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紫袖看剑招姿态潇洒,自此便习练这别离剑法;对那些颇为诗情画意的名称,自然肯用心记忆,虽是新招,反觉比学凌云剑时快了不少。再将两套剑法互相比照体悟,又能细细品出许多枝节。待他将二十四式都记得熟了,又能将内劲融入剑招时,早已立了夏。
山中凉爽,尚未有夏日炎风吹过,只是太阳更加刺眼,白天觉得晒了些。紫袖跑在林中,将别离剑又试演无误,自觉在这剑法当中内力已能运转得宜,毫无阻滞,不仅胸襟一爽。不远处正有一棵松树,伸出斜横枝条,他便一剑刺去,试了一招,将那“缠”字使将出来。剑尖拖过,枝条簌簌颤抖,本是颇为粗壮的一枝,竟被他薄薄的剑锋带得偏向一旁,犹如磁石吸铁。紫袖喜不自胜,当下便要去找展画屏表功,让他也喜欢喜欢。撒腿跑到书房,窗明几净,却没有人。他看了看时辰,才想起展画屏许是运功去了。
他出了凌云阁,自去展画屏独居的清溪小筑。凌云山上院落颇多,掌门独占一处。展画屏原本也只在普通院落中与师兄弟比邻而居,做了掌门之后,便依照规矩,住进了清溪小筑。小院中只有两间房,周围除了土地山石,并不见甚么清溪。展画屏素日多在阁中,大多只回这里歇宿,也没有僮仆,因此紫袖反倒不常来。
他走在青草丛生的小径上,见院外散着几丛凌云山特有的金丝细竹,便过去瞧了瞧。凡竹素喜湿暖,多生南方,这金丝细竹却只在凌云山顶有些踪迹,移栽至其他地方都难以成活。除了比普通青竹矮细,更为耐寒,倒也无甚神奇之处;只是叶片墨绿,中央纵生两条金黄细纹,瞧着颇为秀致。紫袖伸手揪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唇边欲吹,忽然想起毕竟是掌门居所,又拿了下来。正想随手扔下,又觉那叶片好看,便顺手揣进了怀里。
院门半掩,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紫袖打量两间小室,料想展画屏不会在卧房,余光透过窗缝看见左首小厅内有青衫一角,便走到窗下向内张望,心里暗喜:“他若是运完了功,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便去亲他一亲。”想着脸上便兀自红了。他凝神看去,这一望不打紧,却见展画屏正靠在榻上,双目紧闭,嘴角竟是血迹斑斑,胸膛剧烈起伏,青衫前襟已然一片黯淡,身旁丢着一块帕子,刺目地红。
紫袖登时慌了,尖叫一声“师父”便冲了进去。展画屏挣了起来,抬手封了自己几处穴道,面色白里透青。紫袖眼泪挂在两腮,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声音跟着手不住打颤,又不敢随意去动他,只得去擦他脸上的血,心里忽然一动,又道:“是谁打的你么?”当下便要出门去找,展画屏将他一把拉住,摆了摆手。紫袖只觉他手掌灼热如火,反手拉过他腕子去搭脉象,也不怎么懂,只觉经脉中真气乱窜,肌肤却一径触手滚烫。
展画屏轻轻抽回手,袖口拭去嘴边血丝,脱下长衫道:“去拿件干净的来。”紫袖不敢违拗,赶紧跑去卧房,取来袍子给他套了,又帮他衣领,瞥见那宽阔平整的肩膀,一颗泪珠就落在他衣襟之上。展画屏调匀呼吸,低声道:“没事。”
紫袖心里又酸又苦,气得手腕一翻,双掌扣住他的喉咙,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展画屏,你不说实话,掐死干净,省得你身受苦楚,我也难过。”展画屏也不挣脱,脸上波澜不惊,只道:“不打紧,练功走了火,一口气岔了没提上来。”“走火?”紫袖困惑道,“别人也罢了,你走火?这内功心法少说也练了二十几年……”展画屏一只手握住他手腕,轻轻地道:“突然想起你来,分了神。”
紫袖瞠目结舌呆在榻边,随后从脸到脖子全都红了。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连手都忘了松,只觉展画屏颈中血脉在自己掌下搏动,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一下一下的跳跃,化作一汪春水;四周时光凝结着流逝,过了半晌,展画屏道:“你去罢,我躺一躺。”
紫袖将地下拾掇好,一个人呆呆出来,径直跑到山腰松林里。他想着展画屏说“想起你来”,心头一甜,就想要笑;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又气他甚么都不肯告诉自己。展画屏刚过三十,年青体健,紫袖想到那许多血,就不免心悸——他甚至第一次离这么多血这样近。在他心里,展画屏在江湖上自然胜败不惊,在凌云山更是宛若神祗,难道……难道人这辈子,灾难和不幸说来便来么?
“……师兄,殷师兄!”耳畔忽然响起旁人的声音,紫袖一惊,见是明芳笑吟吟地看着他,随口应道:“甚么事?”明芳说:“你怎么啦?不高兴啦?斗草玩么?”紫袖才见她手里拿着许多花草,便道:“我练功太累,还没练完,你找师姐们玩去罢。”明芳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紫袖也站起身来向别处走,没走几步,只听明芳“呀”地一声,又有别人的喝骂声,随后便是明芳哭起来了。紫袖连忙回转去,见明芳正从地上爬起,花草散在脚边,有个男子正在踩踏。紫袖正憋着一股邪火,此刻见旁人将师妹惹哭了,大踏步地赶过去,将明芳向身后一拉,道:“做甚么欺负小姑娘?”
他认得那人是成师伯门下,似乎正是先前抢石坪输给费西楼的那个师兄,只是素日见得甚少,忘了姓张还是姓李。此时那人皱眉道:“谁欺负她?她走路不长眼睛撞了我,有工夫哭,不如下次长长记性。”紫袖沉着脸道:“这么大的地方,你能撞上她,又乱踩这满地的花,也不见得长了眼睛。”
明芳没见他发过火,慌得连忙劝道:“是我先撞的师兄!是我先撞的师兄!”又忙不迭给那人赔礼道歉。那人瞪着紫袖道:“我就是故意踩的,你待怎样?掌门师叔满心都是功夫,你却脓包,回去让你师父来打我?”紫袖拳头一攥,登时便要上前动手,明芳忽然一指前头说:“师父来了!师父!”她这扬声一叫,两人都愣住了,紫袖循着她的手指去看,发现那处空空如也,知道自己受骗,回头时那人已跑得远了,恨恨地道:“早跑这么快,甚么地方抢不到?”
明芳拉着他的手,泪汪汪地说:“是我不好。紫袖哥哥,你别生气。”她方才摔得疼痛,又见那人神态凶恶,踩烂花草,一时哭了出来,此刻见紫袖真心护着自己,自是感动,却也害怕,便说,“你二人争斗起来,犯了门规,师父定然狠狠罚你,倒便宜了他。”紫袖给她擦了泪,哄了几句,把地下还完整些的花儿拣了几朵,让她拿着回去。
明芳走了,他却想:“她采摘这些花草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若是我陪她斗草,就没有这场气生;或者若是我平时争气,就不会被人指摘;甚至连莫要争斗都需师妹提醒。我到底有甚么用?”越想越气,撒腿飞跑起来。
不知跑了多远,突然“呲啦”一声,赶紧停下,原是一条枯枝勾破了衣袖。他恼恨无已,嚷道:“你也来凑热闹!”当下折了枝条,如同持剑,往树皮上狠狠戳去。戳了几下,倒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那时他不到五岁,展画屏还没下山,带着他在一旁看几个师叔师伯练剑。有人就在一条极细的树枝上画了个点,几人闭了眼轮流信手去刺。那树枝随风乱摆,刺中的不多。众人便让展画屏去,展画屏也没有刺中,便叹道:“我老了。”众人笑骂时,又逗紫袖,让他也试试,便在树干矮处画了个圈,看他刺不刺得中。紫袖拾起一柄短剑,展画屏护着他颤巍巍戳过去,自然是戳不中的。他便学展画屏的样子道:“我也老了。”旁人哈哈大笑,展画屏虽然没笑,却轻轻提着他耳朵说:“你还年轻得很,别学我这么不长进。”
他坐在展画屏膝头好奇地问:“年轻是甚么?”展画屏答:“年轻便是还没有老。”他又问:“老了有甚么不一样?”展画屏说:“等你长大,自然明白。”他再问:“我长大就变老么?”后头的事情,展画屏如何回答,紫袖却记不清了。只是每次想起这些,都觉得好玩;如今再想,却难受得很。展画屏曾经与少林寺的和尚硬碰硬比拼掌力,都没有吐过血,为什么居然……紫袖有些气恼,只恨他不把这当成一回事,眼眶里的泪越积越多。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紫袖慌忙将泪抹去回转头看,竟是那陈淡云,穿着银线绣的白袍,细长凤眼,薄唇一抿,似笑非笑地立在当地,身后十来丈的树上拴着他的白马。
紫袖看他偏在这个时候来,一时有千言万语要问,却顿了顿,只道:“你一个人么?”陈淡云不答,道:“展画屏吐血了,是不是?”
第6章 大梦初醒(6)
紫袖一震,只想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却硬生生吞回去,道:“没有。江湖上谁家不见点血,总能医得好。”
陈淡云冷笑道:“以你凌云山这么多年攒下的丹药,一日能医得好,岂能拖成两日;今日能医得好,还会拖到明日不成?拖了快十年,你说医得好?紫袖,”他靠近些,皮笑肉不笑,犹如狐狸成了精,“我劝你不要学剑了,你就是再世华佗。”
紫袖大骇,心下更是疑虑,终于道:“你怎么知道?”
陈淡云道:“我如何不知?”在那里踱来踱去,慢慢道,“当年……重阳英雄大会,我乔装打扮前去观看,却被仇家认出,意欲追杀,被你师父救下。展画屏那时已凭凌云剑独步江北,却依然不敌对方掌力,受了内伤……”说到这里,声音渐沉,双眉微蹙,显是心痛起来。紫袖听他言辞间情致宛然,当下又是心疼展画屏,又是恨自己生得太晚。
陈淡云转脸看看他,又踱起来,依然慢慢地说:“他这些年仗剑江湖,失手不多,只因功力高强。而心脉渐损,他人却不知道。我只想将他医好,遍寻高人名医,甚么天山雪莲、千年老参,稀世药材不知耗了多少,终于制得解药,唤做回雪镇魂丹。”
“回雪镇魂丹……”紫袖忙道,“你有解药?”陈淡云笑道:“这世上仅只我一人,能拿这回雪镇魂丹出来。”紫袖急道:“你还笑?那你为何不早拿给他吃?你年前不还来了一趟么?”
陈淡云轻叹一声,说道:“我对着他笑惯了……你不喜欢么?唉,从前都是冤孽罢了。腊月里那回,实不相瞒,那日雪中见你策马疾走,我不禁神为之夺,他……咳,你师父听说,便……便不高兴……”说着俊脸一红,声音也渐低,依稀可闻,“他便与我赌气,我送来的镇魂丹也不接……”
紫袖听得一颗心往下直坠,硬是不要信,暗道:“说是快十年,展画屏下山都做些什么,我是无从得知,这段是非便连大师兄也未必晓得。他若是蒙我,我也无法向展画屏求证——他决计不肯告诉我的。权且试试这姓陈的。”便问:“那他发作时,却是何种症状?”
陈淡云斩钉截铁地道:“掌摧五内,自手太阴肺经始,至少阴肾经、厥阴心包经、少阳心经等各路经脉,渐次侵入。有那回雪镇魂丹,便能护心保脉,导气归虚;现下无药束缚,掌力破你师父的凌云山内劲,必致真气无序,力不归元,同时脉象大乱,是也不是?你若探他大陵、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诸穴,尽皆狂跳,触手灼热,是也不是?内息不平,胸口膻中穴憋闷不已,心肺受损,气血翻涌,呕血成升,是也不是?他也必不会让人切脉看视,你想细探,他必拒绝,是也不是?”顿了一顿,带着委屈道,“他只会说是岔了气。”
紫袖已然呆了,听他说得每一条都正正切在了点上,一时百感交集,悲酸不已。甚么练功分神,甚么走火……他头里嗡嗡作响,听见自己说:“药在哪里?”陈淡云伸出手来,手掌里一个白玉盒子,四围贴着纯金封条,又说:“这药来得不易,他既不肯吃,料定发作时痛苦万状,想来你们师兄弟定会下山,我便没走,一直等着。只要能压住他的……”却不再说,咬住下唇,默默不语。
紫袖接过玉盒,在初夏的风里依然触手温润沁凉,此时心也早已如这玉盒般凉了一半,吸一口气,道:“我求他吃了便是。”陈淡云感激地道:“你别让他知道,将药统统碾碎,掺在饭菜里吃下,也是一样。”
紫袖揣了药盒,行尸走肉一般向回走着,心里的几件事却都有了答案。展画屏对陈淡云的神情,陈淡云的心意,展画屏突然像是懂了自己的心事……再思及当夜他便亲了自己,兴许也是与二人置气密切相关,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一时间萦绕于怀,挥之难去。山上这段熟悉的路,却走得不知长短,再抬头时已到了大门口,便把心一横,先让他吃了药再说罢。刚要去凌云阁,又想起陈淡云的话来,心里气忿忿地想:“既然能掺在饭菜当中,我当然不让展画屏知道陈淡云送了药来。能治伤就是好的。他二人有旧又如何,我才不要搭这个线。”看着也快到晚饭时候,当下拐去膳堂。
膳堂每日有人将饭菜送去给山上诸位师长,只有各门下弟子自行前来用饭。紫袖径直去找给展画屏送饭的老张,却有厨子答道:“今日有道清补的汤,却得热些比凉些好吃,是以走得早,老张刚出门去。”紫袖连忙从送饭的小门出去追,果然见他提着食盒在前头,终于赶在凌云阁门口叫住了老张,接过饭菜来,只说自己顺便捎去。老张与紫袖也是熟识的,省了这一趟,笑着走了。
紫袖心知展画屏此时已在书房了,便蹑手蹑脚绕了些路,刻意不走书房门口。展画屏不在书房用饭,只在旁边一间小厅里吃。紫袖知道展画屏功力深耳朵灵,也不敢真在隔壁下药,便又隔了一间房,溜进去将食盒放下。
打开看见饭菜之外果然有道热汤,却是放了羊肉,他心里大喜道:“好极,好极!羊肉气味浓郁,烹制再加香料,便有些药气也吃不出来。将那回雪镇魂丹掺在里头就是。”便伸手去掏药盒,堪堪拿在手里正要去揭封条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道:“作甚?”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飞快将药塞回内袋,同时回头一看,展画屏正站在门口。紫袖看见他,眼前便闪现出那些血来,见他除了面色略白些,言行却浑若无事,眼神里也恢复了几分素日的冷淡,便急着问:“好些了么?”
展画屏道:“不要紧。”又看桌上食盒。紫袖便道:“我替老张送饭来,怕是把汤洒出来些,先打开看看。这就拿过去。”展画屏道:“在这里吃也是一样。”紫袖便将饭菜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心里想:“说不得明天再掺就是了。”
展画屏却冷不丁地问:“他骑白马还是黑马来?”紫袖道:“白马。”随后一惊,心道不好,连忙补上一句,“白马黑马咱们山上都有,你问的谁?”
展画屏又看那饭菜,问:“那是甚么?汤汤水水的。”紫袖见他没有再追究,自忖毕竟药还不曾投下去,只给他咬死不认就是,心里略宽,便答道:“膳堂做的清补汤,你喝一点罢。似是有些羊肉,是以气味重些。”
展画屏点点头道:“你吃过了?”紫袖见他问起自己,心花怒放,自然三日不知饥馁,便道:“我待会再吃。”展画屏又道:“那药叫什么名字?”紫袖道:“回雪镇魂丹啊……”看着展画屏犀利的眼神,突然醒悟,“啊!”惨叫声中,内心无限后悔,却知道来不及了。展画屏道:“真是笨得要命。”转身拂袖而去。
紫袖一边恼恨自己,一边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回了书房,此时也顾不得是在替陈淡云做好人,手探进怀里去掏药盒子,低声求道:“你吃了罢,那药……”碰到那玉盒,心里此时才一震,呆呆地道,“这不会是毒药罢?”一身冷汗忽然就落了下来。却听展画屏道:“他应当走不远,你追上去还了他。还不回去便不用回来了。”
紫袖一听,登时吓得将手抽了出来,脚不点地跑出阁外,连忙飞马去追。刚下云起峰不远,果见陈淡云一人一骑在那里慢慢走着,雪白一道背影缀满了心事。他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叫道:“陈……陈先生!”陈淡云听见他的马蹄声,便站住不动了,紫袖眨眼间便驰到他面前,将盒子原封不动递还过去。
陈淡云也不多问,抓了盒子便扬起手来,眼看就要向山谷中抛下。紫袖不想这人竟如此意气用事,匆忙道:“别啊!”见他望了过来,眼中满是狠毒怨愤之色,惊骇之下过了半晌才说:“这药如此难制,莫就轻易丢了。”心里想:“展画屏让我还来而非毁去,想必不是毒药。这人也当真富贵。就算他家里不缺这药,单冲这只白玉盒子,也不该随手丢弃。”却不敢说出来。
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陈淡云看着山谷,忽然冷笑数声,收回了手,策马扬长而去。
第7章 大梦初醒(7)
紫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本来若是看他碰个钉子,必定欢喜得手舞足蹈,此刻因为事关展画屏,竟是担忧中添了疑惑。又想展画屏严词拒绝的模样,貌似二人之间也不全然像陈淡云说的那般……挂念一起,便立即返回。
展画屏并未多说甚么,晚饭后无事便回清溪小筑去运功,随后会再回书房来。紫袖也只能不提,却兀自心焦,想到他运功至少要一个时辰,心里一动,一咬牙便悄悄溜进书房,轻手轻脚翻看他案上的东西,以期寻找哪怕一点线索。
凌云阁向来晚饭后便悄无人声,此时已甚是安静,他生怕被人发现,不敢点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将可疑之物就着窗外的微光看看,再放回去。
看了约有半个时辰,天光渐暗,他从案上翻到书柜,甚么都不曾发现,眼睛却酸了,再回头取书时便有些晕眩,一头磕上书柜角,“哐当”一响,顿时疼得眼前一片星光灿烂,差点喊出声来。又深惧被谁听见,当下屏息凝神,听得无人路过,才松了口气;这一日折腾得心潮起伏,此时失望已极,便觉疲累不堪,慢慢揉着头,坐在了地上。
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忽闻有人说道:“掌门师弟……”紫袖心里一惊,这是哪位师伯来了?说话声不高,后面听不真切,只听见“掌门师弟”这四个字,他自然知道是说展画屏。心道:“要糟,他们万一推门进来,我要怎办?”
正四处打量琢磨藏去哪里,又听有人说:“……也不少年了。”
他心下更慌,这人听着年岁已长,较易辨认,竟是凤桐的声音。当下绝不敢动,心想:“既能听见说话,他们便在左近。太师父怎也在这里?凭他的修为,我只要一动,立时便被发现了。到时候不进来也会进来,一旦吵嚷起来,弟子擅闯掌门书房还是什么好事么?”只得坐在当地,只盼他们不要进门,快些离去。
只听太师父道:“当时伤势甚重,谁想竟撑住了。”那师伯道:“掌门师弟天赋异禀,确是习武良才。只是现又复发,不知是吉是凶。”这几句倒听得清楚了些。
紫袖听他们说展画屏的伤,可见都知道的。当下无心分辨他们人在何处,只想着听他们多讲两句。又听太师父道:“……当与年寿无涉。”那师伯便说:“只是难免多受些苦,然而能……”两人言辞又开始模糊起来。
紫袖一心只想听见他们说出与陈淡云截然不同的话来,说展画屏能痊愈,说养几天便好,现下自然甚为失望:连太师父和师伯都没有说出个办法,自己更是束手无策——幸好还有那句“当与年寿无涉”,那师伯最后说的也似乎是“能活”云云,不致令人绝望。此刻只觉累得很,依然是不敢出声,待他二人话语声渐消,只听阁中再无其他人语,才溜出门去,一阵风回了房。
到了夜里躺在床上,他心里轮转着许多念头。为何展画屏不肯吃药?他和陈淡云当年究竟有甚么旧?想着想着,又像是看见展画屏挡在陈淡云前头,捂着心口,直着眼睛,喷出红彤彤的血来。紫袖急得伸手去抓,却总是离他寸许,无论如何触摸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竟然又吐出脏腑来了,一颗心血淋淋地掉在脚面上。
紫袖尖叫不止,突然一挣,便即惊醒,就着微微月光看见自己床帐的顶子,才知道是做了噩梦,立时跳下床来,从卧房直跑到阁中书房去。
书房亮着灯火,扑进去却没有人,吓得他又往外跑,转身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向后跌了出去,头碰着板壁,磕得生疼。
展画屏站在几步外,看他衣衫单薄,赤着双足,眼神惊惧,便道:“怎么?”
紫袖爬起来一头扎在他身上,搂着他哭道:“我梦见……你吐了许多……血,许多……”一语未毕,竟是哭得哽咽难言。
展画屏沉默不语,在他脑后和背上的穴位轻轻推拿几下,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泪也止了,将外袍除下裹在他肩上,又将鞋子脱给他道:“没事。不要哭。去睡罢。”
此后几天,紫袖都心神不宁。过了月余,天气正热的时候,展画屏又在书房吐了一次血,这下子整个凌云阁的人都知道了,连凤桐亦被惊动,前来切脉。师徒二人在书房闭门半个时辰,凤桐出来依然皱着眉头,却也没说甚么,径直走了。
紫袖自然是魂不附体,却见这次吐血比上次少了些,偷着问展画屏时,倒说是见好;他只半信半疑,难免又听许多人说些闲话谈论掌门内伤,暗自生了几场气。好在展画屏此后便不再复发,待立了秋,天凉下来,那些风言风语才逐渐听不见。
自从展画屏如常考查弟子武艺,紫袖复又挨起罚来。只是他念及师父尚未复元,每日里加倍小心,练功也勤勤勉勉,倒罚得少了。
这日练功时,展画屏忽来查他的别离剑,紫袖自然又惊又喜。没过多久,他瞥见那边又来了人,便知是大师兄来找自己。
费西楼最擅轻功,常独自攀爬山峰,且是反复攀登,以求增速。今日将功课做完,看看时辰比上月又提前了些许,心中快慰。得了空闲,又想起紫袖最近常闷闷不乐,径来寻他。隔着老远便看见两个身影,自然知道师父今天过来查考紫袖了,因此便不上前去,只在远处观望。
紫袖手里拿着长剑,师徒二人说了几句,试演剑招。西楼自身剑术平平,见师弟挥洒之间已比从前像样了许多,竟有些少年侠气,心下自是宽慰。
费西楼来山上时,紫袖刚刚九岁,从此便成了师弟的长期保姆。西楼性情向来温和,见紫袖偷懒贪玩,也只是絮叨一番,不舍得责骂。他看着紫袖从孩童长成了少年,如何不懂他那点心思?
那时候山上有位师兄刚订了亲,女子是家乡某门派的一位妙龄女侠,二人镇日里鱼雁传情,那师兄自然常对月兴叹,望花生怜,又难免被同门师兄弟说笑几句。紫袖瞧得稀里糊涂,便问费西楼:“师兄怎么了?”西楼便答:“师兄在害相思了。”
紫袖说:“为甚么别人不害相思?害相思是生病了么?”西楼笑道:“不算是罢。师兄与未来师嫂相隔两地,难以见面,只想早些呆在一处,喜乐无限,这便害了相思。”紫袖若有所思,也不再问了。
过了几年,展画屏做了掌门,经常指点他几人的功夫,有一日紫袖突然来找他道:“大师兄,我也害相思了。”费西楼愕然而笑:“你相了谁的思?”紫袖便道:“我整日里只想同师父呆在一处,和旁人都无那等欢喜。只是师父并不相思我。”
费西楼吃一大惊,没想到十六七的少年竟这般直截了当,当即对紫袖说:“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宣扬。”紫袖茫然道:“为甚么?师父不好么?”
西楼心道:“紫袖没有亲人,怕是将对爹娘的一些感情,投在了师父身上;师父性情内敛,山上男多女少,待紫袖大些方能懂得情是何物。此事不能横加干涉,拖他几年,自然就变了。”于是便道:“相思如酿醇酒,时间越长,饮在口里滋味越美。师父是大人了,自然与你我不同。也许到了合适的时候,才会回应于你。”紫袖一想也颇为认同,高高兴兴地去了。
自那之后,费西楼常暗中观察,竟发现师弟对师父并非一时头脑发热。山上成亲的师兄弟越来越多,紫袖不傻,光是看也慢慢看懂了男女恋慕的许多事情,只是从不为所动,只将那样的眼神偷偷注视着展画屏。
费西楼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只怕紫袖一时冲动吃了大亏。好在他知足常乐,果真不曾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来,师父也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师徒几人相处尚算平顺。如今看师父身体无恙,师弟武艺日进,费西楼只有欢喜的份儿。
此时紫袖练完一套别离剑,满脸喜悦对展画屏道:“怎么样?”展画屏平板板地道:“除了出剑收剑,都不堪入目。”紫袖又嘻嘻笑道:“我最近习练内功,用气有了点儿心得,唱歌竟然都好听了些,我唱给你听罢。”
展画屏抬起眼皮一看,紫袖噤若寒蝉,又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展画屏一个字也不说,只抬起手来朝旁边一指,紫袖含笑的模样迅即化为沮丧,赶紧把剑一横,平放在头顶,屁颠颠托着,跑过去跪在了那里。
费西楼忍不住掩口偷笑,知道他一时吃不上饭,便转身悄悄走远;待他吃毕拿了些饭食来找,紫袖还在那里跪着,又等两刻钟方才罚完。西楼拿湿手巾给他擦了手脸,两人便到林中石桌石凳处坐了。
正午的凌云山十分安静,清风拂过,紫袖边吃边说:“我有件事情早就想告诉你。”费西楼又提心吊胆起来,按住了心口道:“甚么事?”
紫袖便把自己撞见展画屏吐血、跑出去碰见陈淡云、接了药不但没下成还又领命归还的事情讲了出来,他一边说,费西楼一边惊叹,待说完了,早已连阿弥陀佛都念了出来。
紫袖认真道:“我真是傻透了,别人给的药,我竟然当真就要下给师父吃。”
西楼道:“这自是不该,你甚少下山去,不知江湖险恶;再说凭你这么一根筋的性子,定然满心都是要给师父疗伤,也不能怪你。幸好不曾下成,以后可也得记住了。只是照这么说,师父这伤,实在是颇棘手。”
紫袖本来吃得香,听到这一句,便嚼得不那么起劲了。心不在焉地咬着手里的馒头,有一小块落在了地下,连忙附身捡了起来,西楼赶着说:“别吃……”
一个“吃”字只说了一半,紫袖早吹一吹浮土,揪掉一点渣,极自然地将馒头塞进嘴里。西楼抿着嘴道:“要看这些,你可不像二十岁的,倒像六十岁的。”
紫袖问:“你说那陈淡云说的有几分真?”西楼回忆着从前的事,慢慢地说:“他上次来……确实是大约十年前,我刚来不久,师父随着太师父同赴英雄大会,一战成名。回山后来拜会的人一时络绎不绝,陈淡云那时候来过,还年轻得很。后来没过几年,赶上国丧,英雄大会也停办了,太师父便让师父回来继任,随后就没再听说英雄大会的事。”
紫袖道:“英雄大会年年有么?”
西楼道:“不一定,凌云派也未必次次都去。有时赶上甚么事,一年甚至能有两三次,只要有人召集,散了英雄帖,便会有人肯去,或多或少,都能叫英雄大会。谁知陈淡云说的是哪一次?若说师父救过他,那就得是当掌门之前才行。可是师父继任后,虽然常在山上,他却也一直没来。我看他和师父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紫袖怔怔地道:“他对师父的情意,决计不假。”费西楼道:“我的祖宗,你见师父对谁有过情意?咱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多少人看上了师父,你愁得过来么?”
紫袖想了想,反倒“嘿”地一笑,双眼弯弯地说:“还是大师兄有见识,你说得对,他现在还是谁都看不上。”心里美滋滋地想:“但是他亲过我了。”
二人一番长谈直到过午,紫袖与师兄说了许多话,甚是开怀,接连数日都感觉周身轻松。又过几天,已进八月,风更凉了些,转眼便要到中秋佳节。凌云山上也开始挂了灯,打起了月饼。
散在各处的子弟都纷纷归山,除了些许实有要事在身的,几乎都上山来赶这一场团聚。凌云阁四周偶尔飘过南造桂花酒的香气,诸弟子喜庆之余,也知中秋过后,很快便是一年又过,早就各自加紧练功,以备年终考校,紫袖也不例外。这日山风甚劲,他练功练得累了,晚饭只觉美味无穷,饱食一顿,去看过展画屏,夜里便早早安睡。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醒来时只见窗上亮闪闪的,他心想:这是天亮了么?又看不像天光,而是火光,不禁好笑:“八月节还没到,这是谁偷着点了灯?”然而又听风声呼啸,夹杂着人声和旁的声音,不似往常夜里安静,心中渐感不安,便起身推窗去看,开窗却一阵焦风迎面扑来。
他被吹得迷了眼睛,鼻端闻见烧焦的气息,心道:“走水了?”
睁眼看时,只骇得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前所见,到处是一片火海,自己所住的院子,挂的几个灯笼全部燃了起来,对面屋脊上也不知是甚么在烧,遥遥望见凌云阁也是火拱飞檐,顿时大喊道:“快起来!失火了!”跳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袍,再不敢赤足,套上鞋跳进院里,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