乎也和朕在镜中看到的相似。”
姜遗光:“扶木连通阴阳,陛下早就在扶木上看到了自己的念,那些人应当正是被自己的念所害。”
孽镜台似对鬼物有禁制,半身之魂无法离开。扶木就不一样了,本就连通阴阳两界,姜遗光猜测,兴许那些人凑近看久便被自己的念吞噬。
徐福回过身:“不止如此,镜中不止有你们的半身。陛下,你不妨再看看?”
徐福头一次称她陛下,皇帝听了不觉荣幸,反倒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也没办法,只能再忍着惧意,仔仔细细看一次。
渐渐的……她的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出了点名堂。
“这是……这是……”
但她宁愿自己这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也好过眼睁睁看到这一幕惨剧。
她本以为自己下墓后已经见过足够多怪事,再没什么能吓到她,可在看明白眼前场景,想通其中关窍后,她整个人掉入完全的绝望深渊之中。
“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了……”哽咽声音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泪珠无声掉落。
徐福微笑:“这就是命,你,我,乃至天下人都逃不掉的命。”
胡说!
女帝心尖还在发痛,眼前两人皆平静到冷漠的样子,叫她渐渐收了声,深吸几口气将软弱咽声吞回去。
眼泪还在眶里打转,可她已经能平气说话了,冷声道:“朕不信,总有其他出路。如果老天注定要亡人种,又何必生出人?何以天地万物唯有人为灵长?”
“就算近千年来的人都走错了路,想错了山海镜用途又怎样?如今也没真到绝境。”
她看向姜遗光:“姜卿……你也看到了吧?”
姜遗光应一声。
皇帝:“你只差两次死劫便满十八重,你……”
姜遗光明白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放心吧。”看一眼徐福,又对皇帝道,“我心中有数。”
却原来……方才皇帝在镜中所见,不仅仅是她的半身。她的念在刀锯地狱中受折磨,亦在不断向上爬。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怎么的明悟过来,这么多年,他们对山海镜的猜测都错了。
全都错了!
山海镜中地狱十八层,死劫十八重,镜外人每过一重劫,镜中半身便向上爬一层。
等到十八重过完,会发生什么?
——取而代之。
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才是入镜人追寻了千年的长生不老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福一直在暗中关注姜遗光,又为什么一定要带他下墓了。
其余入镜人凡根未尽,七情六欲总误事,唯有姜遗光,才可能抵达那十八重地狱的终点,而后……恶念取而代之,打开两界大门。
她对着徐福道:“即便看见又如何?你要拿他做筏子,来换得阴阳交融?你、凭什么,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填你一人的野心?”
徐福只是平静地注视她,语气古怪:“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吗?”
皇帝再不惧他:“你该不会认为天下人都愿意赴死吧?”
徐福静静看她,目光慈和悲悯:“人的一世不过是从襁褓到棺材的旅途,世人愚昧,才会恐惧终点。”
他面向孽镜台,慢慢走去,来到姜遗光身边,平静道:“唯有死亡才是永生,是平等,无苦无厄,永登极乐。”
皇帝辩驳:“人死后即便有鬼魂,也不再有生前思想,没有七情六欲,自然感受不到苦厄,既无苦厄,又何来极乐?”
徐福只是笑看她:“因为你恐惧死,死亡于你而言是未知,你才会不明白生者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死后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
皇帝道:“我的确不明白死后世界,可我见过鬼怪邪祟,若死后有冥界,冥界鬼魂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只知破坏屠戮。没有人会想变成这副模样。你若真按自己所说,为了天下苍生,何不睁开眼看看黎民百姓?”
“没有人愿意送死!你既知世间众生苦,更该知道不论多么艰难,人总是在努力活下去。你既知苍生苦楚,却不是想办法改善,而是送所有人去死?即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插手都好,而不是替所有人做决定!”
徐福:“正是因为我看过千百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人最后的归宿。你对于死亡的想象,恰如蝼蚁之于人类,人类之于天地万兽,因为不懂,便可傲慢地认定为浑噩无知。”
皇帝:“难不成鬼也有……”
徐福:“你不是鬼,又为何断定鬼没有神智?”
“再有,你以为我剥夺了人的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有哪一个人是自愿来到这世上的?谁问过胎儿是否愿意出生?”
皇帝竟被问住了,张张口,好半晌才道:“……总有人不愿死,虽不知自己为何降生,可活着才有希望,若有活的机会,谁会愿意死?”
徐福:“人又为何会害怕死?”
皇帝答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尘归尘土归土,死后再想做什么也无力回天。”
徐福摇头:“你只是不明白死后世界,恐惧未知和无能为力,可你且看,人在出生时对世间同样未知。而令人无能为力的,又何止一个死亡?”
“被诸多苦厄磨砺才会恐惧死亡,他们又将这愚钝麻木的恐惧传给下一代。”
“再者,你说没有人愿意死,可也没有人想要承受贫贱、病痛、欺压、天灾、战乱,但天下又有多少人在承受这些?”
皇帝竟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她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辈,无法昧着良心说百姓们过的很好,可是……可是……
姜遗光没有说话。
徐福继续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
“生命降临之初不过一张白纸,不知生与死为何物,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不知自己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唯有迷蒙啼哭。只有他们的父母家人在欢笑,在高兴,因自己需要子嗣后代,需要衰老时后代供养,因他们也是这么来到世间的,便将此举冠为赐予生命。”
“而后,人长大,家贫者为一点口粮日夜忙碌,富贵者为传承富贵殚精竭虑。他们只知要活,却不知活着为何,只知吃穿住行,到了年纪便再生下一代,周而复始。所有活着的意义皆是人被俗世熏染后自己说与自己听,可却不知,生与死,从一开始便不是对立,也没有任何意义。”
徐福:“人们本也不该惧怕死亡,世间所有人本都该不知死之痛,是人们恐惧未知,害怕别离,才认定死为最苦难之事,又认定夺走他人性命为罪大恶极。”
“人出生时不能选择家世运道,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会死亡。不出生,便不会死亡。你为何认为父母之于子女是给予生命,却认定我在剥夺?”
皇帝一时间竟难以辩驳,她只觉得说的不对,可又无法指出哪里不对。
徐福:“你想错了,你一开始就认定我居心不良,却不知我也在给予,我送人们提前到终点,给予世间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死亡,给予尘世一个清静。”
“宇宙浩瀚、天地广阔,人世间本就荒谬痛苦。”
“当所有人都变成灵魂,回到最本质的模样,世间不再有贫富贵贱,不再有疾病衰痛,何尝不是极乐之境?”
姜遗光:“原来是这样。”他母亲曾留下几句话给他,最后一句:一切皆虚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似乎也被说动了。
皇帝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他被说动,紧张地抓住他:“姜卿,不要信他,他这是诡辩……”
徐福将手笼在袖中:“既是诡辩,你辩过我就是了。”
皇帝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徐福没有说假,她无法辩驳,她无法昧着心说百姓生活和乐——不光是鬼怪的原因。即便没有鬼怪,仍旧会有贫穷、疾病与不公,百姓命如草芥,任何一点风浪都会叫他们倒下。
她立誓成为明君,可即便身为天子也有不得已之事,要叫人人衣食富足,人人安乐,她……做不到。
她第一次在心底对自己发问:既然生来痛苦,生之意义为何?
徐福道:“我活两千余载,见过帝王不多不少,你倒也担得起体恤百姓一词,既然如此,你便不要阻止我。”
皇帝颓然:“我,我……”
可她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福对姜遗光伸出手,“走吧。”
“你们要去哪?”她心里有不妙预感,伸手试图拦住。
徐福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竟叫她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徐福把姜遗光推进业镜台中。
姜遗光像冰融在水里那样,融进去不见了。
第614章
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消失在镜中, 皇帝跌落在地,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姜遗光进了孽镜台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和徐福的谋算有关, 说不定就是要他打开两界大门。
至于姜遗光的态度, 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愿意, 徐福也会想方设法让他愿意。
到这个地步,该怎么做?
真的……要让人间变成阴间吗?
她还能做什么?
见她一脸失魂落魄,徐福倒笑了, 在她身边坐下:“真有这么害怕死吗?”
皇帝:“你若不怕,为何自己不去?”
徐福:“我自然不怕,我已求死多年,可偏偏,我死不掉。你不必忧虑, 当一切结束后,也该到我了。”
皇帝:“你……死不了?莫非不是你自己追寻的长生吗?”
徐福发笑,拍拍自己膝盖站起身:“长生……哈哈哈哈,世间帝王追寻长生, 临寿终之人追求长生, 没有人想过长生的代价。”
“人人都以为长生是赐福,可于我而言, 长生是诅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为什么要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我还能睁开眼……”
“一人长生, 不如人人长生。”
皇帝心中一窒:“你……”
人人求而不得的长生,他竟不想要?
还有, 这句人人长生……
皇帝一瞬间福灵心至,该不会是将所有人脱去肉身只留魂魄,以此得长存吧?
所以,他才认为自己在赐福众生,而非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