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起南山
何羽白接过导管丝的时候激动得心率一路攀升。无论理论基础有多扎实,也不如积累实战经验来得有话语权。而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慢一点,如果感觉手上发涩,就撤出来一点再进。”冷晋握着何羽白的手,引导他将带有扩张球囊的导丝送进患者血管内。
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面面相觑——冷主任这是咋的了?从没见过他对手下如此有耐心的样子。
何羽白一边体验着手感的变化,一边紧紧盯住屏幕,确保自己记住上面的每一个细节。
幸福其实很简单,比如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冷晋懂他,这比什么都重要。
突然,监护仪的鸣叫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在场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血压骤降!”麻醉师刚说完立刻改口,“心跳没了!”
冷晋的反应比麻醉师的话还快,他拽开何羽白,上手开始按压患者的心跳。该死,怎么搞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冠状动脉支架植入,连扩张球囊都没送到位呢居然会心跳骤停!
“推肾上腺素!”他边做心肺复苏边吼,“阮思平!让你询问家属患者既往病史,你他妈问出什么了!?”
阮思平都惊呆了,反应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说:“他女儿……他女儿说……他……他既往体健!”
送患者进手术室之前,冷晋要阮思平再跟患者的女儿联系一次,问清病史。可患者在海上跑船三十年,从水手到大副再到船长,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坚持不下来。若不是这次突发急冠,他连医院都没进过。
“冷主任,心跳还没有!”麻醉师喊道。
“加推肾上腺素!三分钟一次!”
冷晋的额角绷出青筋。所幸患者因昏厥失去意识早已先行由急救医生插管,避免了缺氧所可能造成的后遗症,但心跳要一直回不来,这——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冷晋的护目镜上因汗水而凝起一圈雾气。每分钟一百二十次的按压频率,饶是他臂力强劲,数百次的按压之后也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
更何况现在身上还扛着近二十斤重的防护服,又重又热,贴身的衣服也已被汗水浸透。
“阮思平!你来!”
视线都模糊了,冷晋只得收手退开。他一把扯下护目镜,汗珠子立刻顺着口罩滚了下来。阮思平直接跪到手术台上进行心肺复苏,紧张得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几十秒后,麻醉师兴奋地喊了一句:“心跳回来了!”
冷晋喘着粗气扫了眼监护仪上的数据,血压还很低,于是他让护士给患者加多巴胺提血压。
他妈的搞毛啊这是?从来没遇见过的情况!
“冷主任,是过敏。”
何羽白掀开盖在患者身上的绿色单子,将患者左臂上的风团展示给在场所有人。刚在抢救他上不去手,等腾出空来他立刻为患者查体,一眼就发现了这个。
“造影剂,碘过敏。”冷晋呼了口气,转头吩咐护士:“加推十毫克地塞米松、四十毫克甲强龙静脉速滴……哦,再加一组去甲肾上腺素泵入。”
用药后患者的血压逐渐攀升。正当大家都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的时候,突然见冷晋回手一把揪住阮思平的手术袍领口。
他把人拽到跟前,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他妈又忘了问过敏史了!?”
旁边人一看主任动手了,赶紧上前劝阻将两人分开。
“我问了!我真问了!”脱离冷晋的攻击范围后,阮思平嗷嗷叫屈,“我问他女儿他对海带之类的东西过不过敏,他女儿说,一个海员,怎么可能对那些过敏!”
何羽白拽住冷晋的胳膊,替阮思平解释道:“有可能是过敏源积累到一定程度,加上造影剂打进去之后,血液内碘浓度突然升高才爆发出来。”
冷晋还是怒气难消,指着阮思平骂道:“我待会去看记录,跟你说的差他妈一个字,你给我滚蛋!”
阮思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委屈得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
“冷主任?”
何羽白敲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冷晋刚才看完问询记录,见上头只写了个“无过敏史”又把阮思平暴骂一顿,吼得楼板都要穿了。倒是没让他滚蛋,但据说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阮思平都要去急诊值夜班。
见冷晋冲自己招招手,何羽白走进去。犹豫了一下,绕到办公桌后面扶住对方的肩膀:“没出大事,也不是阮大夫的错,你别气了。而且真的,谁能想到一个海员会对碘过敏啊。”
“千小心万谨慎,还他妈出问题。”冷晋重叹一口气,将记录本扔到办公桌上,回手拍了拍何羽白搭在肩膀上的右手,“造影剂用不了,看不到闭塞位置只能开胸打支架,又他妈是个四级手术,还心跳骤停过一次。哎,到时候下不下的来手术台,真得两说。”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将一直抓在左手里的复印纸递到冷晋眼前:“我把闭塞点的位置画下来了,不用开胸,你看着X光屏幕,找到这根血管就行了。”
看着那张复印纸上如同造影剂显现出来的血管图,冷晋震惊得无以复加:“就两三分钟的功夫,你丝毫不差的记下来了?”
“嗯,我记得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过目不忘嘛。”何羽白略带腼腆地眨巴着眼,“要是你不信任我,等家属来了,跟她谈开胸的事也行。”
“信信信!”
抓着何羽白的手按到嘴唇上猛亲了一口,冷晋还嫌不够,又站起身把人箍进怀里。他正要使劲啃那紧抿着的嘴唇以抒心头之快意,突然听到安兴在办公室门口喊:“冷主任,门诊叫你过去一趟!”
于是冷晋只来得及在何羽白嘴上贴了一下便急匆匆离开。到了门诊,他问过分诊台的护士后得知是徐艳找自己。
敲开诊疗室的门,他探身进去,问:“徐大夫,你找我?”
徐艳摇头:“不是,是患者。”
这时背对着诊疗室大门的老者缓缓回过身,目光平静地望向冷晋。
冷晋登时张大了嘴。
“爸?”
TBC
第50章
找了间空的诊疗室, 冷晋将父亲带进去坐下。他是可以借口自己忙而逃避这次突如其来的父子会面, 但他不能拒绝。
冷宏武患肝硬化多年, 已经到了需要移植的地步,但一直等不到合适的肝源。冷晋注意到对方的黄疸程度很严重, 整张脸都像被新鲜的核桃皮擦过一样, 黄得发黑。
与父亲面对面坐下, 冷晋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回家, 我不来, 怕是等到死也见不到你。”冷宏武的语气里带着埋怨,“阿晋, 刚那位徐大夫说,如果再不移植, 我最多还有半年。”
重重呼出一口气,冷晋说:“很抱歉听到这个。”
“你会么?”冷宏武定定地看着他, “感到抱歉?”
抬起半低着的头, 冷晋凝视着父亲蜡黄的脸,只感觉嘴里阵阵发苦。
“我会。”他说,“我跟你血型相同,我可以为你做活体移植,但我不想做。所以,我对你感到抱歉,爸爸。”
他这声“爸爸”咬得极重, 使冷宏武皱起了眉头:“你还在为你妈的事, 恨我。”
冷晋侧头望向窗外,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恨么?是的。
腮侧的肌肉紧紧绷起,冷晋回过头,再次盯住父亲的眼睛:“她那么疼爱我,却到死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你背叛她的证据!”
“阿晋!”冷宏武低吼,“我是你爸爸!你该给我应有的尊重!”
冷晋轰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需要自己仰视的父亲,凄然勾起嘴角——
“抱歉,我家教不好!”
何羽白在办公室等到七点也不见冷晋出导管室,只好先去食堂打来两份饭,一边吃自己那份一边继续等。刚才徐艳下了门诊回办公室念叨,下午冷晋的父亲来看病,被冷晋带去私下谈话后父子俩似乎不欢而散。
听过徐艳的话,何羽白有点担心。可冷晋回病区时他在急诊,一直没碰面,还没机会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了造影剂的指引,仅凭何羽白画的血管图,冷晋给患者往血管里打支架相当于盲打。这需要极为丰富的经验,纯靠手感确认堵塞的位置。
何羽白相信,神之右手并非浪得虚名,冷晋一定可以成功。
九点二十,冷晋结束手术回到办公室,看见何羽白的电脑还亮着,东西也都还在,不过人不在位子上。他拿出电话,本想打个电话问问人在哪,却看到了何羽白发的短信留言:【听徐大夫说,你父亲来了。有什么事情么?需要谈谈的话,我等你】。
冷晋收起手机,进屋拿东西回家。他很清楚自己在逃避什么,关于他的私生子身份,他一丁点也不希望何羽白知道。
这是他莫大的耻辱。
从衍宇的病房里出来,何羽白进办公室后发现冷晋的办公室门锁上了,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他等了这么多个小时,还发了信息给对方,难道冷晋没看短信以为自己已经走了?
不会,冷晋的习惯就是下了手术先看手机,未接来电和短信捡重要的回复,不可能没看到他发的消息。
那他为什么还先走了?我发的消息让他生气了?
何羽白坐在转椅上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拿出手机反反复复看自己发给冷晋的消息,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到底哪一个字会让人感到不愉快。
他也没有探究对方隐私的意思。冷晋与家里人关系不好,肯定事出有因。但是如果冷晋不愿意说,他绝不会追问,发消息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而不是命令。
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十分钟,何羽白下定决心给冷晋拨了个电话出去。可电话响到断都没人接,他的心里不由得空洞洞地有些发慌。
也许是冷晋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又给冷晋发了条消息——
【有空给我回个电话,想和你谈谈】
地下停车场里,冷晋正趴在方向盘上愣神,忽然听到电话振动的声音。一看是何羽白打来的,他翻手将电话扣到副驾驶座上。如果对方问起关于冷宏武的事情,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能对何羽白说谎,更没有勇气向对方承认自己是个私生子。
这一切本该被那个老混蛋带进棺材里,冷晋暗叹。
一直等不到移植用的肝脏,冷宏武请求与自己相同血型的“养子”进行活体移植。可活体移植风险巨大,无论是对供体还是受体来说都有死亡的可能。作为经历过数次移植手术的医生,冷晋非常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拒绝。
而就在那一天,他被“养父”告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阿晋,送你去孤儿院再领养回来,也是怕惹你妈伤心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面对死亡的威胁,冷宏武抛开昔日里那副高高上的“金瓯国际航运集团董事长”姿态,低声下气地请求——不,是乞求冷晋:“看在骨肉血缘的份上,儿子,救救爸爸。”
冷晋想吐。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污点、是他爸背叛他妈的证据,是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本该视作眼中钉一般的存在。
一切都明了了。难怪他要和失去生育能力的程昱佲结婚时,冷宏武大发雷霆,好像他作为一个“养子”也必须得为冷家传宗接代。冷家甚至连他的继承权都剥夺了,又有什么立场来要求他生个姓冷的孩子?
他为自己感到恶心,为养母感到愤怒。他想掀了自己和冷宏武之间的那张桌子,然后去厨房拿把刀将肝脏切出来摔到这个老混蛋面前,告诉对方——“我不欠你的!”。
但那是白痴才会干的事。
电话响到自动挂断后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冷晋看着何羽白发来的消息,头疼地意识到,小家伙应该是生气了。
他把电话拨了回去。
都没听见那边响起呼叫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也让冷晋头一次听到何羽白连珠炮似的声音:“冷主任,你怎么不等我?没看到我发的消息么?你吃饭了么?我还打了份饭放在你桌上呢你看到没?你到家了么?刚是不是在开车?”
冷晋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点动静:“对不起……”
听筒里一阵沉默。从传来的呼吸声判断,冷晋觉得何羽白欲言又止,于是他先于对方开了口:“小白,我到家了,对不起今天太累了,我想睡了,有什么话明天见面再说行么?”
“哦……那……你睡吧……”
失落的声音传来,下一秒,电话被挂断。
狠捶了把方向盘,冷晋在心里大骂自己是个混蛋。这是他自己的烂事,不该影响到与何羽白之间的感情。可眼下他真做不到将自己沉于谷底的心情捞起来,强颜欢笑。
给我点时间,小白,让我重拾与你相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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