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由于于萱生前的坚持,她的遗体很快被烧成骨灰,并会被尽快送回她出生的城市,在那边,有她生前就已经选好的墓穴,她甚至写过一张条子,仔细记载了她希望最后说穿的是哪条裙子,怎么打扮,如果有遗体告别仪式,她喜欢人们从哪个角度看她最后一眼。
她的设想周到细致,令活着的人很惭愧,因为最后能自发为她做的事,显得很少。
她甚至明令,不希望王铮来送她最后一程,因为连王铮的发病也在她的预计范围内,她留下的话很于萱式:哭哭啼啼什么的最烦了,都别来吵我。
王铮显得很配合,他一言不发地遵从了于萱的意愿,按照于萱的想法,去灵堂最后看了她打扮得美美的一次;按照于萱的想法,不去送她的骨灰上飞机;他甚至于没有流泪,因为于萱说过,她这辈子,不想过哪怕一秒钟,类似肥皂剧的恶寒剧情。
王铮想起,很多年前,他跟于萱一起在饭堂吃饭,电视机里转播着在国外意外死难的中国记者遗体回国时的情景:年老的父亲抱着女儿蒙着黑纱的画像哀嚎得肝肠寸断,周围的人不得不用力将他搀扶着,镜头不遗余力地拉近他的脸,父亲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流,哭得分外狼狈,而正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哀恸,周围的人无不闻者伤心。
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悄悄红了眼圈。
但于萱使劲盯着屏幕,然后回头用不无惊诧的神情问王铮,如果她是那位父亲,身在其中,却没办法哭出来该怎么办?
气氛如此哀伤,镜头内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一幕,都在等着你的哭嚎,来共同完成哀痛的仪式,来将痛苦神圣化,在那样的情况下,个人情绪必须被夸大,必须通过一些大家都认可的哀伤的方式来表达,如果不这样,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里面的神圣化仪式做对。
但问题在于,在众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无尊严可言,这种感情真实吗?它难道就是表达哀恸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我没在她的葬礼上大声哭泣,大家都视我为无情无心的怪物。”于萱随后抽着烟,冷淡地告诉王铮,“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个月就已经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于无法挽回的意外,为什么我却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骤然打击到痛不欲生?”
抽烟的于萱总是比不抽烟的于萱显得淡漠,有种源于骨子里的沧桑从二十岁的年轻身体中弥漫出来,她弹烟灰的姿势总让王铮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在弹烟灰,而是在将体内的某种阴郁借着这个动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种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错?”
她挑着眉毛,斜觑着看向王铮,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过你的姿态,王铮笑了,摇头说你没错。
“就是嘛,”于萱哈哈笑了一声,悄无声息把烟灰弹进王铮的鞋里,调皮地眨眼,“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照着自己的方式怀念我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记住了?”
“记住了。”
一语成谶。
王铮把家里钥匙给徐文耀,请他帮着把书柜上一排的诗集全带来,从里尔克到波德莱尔,横跨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翻译诗集,曾经的少年在校园里大声为女孩朗读过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听得明白,但她很入迷,总是一边抽烟,一边拼命点头说念得真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他们不像同龄人那样消遣动漫,消费日韩明星或欧美摇滚,他们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样,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愿意大声诵读普希金、诵读契科夫、诵读左琴科,那时候他们相信有种叫信仰的东西,也能承担得起诗情和浪漫,因为激情跟血液里的青春,暗然相合。
现在,王铮把那些诗集撕开,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烧给于萱。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来怀念这个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实他们已经告别过了,在最后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都尽可能地对彼此好,尽可能地倾听,尽可能地诉说,尽可能地互相抚慰,他想起于萱,回忆里面除了离别的痛,更多的,却是浮上来的经久不衰的温暖。
那么,为何需要大声哀嚎呢?
悲伤是肯定有的,一个人的缺失,无法弥补和替代,但是王铮忽然心里变得安宁了,他想起于萱那么用力地替他着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这样,该替他安排的,于萱都安排了,这些何尝不是于萱在表达一种补偿?
活着,然后活得更好,即便没有我,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没力气,有些装帧精良的书根本撕不开,较劲了一会,不得不放下,想着歇口气再来。
有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双老人的手,却意外修长有力,王铮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酷似于萱的脸,往日严峻的眉眼间,如今笼罩一层浓重的哀伤。
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
王铮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捡起身边另一本书,借着撕和烧。
“小萱看得懂吗?阿赫玛托娃的诗。”于参谋长翻过来看看封面,问。
“她需要的,是念诗时那种情绪,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她喜欢念这些?”
“是,”王铮点点头,补充说,“我们都喜欢。”
“你们一样那么怪。”于参谋长一边学着将书撕开丢进火盆里烧,一边下了这个判断。
“还好吧,只是碰巧喜欢的是这个,如果我们喜欢的是打游戏,没准现在我要烧的,就是游戏攻略了。”
老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哑声说:“跟我说说我的女儿吧。”
王铮微微惊诧,抬起头,却接触到一双父亲的眼睛,他的刚毅不允许他掉泪,但他的丧女之痛却无法掩饰,王铮没法拒绝这样的要求,他点点头,轻声问:“您想听她什么?”
“就,从她为什么喜欢读这些东西开始,”老人想了想,有些赧颜,更多的是黯然,说,“作为她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她原来爱读诗,我还以为,她一辈子都没法安心一分钟去看书。”他声音中有压抑的哽咽,却很快撇开,轻咳一声,命令说,“来,给我讲讲。”
于是王铮就开始讲了,讲诉一个他知道的于萱,调皮的,天真的,笨拙的,却也无时无刻不热情洋溢而充满想象力的,他讲了他们一块去图书馆,一块在半夜爬进大学附属幼儿园内,坐在跷跷板上抽烟,讲了他们糗事,讲了于萱抢他饭盆里的排骨,朝他鞋里弹烟灰;他讲了那个年轻而一往无前的时代,他信奉的爱情,于萱信奉的率性,也没隐瞒他们跟周围人群的格格不入,他们天生缺乏与别人沟通的技巧。
王铮一开始只是想跟一个父亲一块回忆他的女儿,但渐渐的,他的眼眶润湿了,他发现原来心底里关于于萱的记忆如此鲜活,哪怕中间他们隔了四年没联络,哪怕再次相逢却要面临真正的生离死别,但是于萱从来如此深刻地铭刻进他的生命,她不可能远离。
讲到后面,王铮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女儿也有这么调皮捣蛋,就像,就像别人家的女孩儿一样。”老人笨拙地描述,语气中有深深的遗憾,“可惜,我来不及了解她,我还以为,我一直养着的,是一个脾气大,又自私又任性,从来不会替父母考虑,没心没肺的坏孩子。”
王铮擦擦眼泪,本能地为于萱辩护:“她不是。”
“我们父女俩之间,隔着山沟那么大的坎,过不去,一开始我没留意,工作忙,加上又是个女儿,我能关心的地方也有限。等到她妈妈出事,”老人的语气顿了顿,说,“她妈妈出事后,她的表现那么冷漠,我才忽然发现,这个孩子不对劲。”
“可已经为时已晚,周围的人看她像看个怪物,她也努力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对别人流露出多余的情绪。我试过跟她沟通,可我不擅长做思想工作,而且她很敏锐,每次我试图打破她设置的壁垒,她就会狠狠地反击回来。别人家的孩子利用爹妈这点权势在外面如鱼得水,她倒好,出去没人知道这是我老于家的独生女。”
“说来真是惭愧,一直等到她有了这个病,她才愿意让我关心她。也许,是看我可怜,想到要留老父亲一个人,于心不忍也说不定。”
“她爱您,不会错的。”王铮肯定的说。
于参谋长苦笑了一下,转头看他,说:“这么多年,说起来还是托你的福,我们俩父女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次。”
王铮摇头说:“我不愿意骗您,于萱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我知道,”老人不在意地摆摆手,说,“就你们这样的,骗不了我。关系是错的,可情分错不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心疼地感叹了一句,“我们家那个傻丫头啊……”
王铮诧异地看向老人,老人皱眉,摇摇头,将整本书直接丢进火盆,看着火苗吞噬掉每一页书,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站起来,拍拍王铮的肩膀说:“你还是早点去休息吧。”
王铮摇摇头:“我睡不着。”
老人点点头,默默地用力按按他的肩膀,随即强忍泪水,仰起头威仪十足地说:“年轻人,多保重了,有空来N市看我。我们家,有你住的屋子。”
王铮点点头,老人眨眨眼,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去。
过了一会,徐文耀走了进来,蹲在王铮面前,低声说:“于萱有礼物给你。”
“什么?”
“于萱托我给你一份礼物。”他从身后递上来一个纸袋,说,“你签名吧。”
“这是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于萱是个有投资天赋的人,她把从父亲那借来的钱,用了几年翻了数翻,除去留给她父亲的遗产外,她将另一部分钱留给你。”徐文耀停了一下,说,“你最好接受。”
王铮给震惊了,他记忆中的于萱跟金融女强人显然相去甚远,他楞了愣,才断然摇头:“我不能接受这种馈赠,你帮我交给她父亲……”
“你还是拿着为好,”徐文耀涩声说,“你的身体,可能需要动一次大手术,就算你有学校的医疗保险,但术后护理,长期用药,营养补充,这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靠你在大学中收取的工资和存款应付不了。于萱她,从几年前就开始为你筹划这笔钱,她知道,用别人的钱你肯定接受不了,但她的钱,你不能推辞。小铮,你能明白这种苦心吗?有人在几年之前,就开始为你打算,即便那时候她自己罹患绝症。”
“这笔钱暂时放我这里,接下来的日子,我来替你管理它,并且,住院动手术什么的,你需要一个人替你料理很多事。我想,你也推辞不了我。”徐文耀看着他,目光中有王铮不能理解的豁出去的决定,“我来替你管理你的钱,管理你的治疗方案,找最好的医生,安排你以后的生活。不要跟我说客套话,我不是冲着于萱的面子,我只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可你的事业……”
“我转到这个城市来。”徐文耀低头涩声说,“于萱的死虽然在意料当中,可我还是觉得,这心里像是空出一大块,这种时候,固然是你需要我,但何尝不是,我也需要你?我心里头,也有自己迈不过的坎。当然,除非你身边有其他的人选,比如那位李先生。”
王铮沉默了,他垂头,默默将手里的书撕开丢进火盆,然后轻声说:“来帮忙吧。”
“嗯?”
“帮忙我烧完这几本,我熏得久了,眼泪都流出来。”王铮看着他,目光中含泪,但仍然微微地笑了,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回忆下于萱,跟我说说,你知道的于萱好吗?”
徐文耀愣了下,很快领会过来,他郑重地点点头,从王铮手上接过书,一边撕开,一边说:“我跟那家伙的交情,那得从开裆裤那会算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由于买不到火车票,我比预订的时间晚回来
啊啊啊啊,以后打死也不坐硬座了,太可怕了
☆、第 27 章
这一夜漫长得仿佛过去了一个夏季。
等他们说完各自记得的于萱时,天空已经悄然泛白,空气美好得犹如一个初生孩童的眼眸,晶亮纯洁,透明干净。
美好如斯,不做点什么,似乎辜负这番光景。
于是,他们又一次接吻了。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了谁,谁的唇先碰到谁,等他们有所意识的时候,已经气息交缠,唇齿相依。
没有半点□□的意味,只是在这一瞬间,需要嘴唇与嘴唇相碰,需要用一种亲密的方式,来表达某种说不明白的期待和需求,两个男人在这个时候,像初次接吻的青少年那样,小心翼翼地触碰对方,新奇地重新发现原来人的唇可以这么柔软,原来在某些时候,人不需要去考虑太多,只需要返璞归真,回到哺乳动物的本能上,与同类互相偎依舔砥。
等他们分开的时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不舍,徐文耀托着王铮的后脑,摩挲着他的脸颊,柔声问:“我们做一次?”
王铮微微一愣,反问:“你确定做完不后悔?”
徐文耀手一顿,随即笑容加大,两人对视着,同时笑了起来,仿佛刚刚听到一个绝妙的笑话,徐文耀边笑边松开抱着王铮的手臂,摇头说:“王铮,你这样我会怀疑,你的前任男朋友会被你弄成不举。”
“怎么说?”
“你莫不是习惯在上床之前直接问他这种问题?”徐文耀笑着说,“这种话对男人杀伤力可大。”
“没有,”王铮笑着说,“我通常只问他另一个问题。”
“什么?”
“我肚子不舒服,你不介意吧?”
徐文耀愣了,等回过神来后禁不住哈哈大笑,指着王铮说:“存心的是不是?你的前男友可真倒霉。”
王铮笑着耸肩说:“所以他后来必须要劈腿,说起来其实是我的错。”
“嗯,不能怪他。”徐文耀深以为然,点头问,“这么说来,你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再找一个?”
“怎么会没想过?”王铮轻叹道,“做梦都想,拉着又帅又年轻的男孩,故意找天跟他偶遇,让他看看我过得多好,让他后悔,这种想象,只要被甩过,是人都会有。”
“为什么不找呢?”
“也不是特地不找,是没机会,也许,还有很多原因,个人的,社会圈的,我又不善于交朋友,平时往来的除了学生就是同事,要不然就是从前留下的同学,但这种对象,在熟人里头找显然不合适。就这么拖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也许明天就有艳遇了,明天就运气变好了,”他微微笑了,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交叠在膝盖上,轻声说,“就这么过了几年。”
“也不胡来?”徐文耀问,“没试过去酒吧等地方跟男人搭讪,来个一夜情?”
王铮睁大眼睛,诧异地问:“为什么要一夜情?”
徐文耀反倒有些尴尬了,嘿嘿笑着说:“男人总是有需要的嘛。”
“那个啊,”王铮微红了脸,却轻声说,“我大概更加不擅长了,跟陌生男人发生关系这种事,比跟陌生男人发生感情更让我觉得勉强。你呢?”
“嗯?”
“徐哥,你条件这么好,大概有许多伴吧?”
“当然不可能一直打光棍,确实身边有过一些人,”徐文耀笑了笑,坦率地说,“但不能用伴这个词,我老了,不比你们,做伴这种词,对我来说是很重的。我成长的环境跟今天不同,怎么说呢,那是一个会因为自己是同性恋者而深深苦恼的环境。要不就是有足够的能力让别人忽略你的性取向,要不就是改变自己的本性,跟女孩子结婚生孩子,两者选一,没有第三条道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