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王铮想了想,说:“可也未必,我知道很多同志,事业有成,家庭也正常,但会出来找男情人。”
“别人的生活我不欲置评,”徐文耀笑笑说,“只不过对我来说,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状态,我对生活退让得够多了,不打算连性向都退让。”他看了王铮一眼,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也不会劈腿。”
王铮笑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徐文耀说这句话,意思是他的感情完全控制在他的毅力之下,而关于这一点,出现在他身上倒是不令人意外。
“看来做你的情人是件幸运的事。”王铮感叹说。
“是吗?”徐文耀嘴角勾起,有点自嘲,说,“如果不结婚,不劈腿,就是幸福的话,那么为什么我的情人从来没法在我身边呆满半年?”
“什么意思?”
“就跟被诅咒了一样,从没一个人跟我在一块的时间超过半年,”徐文耀带笑说,“我自问长得不赖,在金钱上算得上慷慨,该有的情趣一样不差,谈吐也算风雅,对人温柔体贴什么的做起来也没不自然的地方。但很奇怪,我的情人总是没法跟我长久,真可惜啊,”他感慨地说,“有几个确实是美人。”
王铮好奇地问:“你没问过他们么?”
徐文耀眼睛微眯,飞快地说:“和平分手,这些就不必问了。”
王铮点头表示赞同,说:“我原本一直也很想问李天阳,到底我哪里做得不好,他当时会那么瞧不上我。但时间一长,再见到他,我发现问这种问题很矫情。”
“挺没必要的。”
“可不是。过去都过去了,前车之鉴什么的,其实未必适合用在情感关系上。”
“我问你个问题,如果说,我只是说如果啊,”徐文耀斟酌词句,慢慢地说,“如果你的病没法治好,如果它变成一种慢慢等死的病,而那位李先生此时表现出至死不渝的情感,不嫌弃你,一定要跟你再续前缘,你会答应吗?”
王铮微微愣住,他没有立即回答,抬头看着窗外白亮的天色,说:“好困。”
“嗯?”
“好困,我们回去吧。”王铮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说,“熬夜果然不适合聊这种话题,说得我眼皮都睁不开了。”
徐文耀把王铮弄回医院,让他在病床上好好躺着,又关照了看护人员一番,这才驱车回下榻的酒店,忙完这一切的时候,他想自己怎么着也该累了,可精神亢奋得不得了,像上了弦的机器,绷紧了就没法停下,停下就该分崩离析。
他冲了个冷水澡,刮干净积了好几天没空搭理的胡子渣,然后换上熨烫得硬挺如白纸的衬衫,套上休闲西裤,自己蹲下来擦了皮鞋,然后,他返回浴室,仔细梳了头发,端详着镜子里脸色苍白却英俊逼人的男人,笑了一笑,掏出手机给一个相熟的人打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如约而至,叩响了徐文耀的门。这是徐文耀以前的情人之一,在G市某个政府机关当公务员。徐文耀跟王铮并没撒谎,他说过自己的每一任情人都相处不到半年,这点没错,但有一点他没说,在他分得出时间给予的这些情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当初那位年轻老师的影子。他如同一个收集艺术品的收藏家一样,花了重金找了好几个赝品,但即便再好的仿制品,也禁不住行家昧着良心一连鉴赏半年。同样的,现在的年轻人现实而又心高,没人会在嗅到蛛丝马迹的情况下,长久充当一个替代品。
新鲜劲头一过,各取所需,再各走东西,偶尔还能电话联络下,想跟谁过夜的时候,也不至于没有人选。
就连这种方式也不是徐文耀想要的,但人很奇怪,不热衷的东西,有时候偏偏莫名其妙会表演性地热衷,在跟这些年轻的身体周旋时,徐文耀分明听见耳边有尖锐的风声呼啸而过,他仍然置身西伯利亚的冰原,那里风雪交加,没有改观过。
但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似乎有种迫切的渴望,让他不想一个人呆着,他想尝试一下对别人的体温有所渴求是什么滋味,或许西伯利亚那个荒废的火车站能再度通车,或许有一刻,他真的听见火车长笛轰鸣的声音。
他给他的前任情人打电话,即便分手后,两人也没断了来往,徐文耀在适当的时候帮这个男人疏通了机关内的人脉,让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升任正科级。对方对此也很感激,再加上彼此都信得过双方的人品,因此在分开后,又发生了几次关系。
年轻男人进了房间后,却笑着阻止了徐文耀解开他衣服的动作,带着喜气说:“对不起啊,我今天不能跟你做。”
“哦?”
“我有正式的男朋友了,我很爱他,跟你做就是背叛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目光柔和美丽,徐文耀发现,他从没发现这个男人原来也有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他是个绅士,闻言顿时垂下手,后退一步,伸出手微笑说:“是吗?那真是恭喜了。”
“谢谢啊,”年轻男人笑呵呵地跟他握手,说,“这一次我一定会幸福的。我有这个感觉。”
明明是官场上打滚了好几年的人,可说起这句话,却还是掩盖不住的单纯。徐文耀笑了,重重握了握他的手,松开问:“对方是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的,是个很好很正派的人,呵呵,对我很好。”年轻人说,“虽然因为工作关系我们不能公开,但我跟他都是成年人,只要想克服,就一定会有办法一直走下去。”
“祝福你。”
“谢谢。文耀,你也加把劲,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相信爱情,我想跟你说很久了,咱们这样的人都不容易,再不给自己点希望,这日子还怎么混?”年轻人笑嘻嘻地看看腕表,说,“对不起啊,我约了他,先走了。”
“等等,”徐文耀笑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知道怎么找我,好吗?”
“知道了,谢谢。”年轻人呵呵低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走了,你想想我说的话,再见啊。”
徐文耀送走了昔日的情人,他忽然可耻而惭愧地想起,自己竟然记不清当初跟这个男人谈恋爱是什么情景,似乎太过遥远,与别人太过相同的细节令他无法分辨清楚。好像在分手时,年轻男人还痛哭了一场,徐文耀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分手,他却要如丧考妣,痛哭流涕。
难道真如他所说的,自己从来就没相信爱情?
但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相信了,就能做多还是做少?徐文耀摇头笑了笑,返身走近酒柜,拉开玻璃橱门,拿出一瓶白兰地,就着咖啡杯,倒了一点进去。
他慢慢地喝了,一股热量从腹部升腾而起,就在此时,手机忽然响起。
徐文耀接了,里面传来自己父亲的声音:“文耀啊,我听说于家的丫头过世了?”
“是。”
“老于回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几天就像老了几年。”
“您替我多宽慰一下于叔叔。”
“这种事,没法宽慰,只能自己淡忘。你,近期能回来吗?”
“父亲,G市不错,我打算把公司搬到这来,事情有点多,恐怕近来抽不出时间。”
“你不就是怕回来了我们给你介绍对象?”
“爸爸,”徐文耀皱了眉头,按捺着脾气说,“我说过很多次,我不能跟女人结婚。您怎么就是没听进去?”
电话中的父亲问:“你就打定主意要丢人到底?把你爸爸的老脸折腾干净?”
徐文耀一下被噎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说:“爸爸,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太多次了,再进行下去没意义。我还有事,先挂了,您跟我妈多保重身体,再见。”
☆、第 28 章
过完年后一个月,G市开始下雨。
G市一年中有许多天在下雨,春季是连绵细雨,夏季是雷阵雨,秋季稍微好点,到了冬季,如果足够冷,那么冬雨能冻进人的骨头缝隙里。
这个城市似乎在围着雨做准备,街上的骑楼有连在一块的长长走廊,是方便行人避雨行走;煲的老火靓汤,路边的凉茶店,相当一部分内容都围绕怯湿驱寒的功效上;街边鞋店常见到色泽亮丽的塑胶水鞋陈列着,远看宛若盛开的一丛鲜花;女郎们时尚的挎包里总备着伞,袅袅婷婷撑在肩头,争奇斗妍的心思武装到了伞尖上。
习惯了这种天气的人,也能觉出这种天气的好来,比如雨巷中无论何种季节,总会遇上卖鲜花的花农,单车后扎着一大捆,卖菜一样,吆喝着,空气中含着甜美的香气——这多少为这座务实的城市增添几分诗情画意,但徐文耀显然有些不适应,他的鼻炎在G市以拉枯摧朽之势爆发出来,早起晚睡喷嚏不断,说话声音凭空降低八个度,瓮声瓮气之中倒显出三分不同寻常的性感醇厚来。
他想抽空看医生,偏偏没时间,公司搬来G市杂事繁多,他的公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赚钱到了一定程度,数字就失去意义,反倒是过程中的博弈和智力较量成为充满魅力的部分。徐文耀在这一点上天生便是在其中游刃有余的人,他看中G市不是一两天的了,古代帝王迁都,除了战乱之外,所谋都是全盘策略,徐文耀把公司迁来G市也是如此,他想借此机会,将公司进行改组转型,本地该疏通的关节,该攀交情的人,他早已着手布置手下开始运作。等到所有的部署犹如一架加了油的马达一般冲劲十足朝前开,徐文耀才得空去了王铮所在的医院,跟里面的医生打了招呼,看了鼻炎专科,命助理去付款拿药的当口,徐文耀举步朝王铮病房走去。
他到的时候,正碰见他雇来照顾王铮的保姆邹阿姨从里头出来,看见他,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悄悄地说:“徐先生来啦?阿铮睡着了,你不知道呦,早上来了几个学生,又唱又闹的,阿铮陪他们玩了一上午,累得够呛,现在睡实了。”
徐文耀颔首说:“谢谢,你费心了,下回你在一边看着点,小铮不能累,知道吧?”
他跟人说话向来语气温和,但却自有一股军人后裔的威慑力,令人不敢怠慢。邹阿姨收敛了笑脸,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了,忙挑开话题说:“阿铮今天心情好,中午饭吃得比平常多,还喝光了汤。”
徐文耀果然微微笑了,说:“他喜欢吃什么是不会说的,你留意下,看他什么东西多吃两口,记一下,下回他没胃口时就给他做。”
“是,”邹阿姨笑眯眯地说,“阿铮真是好福气,有徐先生这么个好哥哥。”
徐文耀眉头一跳,随即说:“我进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晚上和平时护理医院有专门的人员,邹阿姨不用瞎忙活,虽说是来照顾病患,但她的工作量还不算多,而且常常可以早点收工回家,听了徐文耀这个话,邹阿姨笑逐颜开,跟他告了别,回病房拿了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
徐文耀无声地走进病房,看着阖目休息的王铮,微微发愣。
生病时的王铮显得格外脆弱,脸色苍白,下巴尖细得可以直接在纸上戳洞,躺在床上低垂眼帘,长睫毛微微颤动,十个手指头修长白皙,交叠着放在胸前,犹如一只垂死的蝴蝶。手腕精致的骨骼线条精美,隐没在宽大的浅蓝色病人服中。
徐文耀看着看着,忽然能觉得久久冰封的内心轻微的酸疼,就如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系在他心上,另一头被谁拉扯着,隐隐作痛。他从没试过这样去端详一个人的睡脸,他认为那样很矫情,端详一个人的睡脸,有时候无法看出宁静单纯这种东西,反倒会觉出几分蠢相:比如有些人会张开嘴,尽显平时看不到的呆相;有些人会耷拉脑袋,眉头紧锁,嘟囔着,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钱;有些人会流口水,会下意识掏鼻孔,抓头发,没那么多醒来时的讲究。更可况,就算是美人,早上起床尚未梳洗之时也是邋遢丑陋的。
但他看王铮,却有种心平气和的包容,像对着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亲人,不会去想美态那种玩意,只剩下理当如此。
王铮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梦见了什么,右手无意识地揪住床单。
徐文耀不自觉地走过去,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王铮的右手握在掌心,这几天倒春寒,王铮手脚总是冰冷,徐文耀克制不住地想用自己的手暖和他的。
徐文耀诧异极了,他从来不喜欢握别人的手,固执的程度有点像妓女不准客人嘴对嘴亲吻。但现在,在这种状况之下,他越来越想靠近这个年轻男人,摩挲他的手,或者更进一步,亲吻他。
这么多年来,他犹如一个收集邮票的男人一样,固执地要在不同的情人五官中寻找那个刻骨铭心的影子,徐文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鼻子长得并不英挺,鼻端很圆,左边鼻翼上有颗很小的黑痣;脸不是瓜子脸,下颌骨有点宽,笑起来下巴弧线近乎为平;还有,他的双眼皮是内双,每次朝下看到时候,能看到那内双的眼线,细细长长,像有人精心描摹上一样。
徐文耀甚至记得,老师的眼珠颜色,很浅,琥珀色,他整个人颜色都很淡,头发是天生的板栗色,皮肤是那种并不润泽的苍白。
但很奇怪,年复一年,徐文耀记得清当初男人脸上的每个细节,可他拼凑不了一个整体,他想像不出来,这个人整张脸具体如何,他如果活到今天,会变成什么样。
在监狱的时候,老师发疯了,冲着十四岁的少年高声叫嚷“我没有罪”,那个声音太凄厉,从此穿透了一个人的灵魂,将罪直接过到少年当时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从此,徐文耀就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你必须日复一日背负十字架,随我来。
哪怕他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老师的脸,可他却必须记得那张脸上所有的细节,他丧失了拼凑一个整体的能力,他只能靠着各种各样的细节,凿出来一个个赝品。
徐文耀埋下头,将脸藏在王铮的手掌中,他的手暖和了这么久,还是有一丝沁凉,这种微凉,不知为何,令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长长的,像排出体内毒素那样,叹一口气。
他对每个情人都很好,尽量做到通常意义上人们所要求的那些好,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们,满足他们的愿望,他有时候会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他怕一个不慎,会在自己手上酿造第二个,第三个悲剧。
他把恋爱当成一个仪式化的过程,犹如一个信徒,兢兢业业做好每一步该做的步骤,圈里人都知道做徐文耀徐大少的情人是件有福的事,因为他出了名的绅士,对待情人像对待一匹丝织品,手搭上去,抚摩也是轻柔的,亲吻也是轻柔的,甚至连要分开,态度也竭尽所能的轻柔。
但只有徐文耀自己知道,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记得当年自己真正想占有一个人的那种疯狂,那是恨不得将对方扒皮拆骨吞进肚子里的激烈,体内所有暴戾的因子都被激发,在那个时候,十四岁少年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将自己的老师压在身下,犹如一头野兽一样狠狠干他,干到他恐惧颤抖,哭泣求饶。
但那种心情活生生被人拦腰斩断,冰封在厚厚的冻土层下,于是世上多了一个绅士徐文耀,这位绅士在恋情关系上完美无缺,却缺乏作为一个人基本的热情。
他的前任情人说,这是因为他不相信爱情。
徐文耀苦笑着,不自觉将脸颊贴上王铮的手,怎么会不相信爱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由那种疯狂迸发的阴毒和隐忍,以及梦想破灭后长久无法消除的空茫。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在他自我放逐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时,能够给他亮灯,在他快被内心的沉重和麻木压垮前,领着他暂时歇息。
这个人,以前是于萱,现在于萱走了,王铮自自然然,取代了她的位置。
王铮的手轻轻一动,徐文耀立即就感觉到了,他抬起头,正看见王铮迷茫地睁开眼,眼睛清澈黑亮,犹如湃在寒潭中的两丸水银,看着,便令人心情舒畅。
徐文耀不自觉地微笑了,他再次确定,王铮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位老师,他不能将这个青年发展成自己以往哪一任情人那样的角色,他需要这个人,需要他犹如缝纫工那样,慢慢地,仔细地将内心的缺陷缝合起来。
“醒了?”徐文耀并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握紧了,眼睛里带着宠溺,“看哪呢,小傻子,还没睡够啊?”
“哦,”王铮的眼睛慢慢聚焦,停在徐文耀脸上,静静地微笑了,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暗哑和轻柔,“徐哥啊,我做梦呢。”
“梦见什么?”
“我回家了。”
徐文耀手一顿,他知道这是王铮最大的一块心病,但他是个成年人,这种事情要怎么解决,什么时候去解决,旁人却不好乱出主意,徐文耀笑了笑,站起来扶着他坐好,又给他披上棉衣,说:“我给你堂哥堂嫂打电话?”
王铮的病情并没有如实跟他大哥大嫂说过,也是怕他们担心,并直接将消息捅到王铮家那边,王铮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是一辈子习惯了操心却又好强的女人,如果她知道了儿子生病,一定会心急如焚,但又会倔强着不肯过来看顾,这种煎熬,会硬生生拖垮一个人。
“不用了,过了手术后再说吧。”王铮接过徐文耀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说,“等我好了,他们也不会乱担心。”
徐文耀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病房外一阵争执声响起:
“先生,您不能进去。医院有规定,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那里面那个人为什么能进去?这么厚此薄彼,贵医院的规定也是形同虚设吧?”
“里面那位是病人家属……”
“笑话,要算家属,也轮不到他。”那声音突然提高,“徐文耀,你给我出来,冒充小铮家属,鬼鬼祟祟把他藏到这来,你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