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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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鞍美少年,……背面秋千下”:晏几道《生查子》。
第3章 大梦初醒(3)
待凌云山积雪化尽,一冬的严寒也走得远了,已是长泰五年的春天。腊月里与陈淡云交手落败,紫袖谁都没告诉,练功却认真许多。到了上午练功的时候,也不需人催了,自己便去按功课次序照做起来:有时独练,有时几人互相喂招,不一而足。
这一日又携了长剑,正走过校场边,忽见有位师兄名叫何少昆的,怀里抱着个孩子,从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何少昆见了他像见了救星,径直奔到他身前。紫袖刚要问好,被何少昆一把拉住,把孩子往他手里一塞,说:“帮我抱会子如意,我回去拿些东西。”说罢返身又向大门外去了。紫袖哭笑不得,看怀里幼童正也瞪着一双圆眼睛看他,便笑道:“小如意,你爹爹又忘了带甚么?”
何少昆向来待他甚是和气,成家之后,何家嫂嫂也是将紫袖当作弟弟。自从二人有了这个女儿,紫袖每每遇见便陪她玩上一刻。如意今年已三岁了,还只会说些简单词句,便冲着紫袖喊:“哥哥!哥哥!”紫袖笑道:“又忘了不是?我是紫袖叔呀。”如意便认真学道:“紫袖叔。”
紫袖与何少昆自然都身穿凌云派弟子的淡青袍服,此刻见如意身上却是一套样式相类的小童裤褂,想必是何家嫂嫂用何师兄的旧衣改做的,衬着如意白嫩的圆脸,十分可爱。紫袖看得直笑,又将她碰歪的小辫子轻轻拉正了,学展画屏的口吻道:“仪容需整,衣着需净。”如意瞪着他道:“仪容……嗯净!”
紫袖尚待再教,却见有人迎面而来,正是何少昆的师父陆笑尘,另带着两个弟子。他心想:“何师兄是陆师叔大弟子,他们都认得如意,自然是要过来看看。”于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如意也望着陆笑尘,小手作揖道:“师公好。”
陆笑尘四十余岁,略微发福,一个肚子从腰带上方稍稍凸出些许;只因入门比展画屏晚,遂成了年长师弟。此时见紫袖抱着徒孙,便只向女孩道:“如意好。”又问紫袖,“少昆哪里去了?”紫袖道:“何师兄去东边有点急事,随后便来。”
陆笑尘见紫袖身背长剑,便捻着短须笑道:“哟,练剑去?好事好事,咱们的乖宝儿知道用功啦,我看这江湖也快改朝换代了。哦,剑刃锋利,划破了手可别哭啊。”
随行两个师兄也来凑趣,一个淡黄面皮的道:“掌门师伯醉心武学,想来殷师弟难免青出于蓝。过不几日,我等当可退隐,且看殷师弟大展雄才。”另一个赤红面皮的道:“莫着急退隐,有殷师弟在,凌云山必将赶在少林寺前头,你我同享天下第一大派的殊荣,难道不美?”头一个便说:“足感殷师弟盛德。”紫袖听他们笑话自己武艺稀松,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三人自行离去,如意低着头抠紫袖身上的纽扣玩,嘴里重复道:“殷师弟。”紫袖见她学话,也觉有趣。随后如意便将这句“殷师弟”讲了两三次,忽然喃喃道:“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紫袖笑意未退,顺口应道:“嗯?”如意见他应和自己,很是高兴,抬起小脸来,朝他一笑,两手一拍,欢喜地说:“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紫袖心想:“如意还小,弄不懂这些话是甚么意思,只是平时听大人说过,硬记了下来。”便道:“你说得很是。”
如意又问:“殷师弟是甚么?”紫袖道:“殷师弟就是我,我就是殷师弟。”
如意摇头道:“你不。你是紫袖叔。”紫袖便道:“我叫殷紫袖,紫袖叔就是殷师弟。”
如意听得迷糊了,又摇了摇头,皱起两道淡眉想了想,遂放弃,去抓紫袖的头发,玩了一刻又问:“为甚么没有爹爹妈妈?爹爹妈妈哪里去了?”
紫袖说:“我也不知道。”如意似是很满意紫袖肯和颜悦色与她聊天,又仰起头来对他笑,像要告诉他世间真一般,炫耀道:“如意有爹爹妈妈。”
紫袖微笑道:“是了,如意的爹爹妈妈都很好,如意也很好。”如意听懂了这几句,更是开心,搂着他的脖子,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此时何少昆背着一个花布包袱,终于赶了来,笑道:“小紫袖,好几天没见你了。”当下接过孩子,对着长剑一努嘴,“师父又要查功课了?”
紫袖摇摇头,一边对如意挥手做鬼脸告别,一边对何少昆道:“陆师叔刚过去了,师兄这是来晚了?”
何少昆带着三分狼狈道:“可不是,你嫂子这几日不在山上,我带着如意简直焦头烂额。”又走近些压低了声音,“我师父他们说甚么,你都别放在心上。他们就是妒忌你讨长辈喜欢,看见有师长护着你就不忿。不说两句难受,心倒不坏的。”边说边退出几步,“掌门师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别怕。”又抬起手来招了招,竟施展开了轻功,抱着孩子一阵风般地去了。
紫袖见他招手,回身一看,大师兄费西楼就在不远处,便扑上去,二人并肩出了大门。费西楼便道:“心里难受么?”紫袖道:“你都听见了?”
西楼道:“我从那边过来,看他们那副样子,必是趁机来说了两句好听的罢?孩子话你却不要在意。”紫袖笑了一声说:“我不难受。孩子说得也没错。”
费西楼心下凄恻,对他笑道:“你就这点好。”把两只手朝两侧伸得老长,比了一比,“心有这么大。”
紫袖见大师兄面带不豫之色,便笑道:“我自襁褓里便在凌云阁长大,众长辈待我与收来的弟子自是不同,就说练武,小时候谁肯板起脸来逼着我练功?单这一条,笑话个百八十次也不算多。旁人说不要紧,只要别赶我下山,我就不在意。”
费西楼冷笑道:“平白无故谁赶你下山?你也不必这样忍气吞声,怕他们作甚?今天可巧叫我撞上,咱们干脆就断了这个便宜。你等着,我去论论。”说罢转身又朝大门走去。紫袖慌得一把拉住求道:“别啊!当真都不算甚么的。再说他们也没说错,别去闹罢,大师兄……”
二人一个走一个拖,远处有人瞧过来,紫袖急得鼻尖冒了汗。费西楼心里一软,叹道:“造孽哟,师父只管将你带来,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孩童,何况又沉迷练武,哪里懂得拉拔孩子?整日从这里推到那里,教你怕成这个模样。”抬起袖子给他擦汗,又说,“也多亏凌云派在北方剑门里算大的,这百余载经营下来,不少弟子成了家还住在山上,才能帮着照顾你。”
紫袖见他停了脚步,才放心笑道:“的确有两位婶婶和嫂子对我极好的,也有些师叔师兄愿意带我玩。师父不管,吃喝拉撒倒也没落下。”又得意道,“谁让我小时长得玉雪可爱,又格外听话,连师父都喂饭给我吃——你不也喜欢我么?”
费西楼揽着他的肩膀朝前走,撇嘴道:“是呢,谁叫你天生长得乖?兴许也是早早觉察自己与其他孩子不同罢。我曾听说,你受了欺侮委屈,便坐在墙角扁着嘴默默流泪。别人家的幼儿都回去找爹娘哭诉,你又找谁去?”
紫袖说:“我虽然无父无母,却也没受过父母约束。有时候看着他们被爹娘揍得屁滚尿流,我还觉得庆幸——当爹的被气到口吐白沫,当儿子的被打得半死不活,这有甚么好处?或者爹娘拌嘴动手,孩儿哭天抢地,看得人难受。照这么说,宁肯别人觉得我可怜,偶尔对我好一点,人多了便也能经常沾点光。”
费西楼笑道:“说你心大,果真是大。长辈哪怕’偶尔’加意呵护,久而久之,定然有人心中不服,这在家中也是常事,何况是江湖门派?年轻弟子当然会对你出言讥刺。只是咱们命好些,师父竟做了本派掌门,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你更无需忍让。师兄绝不会丢下你不管,也没人赶你走。”
紫袖听见“师父”二字,便即兴高采烈,哈哈笑道:“他们那些话,我从小不知听了多少,何尝没偷着哭过?早都不放在心上。”压低声音道,“我总想着,我师父是谁?这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的师父哪里及得上我师父万一?怪可怜的。就算说我两句,也不能就此换了过来,索性由他们嫉妒去。”
费西楼笑出声来,听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刚要取笑几句,前方已有人招呼道:“大师兄!殷师兄!”
费西楼微微一笑,紫袖摇臂应道:“郑师弟!芳娘!”便有两个年轻弟子迎了上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一个脸若春花的少女,年纪只十二三,一齐走近。那少年只是憨笑,少女带着腼腆道:“师父传话,让我们等到二位师兄,都去落云峰山腰小石坪。”又朝费西楼笑道,“大师兄也先不急着爬山。”四人便同下云起峰,向落云峰去了。
紫袖听闻展画屏要来,心里自然欢欣无限,转念一想又说:“今天必是又要考校,十有八九还是要罚我,这顿午饭几时能吃上也未可知。早知道师父要来,我早饭该多吃些。”
明芳咯地一笑,没有说话。那郑师弟向来话少,此刻却瓮声瓮气地道:“我给二师兄带了点心。”
费西楼哈哈大笑,紫袖也笑出来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不过二师兄要是出来吃点心,那可要吓死咱们了。”郑师弟顿时一脸迷惘,芳娘也望了过来,问道:“为甚么就要吓死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你吃。”
郑师弟正凝神听师兄说话,忽然肩膀被人一撞,差点跌倒,身畔有个人呼呼掠过,边行边说:“好……师弟,不挡道。”说着便前行了十来丈远。四人一愣,明芳道:“是成师伯那里的师兄罢,这是干甚么?”
随后又有人向前冲出,只听身后不知是谁高声叫道:“快些快些!不要被人抢了先!”紫袖有些意外,张开手臂将师弟师妹护着,只这一刻,便又有数人也随着向前疾奔,几道淡青色身影犹如狩猎,追着最先的人不放。
一时间山道上尘土飞扬,明芳大惑不解道:“怎么这样急?前头怎么啦?”
紫袖一拍手掌,道:“头先那人喊得响,必定是抢着占石坪去了!”说着也抢了上去,追在人群之后。郑师弟跑了两步便跌足叹道:“这可怎么好?师父说了要用那里……咦?那不是大师兄么!”他伸出手向前一指,欢叫起来,“大师兄好快!”
原来费西楼也拔足追了上去,眨眼间便赶过了紫袖,又赶过中间几人,已追到打头的人身后五丈之内,尚在向前赶。紫袖拉住师弟师妹,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当下又是叫又是笑,跟在后头,虽然慢些,却看得清楚。明芳看数人都慢下了脚步,不禁赞道:“大师兄真厉害!他们管保输啦!”
紫袖笑道:“跟大师兄比轻功,实在是自讨苦吃。”只见费西楼一道背影如风吹绿柳,身法轻灵,在山道上左弯右转,进退自如,煞是好看。最前头那位师兄相形见绌,脚下尘土渐起,还试图挡他的道,却两三步便出了圈子,慢慢被甩在了后头。三个后进明明落在二人身后远远地,却像是自己抢了先一般,乐得见牙不见眼。
待三人都到了小石坪,那师兄早已输阵离去,费西楼坐在一块岩石上,含笑看师弟师妹大呼小叫着冲了上来。郑师弟跑的气喘吁吁,向天而叹:“山上这么大,地盘也……要抢。”西楼笑道:“郑师弟刚来一年有余,小师妹上山不到一年,想是还不习惯。等你们长大以后,要抢的还多着呢。”
紫袖过去给费西楼捏肩捶腿,对两个小的道:“学到了?”明芳抿嘴一笑,红了脸不肯说话;郑师弟点点头说:“学到了,以后抢地盘绝不能先说出来,要悄悄地。”四人一齐笑起来。
正笑得开怀,只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欢聚一堂。”说话声不大,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送进每个人耳朵里。
四人顿时止了笑声,跳起来站成一排,个顶个腰背笔挺,紧张地环顾周围,如临大敌。展画屏一袭青衫,从树木间信步而来。不见他如何抬脚赶路,却是飞快便到了近前。四下里鸦雀无声,一时只余溪流深涧,风过树梢。
紫袖看他目似寒潭,俊颜如画,肩平腰直,英姿勃发,身后是初绽新芽的山坡,将他衬得宛若冰雕玉像,直是越看越爱,一颗心激动得要跳出腔子来,心里想道:“这些年都看不腻。我就在这山上,何必还去别处呢?若是每天都能看他这样朝我走来,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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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幅比较长。
感谢诸君耐心读到这里。
接下来就给师父让开场子表(zhuang)现(bi)了。
第4章 大梦初醒(4)
展画屏走到近前,四人一齐行礼。他将目光冷冷扫过,向费西楼道:“现今几炷香?”费西楼答道:“西三,北上,一炷半。”展画屏略一沉吟,道:“尚好。改西二,南下。”费西楼恭敬回答:“是。”展画屏再一点头,费西楼便自行下山去了。
明芳正待张望,又见师父将郑师兄叫到约莫二十步开外,开始演练拳脚,于是轻轻问道:“殷师兄,刚才师父与大师兄说甚么?”紫袖也轻轻回答:“应当是练轻功的事情,我和大师兄练的不一样,不太晓得。”
明芳又问:“大师兄一直都这样省心么?”紫袖道:“那可不,三言两语就完事,也不见罚。哪像我……”明芳想笑,又怕师父听见,忙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紫袖哥哥第一次挨罚,是为了甚么?我好怕挨罚啊。”她拜师时还没过十一岁生辰,见紫袖活泼爱笑,起初与他最是亲近,唤他“紫袖哥哥”,后来才改口叫师兄,也时常忘记;紫袖也不叫师妹,习惯只唤她芳娘。
紫袖眯着眼道:“第一次挨罚……是师父刚当了掌门不久,把我们三个召集在一起,也是挨个查考。他两个都快,到我时,查完被骂得狗血淋头,先罚了三个时辰马步。最后我是爬回房去的。”
明芳吓得小脸发白,她虽未被罚过,却总是担心有一天轮到自己,不禁道:“师父要骂我笨可如何是好……”
笨?紫袖记起自己十六岁时站在展画屏面前,拳脚,剑法,轻功,内功……一路演将下来,累得气喘如驴,他刚拜的师父在一旁长身玉立,淡淡说了话:“真是笨得要命。”
说罢拿起紫袖的剑,随手一刺,那平平无奇的剑锋便悄无声息刺进了石壁。
紫袖惊喜交集,简直是画书上的英雄来到眼前了。只是那一剑轻盈飘逸,又岂是能画出来的?他只顾瞧展画屏握着剑柄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手背青筋微微迸起,与长剑犹如一体同生。这样一个人回山来了,自己以后岂不是……用师兄师姐们偷着讲的字眼,岂不是“终身有靠”了么?刚刚要笑,展画屏又道:“去扎马步。”
明芳突然说:“郑师兄的手和步法,越打越慢了。”
手。紫袖眼前浮现出暗夜中展画屏一双手,耳畔响起他在帐子里的声音:“你白天瞧师父的手做甚么?”周围太黑了,他旁的都看不见,唯独知道展画屏到自己卧房来了,在他耳边低语,指尖轻轻碰触着他的脸。紫袖赧然道:“你到底是画书上的人物,还是我师父?”展画屏道:“我拾来的你,也喂过你饭,还不是你师父?”
紫袖盯着那张俊脸不眨眼,茫然道:“我小时候师父就整天板着脸,和你一样又高又好看,却不爱亲近我;后来他常下山去,也偶尔会带回些新鲜玩意儿……也从来都是我像牛皮糖般黏着他。他怎会到我帐子里来?”展画屏却道:“必是来查验你是否当真长大了。”说着一双手便探了下去。他身上的衣袍整齐一如白日,衣扣严丝合缝,滚边妥妥帖帖,手上却放得开,穷尽千百种姿势,将紫袖全身每一寸量遍。
明芳又说:“稳坠松沉,郑师兄是不是都忘了?”
忘了……是展画屏说:“这就定不住了?教你的心法都忘了不成?”紫袖嚷道:“不曾忘,我一直都盼着你回来……”一面奋力想去抓他的手,只是那指掌所在是如此要紧,直要搓出火来。紫袖颤抖挣扎,挥手打在床柱上,才知是黄粱一梦,点点星光洒在身前,一大早还慌慌张张避开大师兄去洗小衣。此刻回想起来,面上不禁泛起潮红,连忙默念心法口诀,悄悄运气宁神,一面暗自庆幸二人站得老实,头都不敢乱转,芳娘看不见他的模样。
这时郑师弟打错了一处,后头招式连不起来,在那里发愣,展画屏面无表情,沉默以对。紫袖已将绮念都撂在一边,啧啧惋惜道:“你看看,他错了。师父周围风都不吹了。”心中只盼展画屏万万不要向这处回头,否则必将自己的窘状看得一清二楚。
明芳道:“郑师兄若是挨罚,我可不敢求情了。我没对你说过……头次见你罚跪,我替你求过一回情,结果师父却罚你多跪一个时辰,我回去哭了半天,再不敢了。”紫袖忙道:“别求情,你的好意我领了。大师兄也曾经求情来着,师父把我在大门上头吊了一天。”明芳又是悚然,又是要笑,终于笑得抖了几抖。
紫袖也微笑道:“全凌云山都知道殷紫袖经常被罚,谁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又安慰道,“一时记错不打紧。芳娘学得用心,师父自然也不罚你。他罚我,是因为我既驽钝,又不肯努力,只爱贪玩。”
明芳皱眉道:“你不笨呀。即便谁真的笨了,又能罚聪明么?”这时只见师父稍微做了几个动作,又讲了两句,郑师兄便一脸喜色,似乎明白了什么重要关窍。明芳道:“师父功夫真好。”紫袖入迷地看着那个人的身影,也低声说:“师父是最好的师父。”
明芳只见师父让郑师兄走了,对自己一招手,连忙跑了过去。紫袖独自站在当地,看着展画屏与矮了许多的芳娘相对而立,似乎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曾经也像这小师妹一般,仰望着展画屏。
展画屏十五岁便随师父去游历磨练,自然甚少呆在山上;四年前,由凤桐手里接过象征掌门身份的凌云双剑,和代代相传的原本《凌云剑谱》,踏进了掌门静室,从此常坐书房,凌云阁中多了一盏燃到夜里的灯。
自此受罚便是家常便饭。可紫袖从来没有怕过。他从小怕许多事,怕虫子,怕黑,怕被赶出凌云派,怕师父知道自己最隐秘的梦境,却不怕罚。他看着展画屏指点芳娘入门掌法,小姑娘面孔绷得紧紧,他心里突然想:“芳娘这样畏惧,我究竟为甚么不害怕?是不是我更怕他不肯罚我,就像对大师兄一样,三言两语打发我走,我倒没法子了。唉,展画屏冷面冷心,哪里是肯多责罚的人?虽说早就习惯了,其实他何妨打我骂我,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四年来朝夕相对,展画屏占据了他的心。而少年的心总能分作两半:一半在白天,嬉笑着混在人群中,接近他的身旁;另一半在夜里,尤其是被他罚过,常梦见师父那双天工造化的手,来教自己一些旁的事。他将那些不得了的场景牢牢锁在心海最深处,绝不肯让第二人知晓——至少夜里要独占他。
这些天来,紫袖每日都在回味冬夜的那一个轻吻,那一丁点实实在在的碰触,与梦里又大为不同,自己的世界与从前也都不同了。自那之后,展画屏浑然无事,一切如常,连眼神都还是淡淡的;他却接连数日不能成眠。直到现在,也还是看见他就如同重享那一刻的欢喜,浑身都要热起来了。
紫袖怔怔看着展画屏单手伸出,似是在给芳娘讲着手指和手掌的劲力。手上因常年持剑带着薄茧,他曾许多次想要多牵一刻……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陈淡云那一掌“空谷幽兰”,那个路数,难道不是展画屏指点出来的么?紫袖恨恨地,自己最近着意练功,许是暗中期待下次再遇着陈淡云,能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正出神时,额头突然一痛,紫袖“啊呀”一声,抬手捂住了脑壳。此刻才发现展画屏站在数步之外,背着双手看他,面上无悲无喜。紫袖看芳娘不知何时早走了,地上又有一粒小石头,想必他是看自己发呆,投过石子来砸,不免心里一动:“难不成他方才开口唤我,我却没听见?该死该死。”当下也不痛了,跳了过去,笑道:“先查甚么?”
展画屏仍然倒背着手,只说了三个字:“凌云剑。”
紫袖抽出长剑,双手持着剑柄,剑尖向下,对他行礼。随后退了数步,左手捏了剑诀,摆个起手势,从第一式“高山流水”起,剑尖向前平送,再行上挑,将长剑舞作一团银光。
凌云剑总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能幻化出多种变招,剑路莫测,神妙无方,是凌云派一代剑宗的镇山总诀。凌云派弟子入门必学前十二式基本剑招,后六十式却是越来越难,能有多少体悟,终究各人不同。紫袖从小旁观众人练剑,早就记得一些招式,如今更已将全部剑招熟稔于心,只是功力尚浅,对于剑招的变化十分头痛,要么记不得,要么记得住却用不出,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融会贯通。
他窜高伏低,挥汗如雨,终于舞到七十二式“山高水长”,最后一剑依然指向正前,凝力不发;自觉数月来勤练不辍,此刻方能一气呵成,对于气力的使用竟自如了些,也尝到了一点练武的痛快,遂再次行礼,将长剑“唰”地收回鞘中。展画屏已许久没让他将全套剑法都演出来,于是他顾不上擦汗,兴奋地问:“怎样?好多了罢?”
展画屏道:“从头至尾,一无可取之处。”紫袖皱起眉道:“难道一直就没有寸进么?”展画屏说:“既驽钝,又不肯努力,只爱贪玩。”
紫袖听他重复自己跟芳娘说过的词句,想必方才师兄妹之间的悄悄话都被听去了,顿时面红过耳,舌头也不灵了,一时哑然。展画屏却道:“凌云剑招式太多,变化又繁,非十年不能大成。似你这般闷头硬记,缺乏机变之心,更是事倍功半。我今日授你一套’别离剑’,只有二十四式,你好好记着,自行勤练。”
凌云派以剑立派,又经多年积累,藏书楼里剑谱成山成海,最不缺的就是剑法。紫袖常听闻有哪位高手,又练成了甚么稀奇剑法,自然十分歆羡;只是尚有自知之明,知道需先打好基底,方能有所建树。他除了凌云剑外,也零散学过些新招式,只不过得传整套的新剑法,这还是头一次,立即雀跃起来,便将佩剑连鞘横放双掌之上,托给了展画屏。
展画屏直接抽出剑来,向后一跃,横于当胸,迅即出剑。那剑尖一点,起初犹如流星划过苍穹,坠入沧海,散进虚空;后来却凝成一线,或远或近,忽西忽东,逐渐绞成一片银丝,慢时如络如网,快时竟似烟雾一般。他身姿奇巧,剑意连绵,密密层层,刚柔并济,要紧处却既能丝丝入扣,又能动如雷霆。
紫袖的凌云剑是一点一点学完的,多年来从未见展画屏舞过整套剑法。此刻看这别离剑凌厉与含蓄兼具,如杀气出自柔肠,竟隐隐从剑影中看出几分温存之意;再看展画屏青衫迎风,修眉俊目,在这高山之上剑动九霄,俯瞰众生,犹如仙人下凡,自是看得目眩神驰。想到此刻世间唯有自己得见,更是神思不属,情浓如醉,恋慕之情几乎要涨破了胸膛,不禁流下泪来。
他抹去泪水,张大了眼睛,似是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却又一时词穷,不得不反复默念:“他真好……他真好!”又暗恨自己道,“他说我不学无术,再不错的,到了这种时候连个好词句都想不出来。”
不一刻,展画屏收了势,反手将长剑倒持身后,走过来问:“看清楚了?”紫袖呆呆眨着眼睛,心里恨不能立刻将他抱住才好。方才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只恨二十四式太少,哪里顾得上看清剑招?只得硬着头皮答:“没……太看清。”抬起头来央求道,“再舞一遍好不好?”展画屏却说:“也不要紧,每招拆开单讲。”
紫袖一听无法再看他舞剑,立时失望得紧,却又转念一想,讲完二十四招尚须不少辰光,能与他共度,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又高兴了起来。展画屏已经自顾自讲道:“别离剑顾名思义,剑招多以别离场景为名,或分别在即,或相隔两地,不一而足。剑路要旨在一个’缠’字:剑意之缠绵不断,犹如思绪之延亘不绝。你生性软弱,五感丰沛,整日大哭大笑,不能专心练武。这套剑法于你,当属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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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我的心,你们是不懂的。
路人:不要以为单恋就不算单身狗了。
第5章 大梦初醒(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