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11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那人穿一身粗布裤褂,只拣小路穿行,颇有些鬼祟之态,且走走停停,时时望一望身后,似是要确认无人追踪,才继续向前去。紫袖看他身形微胖,走得竟不慢,对路径也甚熟,显然在本地居住已久。只因要避开他的视线,必得不时躲藏,甚而上树上房,只觉自己虽是捕快,举止倒更像做贼。

眼见那布衣人进了一条眼熟小路,前方便是白霜来看烟火的那间破庙。紫袖藏身屋檐,只待他走到尽头,再追上去。这时却见有人拉开破庙的门,走了出来,径直向西。

紫袖见他侧脸和身形都眼熟,想了想忽然醒悟,正是自己在知味小馆劝架时,姚蕙娘身边使一双短刀的那个汉子。紫袖听吴锦一说过,这双刀汉子叫做周阿忠,跟着姚蕙娘时候也不短了,功夫虽平凡,人却还老实。紫袖见他一无所知,只向前走,那布衣人便如无事般,不远不近缀在他的身后,心里不禁油然而生一丝担忧。再思及自己曾与他交过手,也有些惺惺相惜,只怕他一个不小心,被这行踪可疑的布衣人所害所伤。当下便紧紧跟上,头脑里的弦绷得紧紧的,只要那人有甚么不对头的举止,自当立即出手。

谁想二人一路安然无事,走了约两盏茶时分,到了城西一个极为荒僻的所在。这里曾是池县西城的旧城门,其上的城楼许多年前便在战事中毁去,后因街市变迁,又在更北处修建了新的西门,这处便废弃了,除了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不得通行,其余早已是一片废墟,少有人来。

紫袖此时已距他们不远,暗自纳闷,却见那周阿忠仍然走着,那布衣人却赶上两步,一手去抓他的肩膀,一手便去怀中掏甚么东西。紫袖没想到周阿忠居然如此不警觉,顿时暗叫不好,大喝一声:“住手!”便挺剑而出,刺向布衣人手臂,到得他身后时,却闻见淡淡血腥气息。

那人惊闻身后有人来了,慌忙回头,紫袖当下不及多想,见他要抓周阿忠的手缩了回来,便将剑锋一偏,从他衣袖旁划过,“嚓”地一声,将他手腕划破一道口子,顺势再拍出一掌,将他推开数尺。

周阿忠此时方回过身来,瞪着紫袖,惊疑不定。紫袖便问:“周大哥,你没事罢?”又回头去看那布衣人。那人方才吃了一大惊,怀中的手也拿了出来,却带出一件东西,落在地下。紫袖略一看,竟是一团暗紫色血糊糊的物事,难怪嗅到血气,只不知是甚么,便举起剑朝他一指,怒道:“那是甚么?从哪里得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布衣人一张黄胖面孔,也不及去拾地上的东西,只皱着眉头道:“你又是谁?”又朝周阿忠道,“老周,你带旁人来?”

紫袖闻言一惊,又去看周阿忠,见他面色肃然,沉吟不语,便问:“周大哥,你们认识?他鬼鬼祟祟要做甚么?”周阿忠犹豫着道:“兄弟,我本不知他要做甚么,只是有人让我前来取件东西,我连来取甚么都不知道。不然你把我二人都捉回衙门去问罢。”

那布衣人道:“衙门?你甚么意思?”紫袖此时不断嗅到血腥气,更是万分怀疑他与魔教的干系,便对他道:“我是县衙捕快,地上那是甚么?你若说不清楚,便跟我回衙门去。”

紫袖轮休在家,并未穿捕快服色,那灰衣人不想他竟真是衙门中人,闻听此言,立时手指周阿忠怒道:“他放屁!他自己要卖与别人,找我千求万求,我才去拿了来。”说着也不怕了,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包血糊糊的物事,举起来道,“胎盘,胎盘!乡巴佬,认得么?吃过么?大补的东西!有人买,有人卖,你情我愿,你管得着?”紫袖只听一个“吃”字,骇然道:“甚……甚么?”他顿时想到那初生婴儿的啼哭声,恍然道,“你拿的是新生儿的胎盘?”

这时只听身后周阿忠一声冷笑,亦响起嗖嗖破空之声,紫袖慌忙转身,知道有暗器,急速朝一侧闪避,用剑回拨,只听“当”地一声,剑刃将一件物事扫在地上,同时胸前一震,紫袖愕然看去,一支袖箭正钉在自己右锁骨下,肩窝之侧,鲜血顿时洇出了衣衫;地上也钉着一支。他右胸剧痛,手臂已提不起来,只觉连剑都快握不住,忙交至左手,怒道:“你这是做甚么?”

周阿忠拔出一对短刀在手,笑道:“小捕快,你果然就爱多管闲事,这可不是缘分么?”又朝那布衣人道,“先料他,我便拿钱与你。”那布衣人畏缩着道:“他可是公门中人,我,我看算了……”周阿忠面露讥讽之色,笑道:“以为你赵浑天不怕地不怕,谁想都是吹出来的,也是个怂包。”说着便猱身而上,两把短刀舞成一片白光,直向紫袖卷来。

紫袖见赵浑行止,不像谙熟武艺之人,只因左手使剑不甚灵便,只得先对付周阿忠。周阿忠功夫自不如他,却殊为凶狠,一时两把短刀分袭喉头、肚腹,已是寒气逼人。紫袖对姚蕙娘印象甚佳,手臂尚好时,看在她面上,定然会对周阿忠手下留情,只是眼前又痛又气,却再顾不得。此时又想起杜瑶山斥骂自己不懂防备他人的话来,心里恨不得同他一起大骂自己糊涂,一团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得更猛。

紫袖少用左手,想使规整剑招都不成形,起初几下十分凶险,一个拧身便“嗤”地一声,身上袍子即划破了。只因倒还记得他左手较弱,因此一柄长剑只朝他右手招呼,一时间也斗了个不分上下。赵浑本已取出一把小刀,战战兢兢在一旁瞪眼,见他二人纠缠在一起,便又退在一旁。

周阿忠只怕他过上一时半刻,招式渐渐熟了,自己便更难占上风,只在那里不住口地催促赵浑道:“刺他后心!捅他脖子!”赵浑上前两步,只觉二人兵刃激起的凉风割得脸疼,手倒是伸了出去,只怕自己被刀刃剑锋蹭上,一有风吹草动便收了回来。

紫袖料想赵浑胆小,便道:“赵浑别听他的!你不会武功,若轻易动手,想是第一个死!”又对周阿忠道,“你缘何这样恨我,必要置我于死地?”

第27章 春无踪迹(6)

周阿忠一刀在侧,一刀斜斜划过紫袖胸膛,紫袖一个铁板桥向后急闪,避过刀锋,却被他刀身扫到了那支袖箭的箭尾,上半身右侧骤然抽痛,顿时一抖,一口气岔了小半,便站不起来,倒在地上。周阿忠见他倒了,笑道:“你将我的刀打落在地,当着那许多人,叫我颜面无光。这落刀之仇岂能不报?今日合二为一,取你一条狗命,却是便宜了你。”说着便跃上一步,捉刀刺来。

紫袖这才明白只因曾被自己击落一把刀,他竟一直带着恨意,今天又被撞破这等好事,才施以暗算,又狠下杀手。当下慌忙朝外一滚,形貌极为狼狈,伤口又痛,却不敢不还击,手里长剑平平刺出,护在身后。待得滚出圈子,弹起身来,中箭的前胸已开始发麻。

紫袖知道箭上许是涂过麻药,只想趁左手还能动弹,快快了解此事。此刻内心愤懑非常,只不见他再上前来,略一打量,见他腿上渗出长长一片血迹,竟是被自己方才所伤。他想起最后所刺那一剑,正是一招“孤蓬万里”的最后一剑,此前功力太浅,只得切断细线,如今不知不觉内功有所进境,却是能将劲力透过剑身发出去了,顿时又惊又喜,心道:“对了!我身上受了伤,内力却好好的。这一受伤,却是痛得傻了。”

赵浑见周阿忠流了血,只在那里不动,只怕自己这笔买卖就此砸在手里,焦急嚷道:“老周,你快把他结果了,咱们好谈妥了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耽误了事,你我都吃不消。”周阿忠似是疼得很,不为所动,赵浑突然高声抱怨道:“行情惯是越新鲜价钱越高,我这才冒着风险花了多少银子取来,你倒在这里悠闲!头两年东村那家,人都死了,胎盘却还新鲜热乎着,不也卖了那许多钱?咱们弄这个,图的什么来?”

紫袖心中大惊,如有电光在眼前劈过,也不顾周阿忠,跳在赵浑身侧,一剑指住他道:“你说甚么?东村孙家,打死媳妇的孙淘?”

赵浑一抖,却见他身上血迹斑斑,手臂也哆嗦,想是也撑不住多久,笃定周阿忠必将砍死他在这里,便捏紧手中小刀,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那回要得急,我和老周看着他把死人肚里胎盘取出来的。”

紫袖连双唇都发起抖来。他霎时明白了李绣儿腹中为何没有胎儿,而为何又无人去为她接生过。想到她念着家人,偷偷吞下那枚戒指,满心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孤零零地慢慢变得冰凉,却又被人剖开肚腹,强行取出胎儿,只为要一个没见过天日的新鲜胎盘……“为甚么?”他轻声问,“那到底是甚么灵丹妙药?那是人身上的肉啊!”赵浑似是全然不懂他为何激愤,瞪着眼道:“人肉才补啊!”紫袖望着他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只觉自己目中所见并非活人,又问:“胎儿呢?”赵浑不耐烦道:“那谁管,都死了。反正也不是儿子,亲爹都不要。”

周阿忠缓步走来,依然笑着,转动着刀柄道:“你既知道了,麻药虽不多,也该散开了,那便放心去罢。”身形一闪,突然扑上来。紫袖伤口着实不怎么疼了,右半截身子都隐隐发麻,只气得左臂发颤,把真气贯至剑上,当当两响,将他双刀都荡了开去,口中只问:“你们是魔教的人?”周阿忠大笑起来,赵浑不屑一顾道:“哪里有甚么魔教?不过是为了方便罢了。”

紫袖脱口道:“畜牲!”缓缓将长剑举了起来。

周阿忠笑得狰狞,举刀迎上去拨他的剑身,口中道:“口气不小,你这剑招,我瞧也不过如此了。不如安心做个厉鬼,自立一个魔教……”话未说完,紫袖手腕微震,只听长剑嗤嗤作响,犹如三尺青锋在朗朗晴空下骤然低声细语,一股内力竟然透过剑身,一击而出。无形剑气远胜削薄锋锐的刀片,在周阿忠颈侧划过,劲风过处,皮肤应声裂开一道细细血口,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一剑封喉。

周阿忠尚在说着什么,却硬生生停住,瞧着自己身前喷出的血迹,神色由惊诧化为恐惧,喉咙中只发得出“咯咯”的怪声,向后直直倒去,抽搐数下,便不再动。紫袖头脑中方才还是一团乱麻,此刻看着血流如瀑,心中却霎时清明无比。他定了定神,刚想拔脚过去看看,却跌坐在地上。

他自嘲地说:“脚竟软了。”这一刻只觉无限疲累,几乎便想仰天躺下,却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当下收了剑,去看赵浑。

赵浑在青天白日下碰上他的眼神,立时哆嗦起来,抓住那包胎盘,转身便走。紫袖知道他跑不了,便以剑拄地,站起身来,朝他追去。赵浑初时边跑边喊:“你吃了豹子胆,竟敢捉我!你别追了,放过我罢……”到后来便不再喊,闷头直奔。眼看再向前便有一道转弯,紫袖料定他必然挑着岔路逃去,不欲多生枝节,刚要跃起去拦,只见赵浑转过身却顿住了脚,似是瞧见什么可怕的物事,竟一步一步向后退了回来。

紫袖赶上前去,见那转弯处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头上也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得极慢,也极平静,只是每向前一步,赵浑便向后退一步。紫袖见赵浑双腿发颤,衣裤瑟瑟抖动,不出十步,便抖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人又向紫袖望来,紫袖诧异已极,触及他的目光,只觉淡然如水,却登时连寒毛都炸了起来,心中不禁发憷,便握紧了剑柄。

那人眼珠转动,看了看他肩窝的伤,轻声道:“不曾中毒。”又道,“你不来捉他么?”说着便走到一旁,双手环抱胸前,一动不动。紫袖见他毫无进攻之意,也不甘示弱,便慢慢走过去,只不敢有一刻放松,掏出了绳子,也不敢径直去捆赵浑。正犹疑不定时,那人伸手道:“我来捆罢。”紫袖道:“不……不必了。”那人道:“你怕我出手伤你。”紫袖脸上一红,暗自惭愧,便说:“对不住,我刚与人打完架,遭了暗算。”那人眼睛一弯,似是微微一笑,道:“你这袖箭刺得虽深,当不及骨,回去再取,路上不要动它。”

紫袖看他句句着实不含恶意,便诚心谢道:“多亏大哥帮我拦住此人。”说着便忍住伤处不适,手脚并用,将赵浑捆了个结实。

那人又道:“你回得去么?”紫袖道:“回得,我到前头街口等着,叫人来就是。”说着便去抓赵浑,只是他身躯沉重,粗看也有二百来斤,又浑身赖成一滩泥,哪里提得离地?那白衣人便道:“放着罢。”说着提了赵浑,又前去提起周阿忠的尸身,也不见如何费劲,只如拈花,依然步履轻盈,走到紫袖身旁。又问他:“你可走得路?”紫袖忙道:“走得走得,多谢大哥。”二人便向前去,紫袖走几步才想起来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白衣人道:“我叫朱印。朱砂的朱,印台的印。”紫袖听他言语和气,谢意更盛,又道:“朱大哥,多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说着走到街口,紫袖便掏出三根短短的哨箭,上有气口,这是杜瑶山发予众人的联络号子。只需向天掷出,鸣声尖锐,便有同伴来接应。朱印见他拿出哨箭,便将手中二人搁在地下。紫袖左手执了一根,运上口气,朝天一掷,果然发出呜呜哨声,传了出去,随后落在远处。他也不知旁人能否听见,便要再掷一根 。朱印却突然伸出手来道:“给我试试。”

紫袖一愣,便将手上一根递了给他。朱印二指轻轻夹过,信手向天一挥,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只“呼”地一下,那哨箭便不见了,空中却尖声大起,鸣声虽细,其声势竟不像一支哨箭,只如硕大号角般远远地传了出去,许久不见落下。紫袖见他手劲如此惊人,不禁瞠目结舌。朱印又伸过手来,他便乖乖将余下一根哨箭也交了出去。第二根哨箭响毕,朱印又等了半晌,方才掷出,便对紫袖道:“这下应当听得见了。”说罢也不作别,便独自朝前走去,看着仍是慢慢地,不片刻已不见了人影。

紫袖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看身边死的活的,也都甚是老实。此时心里仍是百感交集,却比打斗时稍松了松,忽然想起吴锦三所言,抬头望着朱印消失的方向,两道秀眉拧在一处。思来想去,朱印说话俨然便是京城口音,背影也是又高又瘦,再加白布包头,只露眼睛……脱口而出一句话道:“顶尖高手!”他内心一阵震颤,再想到方才甫一见面,朱印一语不发,不带一缕杀气,已迫得自己几乎拔剑自卫,无怪乎赵浑唬得动弹不得。

他此生从未见过功力如此高强之人,此刻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与高手的差距,说是判若云泥亦不为过——自己换成左手,便用不出像样的剑招,被一个亡命之徒逼得狼狈万分;若换了朱印,同样是左手,想必周阿忠之流尚斗不过他两根手指。朱印捂得严实,听声音看身形却也是个青年,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样年纪的人,会有这样大的本领,细细想来,兴许展画屏果真不及;又想起吴锦三抱怨高手太多的那番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是也未曾多愁,便有捕快骑着马找了过来,见他受了伤,都连忙上前看视。紫袖只说不要紧,便同他们带了一人一尸,赶回衙门。

赵浑逃跑不成,又被朱印一吓,当真屁滚尿流,衣衫臭不可闻。许是路上颠簸得精神了,未进衙门时,还对紫袖恶狠狠地说:“你敢捉我,我是甚么人,你知道不知道?咱们走着瞧。”

第28章 春无踪迹(7)

紫袖中箭时不怕,要取出来时倒吓得一蹦三尺高,老大夫叫杜瑶山将他牢牢按住,命紫袖自行封住穴道,不可再看伤处。紫袖便抬起手来,哆哆嗦嗦点了自己前胸天突、璇玑两穴,外加锁骨上下气舍、缺盆、气户几处,又说些箭头所在的筋肉位置。大夫剪破他衣衫,再将皮肉切开,小心翼翼一分一毫地抽出了袖箭来,“当啷”一声,带着血丢在桌上一个碗里。

大夫手极稳,紫袖依然疼得发抖,虽点过穴道,前胸也已被血流染得糊成一片,稀里糊涂却把杜瑶山的腿都掐得青了。只听大夫温声慢语道:“待会敷些百草生肌膏,便都好了。”紫袖唔唔两声,便忍着不哼了。杜瑶山却暗暗瞪大了眼睛,将头偏到一边去。心想:这样深的伤口,用百草生肌膏许是好得快,里头却疼得很,这呆子如今又被大夫诈。果然药膏向创口刚一碰,紫袖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大夫和杜瑶山快手快脚给他包裹好,又说:“还想继续使剑呢,就不要怕疼,勤换着药些。”

包扎完毕,紫袖本已疲倦,刑房却传了话来。赵浑大话说得响,却终究不怎么硬气,严主簿将几件刑具略略一摆,他便滔滔不绝地先招出来一大车。

杜瑶山听完便对紫袖道:“那赵浑自来便是本地一个泼皮,不务正业,我是知道他的;只不曾做下什么大案,因此一直在坊间逍遥。今日胎盘一事,这等买卖在大乾律例中并无规定,毕竟也不多,许多人家都是生完孩子便将胎盘埋了。像赵浑串通稳婆,将胎盘取来卖,最多算是偷盗——左不过罚两个钱,打几下子,定不得重罪……”

紫袖坐在椅中,那李绣儿尸骸失去胎儿的事,也就此明了:孙桃儿尚未问斩,便提来一并对质,全部招得干净。孙桃儿错手打死李绣儿,出门本为去找合适处所预备埋人,恰逢赵浑和周阿忠在村里取胎盘未果,骂骂咧咧地经过,答允的东西交不出来,心急如焚。孙桃儿知道赵浑行事,便咬牙将此事说了,将胎盘低价卖与二人。赵周二人便同他回去取出,又带走死胎抛弃,三人约定严守秘密。

并非魔教作为。

紫袖自然失望,也听得满心又怒又痛,恨不得让李绣儿回来找孙桃儿索命才好,又问杜瑶山道:“赵浑说此事无关魔教,当真么?”

杜瑶山便道:“他说是交易时偶然见过有人戴着面具,却与买卖胎盘无关,只是他为遮人耳目,蛊惑人心,才编些风言风语,描述得离奇古怪。”

紫袖踏着暮色拐回果子胡同,已过了晚饭时间,十分安静,也没有人走动。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战,却将魔教痕迹抹去了,他一时有些惆怅。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在距离数步的位置看去,自家院门开了一条寸许宽的缝。明明记得走之前将大门紧闭锁好了的。麻药劲儿过了,他不顾伤处还痛着,瞬间捏紧了剑。

紫袖放轻脚步走到门前,见门锁已不知哪去了,只剩链子歪歪斜斜挂在一侧。他屏息凝神,听院中无甚声响,收回了要推门的手,向一侧挪了挪,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向下俯瞰。黯淡的院中确无人迹,几间屋子也都安静得很,看不出甚么异常,唯有卧房的门不曾关紧。他缓缓将剑抽了出来,又提气无声落在地下,一步一步接近卧房,听了听亦无响动,突然踹开门冲了进去,将手中长剑舞了一团剑花,喝道:“是谁!”

夕阳残余的斜晖照进房中,甚么动静也没有。他又去书房厨房,并院子角落,统统细看一番,此时已近夏天,院里干燥平坦,既无落叶,又无雪尘,自然不见任何印痕,只捡到了被撬坏的门锁。他当即返回卧房去,看大柜子被打开过,忙忙开了柜门,却见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打眼便知有几件料子好些的袍子被偷走了。柜里叠放的被褥也被动过,许是不易带走,并未缺少。费西楼给他买的一双新鞋,并抽屉里的一点碎银,也都不见了。

紫袖看东西被翻乱了,急得直向深处掏摸,后来索性将全部衣裳都拽出来扔在地下,一寸一寸去寻,却一无所获。又在柜里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寄展獠书》也不见了。

他心知自己向来将其藏在衣柜当中,应当卷在衣裳里被一并带走了,直是难过万分,喃喃地也不知跟谁说:“你要东西便拿,我的册子,我的册子……”又见床铺也有些乱,忽然跳了起来,掀开枕头被褥,看床板上赫然放着个油纸包,才略微宽心些,打开瞧瞧,那本《别离剑谱》还完好无损地包在里头,不由松了半口气。只是心中依然不甘,将床下柜底仔细寻过,书房厨房也都找了,除了发现其余物事也丢了些,却哪里又有《寄展獠书》的影子?

他甚至出门在左近地下看过,只求那人偷了东西,走路一个不小心,将册子掉在地下;或者发现衣裳里头有本簿册,丝毫不想要,随手抛在门口墙根。他带着希冀找遍了附近,还是没有。

紫袖犹如丧家之犬般回到院里,这才不得不承认果真是遭了贼。财物丢失,他都不在意,只是《寄展獠书》不见了,委实令他一时难以接受。天色渐暗,他坐在桌边,也不点灯,对着空空的院落道:“这怎么办……那里头是我这半年来,半年来……”思及自己满满的思念或许即将被一个陌生人随手抛掷在未知的角落,被人踩踏、焚烧,被污水浸烂,被动物撕咬,登时心痛如割。那里头虽没有展画屏的名字,每一页上却都写了许多个“你”。他捂住脸道:“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不再写了。”

天黑下来,紫袖心中乱成一团。他喝了些水,吃了药丸子,备了点药在床边,再将门户查看数次,关得紧紧的,裹起被子来捂住自己。

伤口火烧火燎,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困还是累了,心里有甚么像在撕扯,快要跳不动了。他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极小声地念叨:“我,展画屏……我杀了人。”

当夜果然发起烧,兴风作浪,在梦里说着胡话醒来。他自己灌下药去,看天还没亮,又埋头睡。

杜瑶山一大早便翻墙进院,拿着煎好的药,没敲开卧房的门,正抬脚踹,却见他幽魂一般将门开了。杜瑶山劈头盖脸道:“知道你家里有药,也不能不拿大夫开的罢!”见他一脸哀鸿遍野,又皱眉道,“你是忘了罢。”

紫袖接过他手里的药,一口气灌下去,软倒在桌边。杜瑶山将他扶回床上,紫袖却指着他带来的粥,不肯躺下。杜瑶山估摸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瞧这副模样,昨天必然不好受,不想他竟精神渐复,也奋力进些饮食,心中称奇。

紫袖也不肯休息,照样去了衙门当值,却不时垂头丧气,刘四、徐五轮番劝他一阵。杜瑶山后来才听说他家中进贼,自然数落完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见他似是没听进去,没活做时便只晓得在那里气虚志短,竟然还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越看越心烦,免不了呵斥两句。紫袖就把脖子一缩,幽怨地对着墙角。

不过两日,王知县忽然传人,杜瑶山顾不得再骂,叫着紫袖骑上了马朝北急赶。二人到了北边城墙根,背着街一片小小院落挤挤挨挨。适逢暮春时节,刚过正午,本应是饭后歇晌之时,有一户门前却已围着些人,在那里指点叫嚷:“这个模样,该是魔教来灭门了罢?”

杜瑶山和紫袖对视一眼,上前将人驱赶尽了。院中住着夫妇二人,只是被利刃割颈,都已断气。丈夫倒在院中,妻子倒在屋里,桌上还摆着吃完未收的盘碗。稍歇便有刑房的人跟了来,将尸首完毕带回衙门。

杜瑶山又仔细问过报官那人,吩咐捕房众人或守住案发小院,或寻找线索,捉拿嫌犯,却是连着七八天不曾寻到一根汗毛。

紫袖跟着守了几天,也没甚么收获,便和杜瑶山二人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商议。走到县衙门口,天色渐暗,薄暮冥冥,只见石狮子旁有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听见脚步声响,便向他们望过来,像是在搜寻甚么。

杜瑶山刚觉得可疑,正欲责问,定睛一看,这人一头黑发随意束着,一双桃花眼澄明如同秋水,风止亦扬波,顾盼总含情;身上穿着件半旧白衫,虽负着把长剑,却是无限清俊,三分风流。他一时想不起城里何处见过这般人物,直以为是画中剑仙跑出来了,不禁将呵斥之词尽数咽了回去。

紫袖却嗷一声窜出,连声嚷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我可真想你!”饿虎扑食一般飞了上去。费西楼一见他,眼泪都要流下来,拉着手只一迭声感叹:“你如何瘦成了这个样!这是在哪里晒的?怎么黑了这许多?我方才都没敢认你!”

紫袖眼中连日来的阴翳扫去一半,抱着他又叫又跳,欢声道:“哪里瘦了,我饭吃得多,力气也长了!你看我不也长高了么?”费西楼细细打量一番,见他果然是长了寸许,竟与自己一般高了。又看他穿着捕快的袍服,靴底生风,动作利落,是个大人样了。却依然忍不住掐着他的脸道:“孤拐上的肉都没了!”

紫袖只朝他嘻嘻笑,又道:“你吃饭没有?我请你吃去!我领了银子的。”费西楼早将他过的日子想得其惨无比,心疼不已,哪里还肯让他掏钱,当下便说:“胡说呢,我带你吃!你要吃甚么?烧鸭子想吃么?要不烤羊肉罢,好不好?不嫌热咱们就吃锅子去?”

杜瑶山在二人的欢喜之外,小心翼翼探过头来道:“不如……小弟做东如何?”二人这才想起还有他在那里。紫袖搂着费西楼,回头道:“你怎么还没走?”西楼知道紫袖职级甚低,这必定是个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便将紫袖从身上剥下,上前半步,微笑道:“这位官爷怎生称呼?”

杜瑶山拱拱手道:“在下杜瑶山,是这里的捕头。阁下是紫袖的师兄罢?数度听他提起,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好表人物。都算是自家兄弟,你我也不必见外了。”西楼见他爽快,便还礼道:“在下费西楼,是紫袖的同门大师兄。我这傻弟弟甚么都不懂,给杜兄弟添麻烦了。”序过年齿,杜瑶山比西楼小上两岁,便以兄相称。

紫袖心中畅快,便道:“杜捕头,一起吃饭去啊!”杜瑶山笑道:“那自然的,有朋自远方来,这个东道可别跟我抢。我去捕房交代两句,咱们就去聚胜楼。”

第29章 春无踪迹(8)

费西楼来了,紫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进家门便被师兄揪着耳朵问起膀子怎么了,知道自己右臂尚未完全复元,被师兄看了出来,只得将受伤一事都招了。西楼扯开他领子一瞧,那箭坑还结着疤,登时就急了眼。紫袖怕大师兄立马开门再出去,慌忙又说:“不要紧的,那人已被我杀了!”

西楼直愣愣瞧着他,喉头滚了一滚,便拉着师弟慢慢进屋去。

二人将书房收拾出来给西楼住。紫袖问起他为何这样急着赶回,西楼便说:“家里倒没什么不好,只是那几个叔父姨母,整日只知道张罗着催我成亲,烦也烦死了。因此在父母坟上祭扫完毕,我便说还要回山,早早出来。”

紫袖好奇问道:“你不想成亲么?”西楼道:“不想,人生长得很,我还不曾各处去闯荡见识。”又敲敲他的脑门,“怎么,看你师兄看腻烦了?”紫袖咋舌道:“那倒不是,我只怕你觉得孤单。”西楼看着紫袖含笑的双眼,只觉他眼圈儿有些发乌,便甚么都不许再说,只催他睡去。

次日一早,紫袖才将从五龙观众人处问来的事讲与西楼,西楼听毕便说:“我这一个来回也打听了几句,魔教从未搞出这么大动静,咱们竟是破天荒头一份,因此竟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唯有面具一事较为确凿,与你所言甚为相似,可见各地大多如此。”

紫袖挂着案情,当即便要再去衙门,西楼无论如何不许,只让他在家养伤,二人正在争论,只听有个女子声音道:“殷兄弟是在这里么?”

师兄弟迎出来瞧,却是姚蕙娘说话,身后站着吴锦一。紫袖忙招呼着,见二人正对着西楼发窘,又引着三人厮见过,姚蕙娘便抢着说:“殷兄弟,姓周的害你如此,我都听说了。我那里出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人,是我驭下不严,今日来给你赔个不是。”

紫袖本不想当着西楼说穿她和周阿忠是一伙,没想到她自行说了出来,忙道:“姚姐姐,你如何知道的?若是听旁人风言风语,可作不得数。”姚蕙娘便将眼角泪花一抹,吴锦一从后面说:“这档子事都清楚了,前几日来,你只不在家。”

姚蕙娘接着话头道:“老吴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竟做下这等禽兽行径。殷兄弟,你除去此害,我先谢你代我清门户之功。”说着朝紫袖盈盈一拜,不等他还礼,忙忙又道,“周贼是我手下,作恶却已非一时,我本有失察之咎,这个头领也没脸再当。以后自当多行善举,今日恶业,不敢或忘。如今这厮已死,我且代他受你这一箭之仇。”说罢左掌一翻,竟亮出一柄小巧匕首,紫袖一惊,便见她向自己右臂刺去,连忙大叫:“使不得!”

吴锦一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姚蕙娘只将匕首狠狠扎向自己肩窝,却见身旁人影一闪,手腕被人一拨,便不曾刺中,只是用力甚猛,刃尖去势未衰,在肩头划破一道口子,血珠当即漫了出来,浸透了衣袖。定睛看时,却是费西楼将自己的手捉住了。紫袖见西楼阻住了她,忙赶上两步道:“姚姐姐,你怎能为一个禽兽伤了自己?”

姚蕙娘难以置信地望着西楼道:“费师兄出手好快……”又朝紫袖道,“周阿忠出手阴毒,你这可是使剑的手,我要代他赔罪,还怕赔得不够。”紫袖急道:“你……你何必!”急得只看西楼。

西楼轻轻将匕首取了过来,放开姚蕙娘手腕,便道:“姚女侠生性义烈,比起那等小人,直有天渊之别。我师弟虽受他暗算,却也当场报了此仇,此后便与旁人无干。周阿忠若是被差遣前来,我师兄弟自当上门求个说法;只是他自取灭亡,岂能怪到旁人头上?想以女侠如此人品,若早些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必也不能容他。如今恩怨都已两清,女侠倘再自戕,可要我兄弟二人如何自处?”

紫袖边听边点头道:“是!就是!”

姚蕙娘凄然叹道:“周阿忠此人,对我尚算忠心,背地里却弄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我回去便要跟大伙儿分说清楚,我们行走江湖,本应行侠仗义;以后谁再沾这种阴鸷事,无论躲到天涯海角,我第一个杀上门去。”吴锦一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向姚蕙娘手上一塞,西楼又道:“女侠自行用些药罢。”

三个男人便凑在一起,姚蕙娘半朝墙壁,揭开衣袖敷药。吴锦一对紫袖道:“箭上不曾喂毒?我那里有些药,着人给你送些来。”姚蕙娘完毕,二人便即告辞,西楼直送到门外。

紫袖趁师兄不备,一溜烟钻出门去。费西楼看着他在朝阳下手舞足蹈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紫袖再回家来,便按捺不住,拉着西楼试招。二人许久不曾一同练武,西楼惊见紫袖内力招式都精进灵敏许多,必定一天不曾抛下,心里又惊又喜,不住口地夸赞道:“从前在山上,都说你懈怠,我瞧着你竟是厚积薄发。当时却白挨了那些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