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10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出了胡同,向南一路寻去,满街流淌着温暖的夜风,又隐约有叮咚作响甜腻的丝管吟唱,只不见白霜人影。正要去旁边摊子上问,忽然听见巷子里传出来一声低语:“三哥……”听着却像是白霜的嗓音,又听一个男人调笑的声儿,当即想也不想,冲进了巷子。

里头黑乎乎的, 紫袖隐约看见两个人挤在墙角,他往里一去,二人便缓了下来。紫袖看被挤在墙上那个,个头不高,半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当即叫道:“白霜!”白霜一声惊呼,紫袖便对另一个人道:“放开他!”

只听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问:“你是谁啊?管甚么闲事?”白霜带着哭腔道:“你又看不上我,还来作甚么?”那男人听他这么一说,倒带了几分不满道:“你既有相好的,又何苦来招惹我?想拿我作筏子呢。”白霜突然将他向紫袖一推,道:“三哥,你打他!他欺负我!”

紫袖见一个人影朝自己扑来,伸手去推,那男人却果真乘势一掌劈了过来。紫袖将头一偏,掌缘挟着风从面前擦过,竟也是个练家子。他翻手便将自己想了无数次的一招“空谷幽兰”打了出去,那男人躲避不及,被他击中了肩膀,低呼一声,反身又扑上来。巷子里实在太黑,紫袖只得凝神去辨他的掌风,听着不快不重,心里边有了底。近日与五龙帮众人交手,正将师门的一套“封云掌”打得甚熟,方才那招“空谷幽兰”,他曾在陈淡云手下吃了亏,已不知琢磨过多少回,如今即是闭着眼睛也管保不会打偏,当下又是一掌“清风明月”,意态甚是悠闲,却也是呼呼作响,又朝那人击去。二人来来回回过了两三招,那男人起先架势甚足,只没甚么后劲,不一刻便觉气喘。紫袖察觉白霜又跑走了,只想速速了局,一腿将他扫得跌出数步,赶上前去,“呛啷”抽出剑来架在他脖子上。

那男人自先怯了,道:“嗨,你我互不相识,何必为了一个小崽子动手?我也没动他,你饶我不饶?要不我给壮士赔个不是罢?”对方一怂,紫袖也便怂了,当下收了剑道歉,那男人又对他客气两句,二人竟是持礼相别。

再看白霜已经跑的不见踪影,紫袖连忙又追了出去。问过摆摊子的,沿着大路向西急追,猛地一个人从小街口冲出来,跑得甚快,两人差点撞上,那人斥道:“抢甚么?”紫袖一愣,便叫:“杜捕头?”杜瑶山一看是他,二话不说一把拉住向前走,口中道:“正好,抓人。”

紫袖急道:“我正找人……”不等说完,便被他带得踉踉跄跄窜出数步,方欲挣脱,耳中听到“啊”地一声尖叫,忙扬声喊道:“白霜!你在哪儿?”杜瑶山喝道:“这里!”带着他径向一处奔去,便听惊恐的哭喊声越发响了。

紫袖已对杜瑶山的脾性甚是了然,当下也不问,只是内心不由得紧了起来。跟着他奔到一处市集,恰逢今日摆过摊子,地下还没收拾干净,两旁小巷中也时见堆着些杂物。杜瑶山在一道拐角前停下脚步,那里已有两个捕快模样的人先到了,对他二人低声道:“他劫了个孩子,躲进里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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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你来呀,小捕快,听我给你上一课。

第24章 春无踪迹(3)

紫袖看见地下有血,脑瓜“轰”地一响,听着哭叫声明明正是白霜,这会子却又低了下去,又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别哭啦,等出了这里,哥哥带你享福去。哈哈哈!”杜瑶山把牙咬得咯吱响,对紫袖道:“邻县通缉的,逃到这里来,尽量捉活的。”

紫袖点点头,心知里头必然是个死胡同,也扬声道:“白霜莫慌,他敢伤你,我必将他剁成十七八块!”白霜没有应答,不知是被堵住了嘴,还是被打晕了。那人又说道:“口气倒不小,你想让他活,也不那么容易。”杜瑶山便接话道:“你但凡想走,必得让他全须全尾地出来。既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只能摆摆条件了。”说着指指墙头,对紫袖使个眼色。

紫袖转身便朝旁边一道胡同中摸去。这附近来做生意的多,住的人却少,一路幸无人来,也不曾出声。他听着那人缩在胡同中喊话,应当是无法越墙而走,才劫持了白霜,要挟捕快。此时一味担心已无甚用处,他将心一横,越过墙头,跳进旁边院中。

整间院子废弃已久,紫袖不知脚下都踩着些甚么,提着气轻轻掠过,一路都听杜瑶山在与那人扯皮。到了对面墙根,也不敢跳跃,沿着墙壁便攀了上去,刚刚在墙头露出眼睛,去窥视底下。果然见一条大汉一手持着大刀,一手将白霜圈在臂中,夹着他的脖子,所幸白霜尚未昏晕,仅是被制住不能出声。再看那大汉两条裤腿上果然鲜血淋漓,心下一松,揣测巷口血迹乃是他的,知道白霜不曾受伤,顿时精神一震。

此时又听杜瑶山道:“……马已牵来了,你将那少年交出,便可骑了走。只是……”紫袖凝神看着大汉,见他尚要讨价还价,伸手在墙头抄起一把沙土扣在手中,趁着白霜揉眼睛抹泪的工夫,忽然扬了出去。自知此等扬沙迷眼之举,虽属事急从权,却并非光明手段,心里暗道惭愧,却也一刻不敢停留,一跃而出,抽剑刺向大汉手腕。

白霜本正泪流不止,以为今夜必要葬身此处,后悔无极,忽觉身边大汉低喝一声,随之一抖,自己头颈中落了些沙土,又听“嗤”地一声轻响,卡住自己的手臂松了一松,一个人却从天而降,将自己拖了出去。事态陡变,他惶急之下便要挣扎,却瞧见那人熟悉的袍子,胸口如被大锤击中,哑着嗓子叫道:“紫……”却见刀剑对峙,只觉又痛又怕,喊不出声来。紫袖刺中大汉,夺出白霜,紧接着又是一剑挥去,左手却托住白霜的腰,将他向外平平送出,一掌推到丈许之外。杜瑶山听见动手,早迎上来一把扯过白霜抱了回去,随即交给身后的人看着。

那大汉见紫袖把人抢走,自己置身剑刃之下,却并不惊慌,只笑道:“捉你也是一样。”说着伸过手来,刀光暴长,竟是一刀荡开长剑,直劈紫袖的胸膛,来势沉重。紫袖见他腿上有伤,下盘不稳,雪亮的刀刃已磕出不知多少缺口,却仍有如斯劲力,不由得大骇:这人的刀法竟比杜瑶山强出许多,绝非普通江湖盗贼之流。心里想着杜瑶山说过活捉,手上便回转长剑,跟他缠在一处。

那人腿脚虽不灵便,却将一把豁口大刀舞得滴水不漏,紫袖缠住他的刀势,只能略略带偏些许,知道他内劲甚是浑厚,只不知为何,像是断断续续地,难以尽情施展。即便如此,也已令紫袖心中暗惊,便要攻他下盘。那大汉想是对战经验丰富,出刀喝道:“说捉便捉!”语声未落,刀气大盛,紫袖手脸都被刮得生疼,胸口也被压得憋闷,只见身旁有数张断腿桌子堆在一起,抓过一张,犹如挥舞盾牌,便挡在身前,那大汉只作不见,抬手落处,桌面碎成数块,刀刃已划过紫袖左臂。

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过,紫袖痛得闷哼一声,连忙缩手怕被他抓住,只听杜瑶山高喊道:“别上当!别让他跑了。”当下心头一震,顺势半转过身,那大汉见他半个脊背对着自己,大为有机可乘,自然一刀劈下,只等砍上,便要借力强行跃起。

紫袖听得刀刃破风之声,并不转身,只挑着别离剑中一招“昭君出塞”使了出来,此招取的是王昭君泪别长安,远嫁塞外时,频频回首遥望故土的不舍之情,正是从身前往身后出招。他借着回转之势,将刀锋向下引去。那大汉惊觉上当,身前一空,忙稳住身形,再要后退已赶不及,紫袖再接一招“孤帆远影”,剑刃带着刀身,一齐向他头颈刺去。

那大汉一惊之下,却也灵活机变,手上微微一压,将这股力气引到身上,便向上一跃,他方才伤处剧痛,又带着白霜,自然难以上墙,此刻略略好转,又是独个儿,拼死也要跃了上去。紫袖心道不好,正要追去,头顶却又有劲风袭来,另一把钢刀当头罩下,刀身金光灿然,正是杜瑶山的截魄刀。

杜瑶山喊了话便命后来众人守在巷口,自己包抄上了墙头。此时堪堪赶到,见那大汉要逃,便纵身将他压下。二人同落回巷中,大汉一刀劈在杜瑶山刀上,“当”地一声,杜瑶山被震得远远地,后背直撞到最里头墙上,摔在了墙根。

大汉转身时,恰逢紫袖一剑刺到,却是一记狠招,直取他肚腹。那大汉竟然不躲,只将身一侧,紫袖便觉剑锋从他腰间划了过去,刺啦一声,衣料和皮肉同时裂开。大汉受了这一剑,只为这一刻,霎时抬腿踢在紫袖小腹,将他踢得倒飞而出,随即自行纵跃起来。

这几下只在数息之间,杜瑶山刚刚爬起,紫袖中那一腿时便知道那大汉要逃了,刹那间甚么都来不及想,全忘了死活,只用尽力气,将长剑脱手掷出。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呼”地穿透那人大腿,他痛叫一声,重重跌在地上;紫袖也被踹得飞出巷子来,并不比那汉子摔得轻,在地下缩成一团。

白霜正眼巴巴在巷口着急,听见里头叮叮当当打得响,再不敢乱动一步,这时见他这般模样,衣襟衣袖上溅满了血,忙跟着众人扑将上去,撕心裂肺地叫道:“紫袖哥!”

杜瑶山闪电一般冲去,将截魄刀架在那人颈中,见他腿上伤口血流如注,整条腿都在抽动,便知他再难逃走,当即先撞了他几处穴道,叫人来捆了个结实,牢牢锁着回去。

巷口众人早将紫袖扶着坐了起来,杜瑶山叫人牵过两匹马,将紫袖横放马上,自己也乘上去扶着他,慢慢回衙门;又让一人带着白霜骑另一匹。紫袖皮肉虽疼,暗运内息却并无窒碍,心知那大汉只图逃跑,一脚踢得虽重,却都是外伤,好得快,便不甚担忧。白霜坐在马上跟在旁边,自顾嘤嘤地哭。紫袖怕杜瑶山心烦,便道:“没事。不怎么疼的,我当年在山上,被我师父捆在树上,让绿蜈蚣往脸上爬,那才吓死人。”白霜又尖叫一声,道:“绿蜈蚣甚么样子?很大么?”

杜瑶山冷冷地道:“都闭上嘴。”二人便再不敢开口,一时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只有白霜的抽泣声。

回了县衙,满院灯火通明,自有人将那大汉带走,不多时又将紫袖的剑还了来,已擦干净了。杜瑶山正在捕房给紫袖手臂上药,听脚步声来来去去,一直没有抬头,却有一个人说道:“小杜近来不错啊。”登时跳了起来,竟是王知县亲自过来了。

满屋人都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紫袖也要站,王知县见他身上血呼滋啦的,便不敢细看,慌忙抬手阻道:“坐着坐着。”只对杜瑶山道:“此次虽非我县内务,却事关邻县一方平安,捕房拿人有功,两县捕快勠力同心,甚是可喜。照顾好小兄弟啊。”杜瑶山应着,王知县又摇头晃脑地道:“上次东村那件案子,也做得不错。两年前没办好挨过骂,如今竟都补上了,可见天网恢恢矣,天道酬勤矣。”杜瑶山便说:“多亏新来的殷捕快。”王知县点着头,笑眯眯地走了。

杜瑶山又坐回去拉起紫袖继续包扎,自责道:“我事先没跟他交上手,只道他走不了,应是伤重难逃。没想到此獠武艺不凡,应当我先上前去才是。”

紫袖听了道:“甚么聊?武艺还要怎么聊?”杜瑶山抽着气偏过头来,紫袖忙道:“我没你肚里墨水多,你给我讲讲。”杜瑶山听他口气甚软,无知的目光又带着渴求,不禁长叹一声,脾气便发不出来,只当自己是在布施,指头在腿上比划道:“这个’獠’,就是说人凶恶,是骂人的话……怎么说你呢,”摇着头又嘬牙花子,“一介武夫。”

紫袖点点头道:“可惜我大师兄不在,他也常教我些,你说的他肯定听得懂。”又笑道,“对付此獠,谁去还不一样么?”

他今日轮休,穿了件淡茶色袍子,杜瑶山起初将袖子全部撕开卷了上去,后来见实在破了许多口子,还血迹斑斑,干脆整件外袍除了下来,却见里头套的中衣也染得一塌糊涂,便让人去取自己的衣裳给他换,将他上半身剥了个干净,只把一条小臂包得犹如一只鸡腿,其余细小伤口也都上了药。紫袖旁的不顾,却亲自把中衣上扎的腰带解下来不让人动,衣裳倒是浑不在意。

白霜身上没有受伤,只脖子被掐青了,也有人给他涂了药膏,这时也不顾自己疼不疼,看紫袖赤着脊背,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不禁想到二人亲昵情状,脸上发热,再瞥见地下衣上血迹,半条命又吓去了,冲他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别人打你。紫袖哥,你打我罢!”紫袖知道他定然要将原因归到自己头上,便柔声道:“不是的,我头先打赢了的。只是劫你那人拼死要逃,太过强悍,但也不过一点小伤,不怪你的。”说着还提起胳膊来要晃给他看,被杜瑶山一巴掌摁得老老实实。

杜瑶山看白霜情绪激动,便叫人安抚几句,再带他去自己房里睡一夜,明早问了话送回去。等他们出去,回头便问紫袖:“甚么让别人打你?你先前受伤了?”

紫袖便将前头家里那段省去,只说和白霜吵嘴,害他跑了,自己怕他被欺负,进了巷子和人略略一打,又追了出来,两人才在街上碰了头。杜瑶山摇着头道:“你这蠢才,他若与那人联手害你,你或许就出不了巷子。”

紫袖强笑道:“我也没想这么多,白霜毕竟是朋友……”

杜瑶山突然冲他吼道:“那你都想甚么?你冲人笑,人冲你笑,就是朋友?你倒是想想,连你师父这样的人都死于非命,你还不知道防着别人些?你也早早把小命一送,还找甚么魔教,报甚么仇?”

紫袖脸上霎时一僵,眼帘慢慢垂了下去,半低着头,一下子安静了。杜瑶山看他这副模样,终于想起来他刚为衙门效过力,手臂上还缠得七七八八,顿时倒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来哄他,提起放在一边的衣裳来抛过去,勉强说道:“我话说重了。”

紫袖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半晌二人都不再说话,杜瑶山照着紫袖的头轻轻拍了一记,道:“走了,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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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运动,是行走江湖的本钱……

春天来了,会很快就走吗?

第25章 春无踪迹(4)

紫袖问:“这个时候了,还吃甚么去?”杜瑶山道:“你疼得厉害么?还能吃下么?”紫袖正觉得饿,便穿好外衣,跟着他出了县衙。

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小街,便是上回来找馄饨的地方。几处摊子蒸得半条街都热腾腾的,面香扑鼻。杜瑶山径直走到一家摊上坐了,要了一碗馄饨加面;紫袖看有饺子,喜形于色,便要了一大碗水饺,又先讨两碗面汤喝了。杜瑶山慢吞吞地说:“上次来没找到罢?因为那个时辰不出摊。”紫袖学他翻白眼道:“反正你诈我。”

杜瑶山道:“放开吃,算我的。”紫袖也不客气,乐道:“生受你了。”夹起一个饺子一尝,便称赞味道好。杜瑶山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事情也好。”紫袖听他神神秘秘的,便问:“甚么?”

杜瑶山将头向前探了探,说:“你瞧老板娘多漂亮。”紫袖方才并未注意摆摊的是谁,便扭着脖子看了看,又把头低下继续吃。杜瑶山看他不说话,问道:“怎么?害羞么?”紫袖咬着大半个饺子,“切”地一声,先把饺子咽了,才随意地说:“是蛮好看,可人家做生意,盯着看做甚么?”又想了想说,“我见过更漂亮的。”

杜瑶山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道:“谁更漂亮?你饿瞎了?”紫袖十分认真地道:“我大师兄才叫漂亮。”杜瑶山一口面条差点喷了出来,简直嗤之以鼻,只道:“你当真学武都学傻了,满脑子全是男人。这能比么?”紫袖又说:“在山上时,也有师姐师妹,师兄家有几个女娃娃也可爱的,但终究数大师兄漂亮。”心里暗暗地想:展画屏顶顶漂亮,这个却不能说。

杜瑶山听他一通乱比,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吃着却觉开心。紫袖看他带着点喜色,便问:“你怎不去跟她多搭两句话?她芳龄几何?成亲没有?”杜瑶山道:“不知道,从没打探过。”紫袖想到自己可是整天黏着展画屏,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为偷着看看?”

杜瑶山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像看着几尾胖胖的金鱼,小声说:“不过是常来吃碗她裹的馄饨,已经十分满足了。”在他心里,自然觉得那姑娘貌若天仙,旁人说些甚么,全都不萦于怀,只当紫袖白顶着一张像样面孔,却既不懂得女人,也不懂得美。

只听紫袖吃着又说:“白霜占了你的屋子,你去我家睡一夜罢。”二人吃罢夜宵,向果子胡同漫步而去。紫袖忽然道:“你今日没说完就走了,是想说捉这人的事么?”杜瑶山道:“我去找你前,听说了两句邻县抓人的事,谁知来了便是这样急的……我当时想说的倒不是这个。”紫袖见他不再多言,便意会了,直到进了家门,才拿出几个药瓶子来说:“你也伤着了罢?我给你瞧瞧。”

杜瑶山虽无明伤,却在墙上也撞得满背生疼,此时便将上衣除下,让他给自己背上搽些药酒,坐在凳子上道:“上次孙李氏那副骸骨,大善人已全部验过,稳婆也都问过了,无人曾去孙家接生。现在怀疑是胎儿被人取走了。”紫袖手下停了一停,才又在他肌肉虬结的背上涂抹,问道:“孙淘怎么着?”杜瑶山道:“还用说,偿命呗。两大一小,真便宜那狗贼了,他祖宗的。”

紫袖低声道:“我上回又去李庄,跟那位邻家的马婶子说了,她大哭一场……后来告诉我李家姐弟一个叫李绣儿,一个叫李贵。李绣儿从小是她看着长起来的。”杜瑶山点点头说:“我过几日安一道墓碑给姐弟两个,写上就是了。”紫袖又问:“方才听王知县说的,两年前为甚么骂你?”杜瑶山抿抿嘴,翻个白眼道:“也没甚么。那时候我回来说姓孙的有杀妻之嫌,还背着他偷偷去挖孙家院子,结果并没找到尸首,被他骂了好多天。”紫袖“唔”了一声,又说:“原来你也去寻过的。”

杜瑶山不说话,许久方道,“你明日就去五龙观罢。”紫袖正在想这事,被他说穿,心里一跳,道:“你也这么想?”杜瑶山说:“这事有点邪门,你向那帮江湖朋友打听打听,看跟魔教到底有没有干系。”

当夜杜瑶山便在书房睡了,次日一早又回衙门去。紫袖托他照料白霜,自己便向五龙观去,顺手把白霜做好的鱼也都带上了。进得观来,果见吴锦一在那里抡叉练功,袍子脱在一边,胸毛在晨风中威武飞扬。紫袖跟在小兄弟后头嘱咐道:“看看这鱼若还吃得,热透了再吃。昨晚白霜做的……”吴锦一见了便招手道:“休在那里絮叨,老汉一般,快下场来打!”紫袖只说:“吴大哥,我来打听件事。”

吴锦一拎上叉,拖着他往厅上去,问道:“你来打听的,除了魔教,也没别的了。又听说了甚么?”紫袖便道:“前不久的一桩案子,有点蹊跷。”二人说起那失了胎儿的尸骨,厅内早有几人听见,便围了上来。

有一人道:“殷兄弟,那胎儿果真是李氏咽气之后取出来的?”紫袖刚摇头,又有个青年上来,穿一件汗布背心,双臂文着两条青龙,大着嗓门道:“我上次就说了,魔教吃人肉的,这可不是被魔教掘出来的么?”紫袖便问:“吃……吃也该当挑活的罢?谁还去地下掘出来那个……”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道:“魔教要的便是胎儿、婴儿,兴许有炼化之术,为修魔功,不计生死。”

紫袖听这声音有些懒懒的,略觉熟悉,循声望去,见一个青年进了来,穿着浅蔷薇色的衫子,看着有些困倦,朝自己一点头。吴锦一便道:“老三倒是对这些听说得多,你细细地说。”

紫袖打量这位“老三”,忽然惊道:“你是……那个,三哥?”那青年也一愣,拍手笑道:“昨儿晚上原来是你?哎呀这可巧了!”两人相视尬笑。吴锦一忙问:“你们昨晚做甚么了?”忽然怒道,“老三!你……”便要跳起来打。

那青年连忙摇手道:“你切莫乱说话,这位壮士,啊不,小兄弟功夫好得很,我们只是……”看着吴锦一朝自己越走越近,不禁绕着大厅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兄弟!兄弟你岂能坐视不管?你快说话啊!赶紧说昨晚就是动手过了两招!”紫袖看得一头雾水,忙起来去拉吴锦一道:“吴大哥别打,我赢了他的。”

吴锦一气鼓鼓地看着他问:“你们为甚么动手?”紫袖道:“就……他在巷子里……”刚要说他抱着白霜,却见那青年在吴锦一身后对自己拼命打手势,又抹脖子翻白眼的,便吞了几个字道,“……巷子太黑,我们撞上,就过了两掌……”那青年松一口气,连忙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又擦了擦额头的汗。吴锦一皱着眉问:“当真?”紫袖忍着笑道:“怎么不真?早知道是这里的兄弟,我也就认一认了。”

吴锦一这才作罢,冲那青年道:“不争气的,滚过来!”又朝紫袖说,“这是舍弟,叫吴锦三,前阵子没在观里。”紫袖看吴锦三也是二十多岁模样,一张面孔算是秀气,也不甚黑,跟吴锦一长相迥异,听闻此言甚是意外,忙道:“大哥和……和三哥竟是亲兄弟么?”吴锦一道:“正是,我兄弟三人,娘老子图省事,取名字就按一二三排下来的,如今老二去了北方浪荡。这老三,不知哪里的毛病,就喜欢对男人动手动脚,你防着他些。”说着横了吴锦三一眼。

吴锦三哭丧着脸道:“我也挑的。他又不白嫩……”却在吴锦一的逼视下闭紧了嘴。紫袖哭笑不得,毕竟昨晚打了他,忙对吴锦三赔罪。吴锦三一把拉住他,眼角瞥见吴锦一的手像是要抬起来,忙速速放开道:“受兄弟恩惠了,这事揭过不提。听你方才在说魔教的事?”

紫袖接着他最初的话头道:“魔教练功的事,还请三哥多说些。”吴锦三便道:“我在外头听人说起,西南有大雪山,便是魔教发源之地。也有多事的人上去探过,都是些断壁残垣,想是许多年前便挪走了,如今不知藏在哪里。他教中有许多邪门功法,有的以血为引,有的便需人命。那等吃人喝血的话,我是不信的,若说练功,倒有些可信之处。只是这等缺德丧门之事,其中细枝末节,却不是我等随意便能探听的了。”

紫袖便问:“我当夜见到的人都蒙着脸,三哥可知他们平日也都蒙面么?”吴锦三瘫在椅子上道:“我听说,魔教头些年出没过几次,都戴面具,个个都是一般模样,旁人也分不出是谁,更没见过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紫袖一个激灵,忙问:“甚么面具?”吴锦三道:“这我怎么晓得?似乎是个狮子还是老虎的,还有人说是鬼脸。”紫袖低低叫道:“是双角鬼狮!”吴锦三听了便跳起来向他凑,要打探细节。

紫袖却在琢磨练功的事,皱着眉头道:“要说拿胎儿练功……魔教取凌云剑谱和剑,也是为了练功么?我师叔说,敝派和魔教并无甚么冤仇。”吴锦三点着头道:“你是凌云派的。魔教要你们的剑法……”他看了看紫袖的脸色,谨慎地说,“用处应当不大罢。”

身旁众人便有的轻轻笑起来,吴锦一看紫袖一脸茫然,便道:“兄弟,你们算是正道宗派,魔教如此行事,哪里肯练。况且……恕我直言,贵派源远流长,弟子众多,看你的身手就知道,比我们这等草台班子自是强出千万倍不止。只是贵派中等闲武功却坐不上江湖最前头的几号交椅。近年来是赶上有你太师父凤老前辈,及你师父展大侠,这个武运才比从前昌隆了些。”

紫袖一呆,他只以为凌云派已算是极有名极高强的,从未考量过这些事,此时听人拿来比较,竟然一无所知,便问:“那……那我师父能在江湖排到什么位置?”

吴锦三便道:“尊师凌云剑法造诣颇深,已算是一流高手,这没得说;只是细论起来,却尚未入得顶尖高手之列。”紫袖愕然道:“甚么?顶尖高手是什么模样,竟比我师父还厉害么?”

吴锦一笑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那帮老和尚,虽动不动就练上几十年,如今却超然物外,从不出来轻易打人的,先不算他们;光说我见过的,中露山胡不归道长,许多年前京城的素墨大师,那都是出神入化的身手。至于我没见过的,没十个总也得有上八个。”

旁边帮众有人说道:“还有乔木庄的方庄主,我曾见过他空手劈巨岩。”又有人道:“方庄主怎能是顶尖高手?若是他有老爹,说不定尚能算得。你瞧流泉山的景行门也是一流大派了,那掌门与乔木庄结过梁子,两人交手也是不分胜负。”头一人便道:“若是两个顶尖高手对打,打不出输赢也常见啊。”

吴锦三道:“说起乔木庄姓方的……我曾在京城见过一个蒙面人,白布包头,只露出双目,又高又瘦,看着甚是年轻。像是他的同伴和方庄主对上了,不知吃了亏没有,那蒙面人不说话,上前就抓。方庄主必定也算是一流了,且亮了兵刃,只被他赤手空拳便制住,动弹不得。在场诸人,没人看得出那人的路数,他们又去得甚快,只不知他是谁。”

那帮众便叹道:“竟这般轻易便拿住方庄主么?这人岂不是强出许多了。要这样说,方庄主着实算不得顶尖。”吴锦一道:“他同伴长甚么模样?”吴锦三却支吾着说:“我在楼上吃酒,看不真切。”吴锦一“哼”地一声。

紫袖被这一席话说得懵了,他平素也对这些帮派名家有所耳闻,如今听他们一比,才知高手尚有一流、顶尖之分,原来高手之上,另有更高之境;凌云派虽有名气,却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独领风骚,委实天外有天——自己在凌云山时,又哪里关心过这些事情?不由想到那些小小年纪便出来历练的少年,喃喃道:“我真是蠢材,从前怎不多跟我师父到处去看看……偏安一隅,坐井观天,竟然狭隘到如此地步。”

吴锦三懒懒劝道:“那也不必,看见了兴许更难受。三哥我最不爱去英雄大会,你刚刚觉着有个人实在很强,登时又出来一个将他打趴下;还未及向这一个道喜呢,必定还有一个跳上来,再把这一个比下去。总之你闭上眼踏出一脚,能踩中三五个高手,都不知人家怎么练出来的,只能时时都在自惭形秽,有甚么意思?”吴锦一斥道:“你省出胡天胡地的时辰去练功,不定也能上去比比。”吴锦三扭过脸来极小声地嘀咕:“你倒是天天练,只除了些掌故,也没见练出甚么来。”却不敢让大哥听见。

紫袖只顾回忆,又说:“那魔教当中,定然是许多人都算高手了。他们上凌云山去……”吴锦三又懒懒地说:“我看,说不定是你们剑谱或者剑里头,藏得有甚么东西。”说罢脸色神秘,对紫袖挤了挤眼睛。

紫袖又试探着问他知不知道陈淡云,吴锦三苦苦回忆,终于从头脑深处搜索出八个字的短评:“比你壮些,长得不错。”眼看吴锦一又要吹胡子瞪眼睛,紫袖便告别五龙帮,回县衙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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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瑶山:你对美一无所知。

紫袖:你对美一无所知。

第26章 春无踪迹(5)

白霜已家去了,紫袖料他短期之内应当不会再去寻自己,兴许会在五龙观偶遇。昨夜虽未同他将一切讲说清楚,也不知他是否也需要几天来平息宁定,自认为暂且不做任何举动为上。只是从五龙观听完众人那一通评论,醒悟自己实在虚度了许多时光,所谓进境其实不值一提,岂能再不求上进,便加倍刻苦练功。

此后一切又平静如常,紫袖臂上被那大汉砍下的伤口也渐渐好了,头脑中却总是萦绕着杜瑶山当晚说过的那个“獠”字,常常琢磨。待闲暇时,确乎想到了甚么,心里一喜,跑去柜里掏出自己那本册子。

近期除了当差便是练功,还要洒扫烧饭,累得如同一个陀螺,多日不曾读写,此刻拿在手里,便格外欢悦。他翻开封皮,在扉页空白处题了四个大字:寄展獠书。

紫袖十分满意地赏鉴了一番这个名称,越瞧越觉合适得不得了,又翻开上次写完的地方,想了想道:“春花该谢了,云起峰上想必才刚开罢。你若在这里,会嫌晒么?院里梧桐树荫甚浓,可作罚跪之处……”边说边奋笔疾书,兴许因为有了个好名称加持,自认直是文思泉涌,写得叫一个龙飞凤舞,比杜瑶山也不差多少了。

收起册子来,天色尚早,他便又去练功。紫袖捉那大汉时,总觉他功力甚强,只是轻功差些,是以无法逃脱,便以此鞭策自己:近来常常夜间出去,在小巷当中穿房越脊,习练轻功。自觉有所进益,今日索性白天上路,沿着人少处攀高而行,又与夜晚不同:竟将底下诸人诸事一收眼底。

他沿着一片院墙房顶,脚下疾行,心里还默默想着魔教面具一事,只不知去哪里再找些线索。忽闻左近有小儿哭声响起,甚是嘹亮,又听有人恭喜道贺之声,原来正路过某家后院,这家里刚添了新丁。虽是逢着旁人的喜事,他不禁也觉可喜,笑嘻嘻地正待走开,眼角却瞥见远处有一个人匆匆而过。

他这些时日对形迹可疑的人都极为留意,此时自然凝目观望,虽不知那人走的哪扇门,却见他护着怀中甚么东西,脚下生风,沿着眼前几间院子另一侧的小道,向西一直去了。紫袖心道:“这人像是个窃贼。”又因方才听见新生儿啼哭,不免想起吴锦三所言魔教练功之事,更觉可疑,大为警惕,速速沿着那人去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