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紫袖一面想着,一面假装看街景,侧过头一瞟,见又有两个人拿着兵器走过,只零星听见他们说起“寺里”云云,想必也是大般若寺了。到得街角,只听喧闹声阵阵,他正待转弯,迎面却摔过来一个人。紫袖忙将那人扶住,见是个乞丐,竟是被人群推挤过来的,对他打躬作揖。紫袖叫他去了,再一看人群中正围着数人,当中便有方才景行门的二男一女,面色不善。
只见一个光头汉子道:“景行门在京城也横冲直撞,拦路竟如地痞一般。”景行门的女子香腮泛红,不满地道:“你们在寺中偷听我们说话,又是甚么名门大派的手段了?”她身旁有个面貌稳重些的男子便道:“林师妹莫急,即便离得近些,旁人也未必就在留意咱们。”他身旁一个少年弟子却道:“高师兄,若不是留意咱们,我的雨伞又怎会在他手上?我赌一两银子,他就是有意跟着。”
光头汉子便道:“银子免了,阁下落了东西,取走便是。”说罢手里执起一物。紫袖定睛一看,果见是一把半旧雨伞。再看他身材甚是魁伟,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些的,同他装束一致,也是个光头,二人衣袖上都绣着一棵树的图样,便明白这大概是乔木海乔木庄的人——乔木庄庄主方思泳本人是个秃头,因此门下弟子也纷纷效仿,不少人将头发剃去,显得威武。紫袖头回出门,不想能见到两大门派弟子同时现身,却竟是为了芝麻大的一点琐事对峙。
这时景行门林师妹便指责道:“你偷拿丁师弟的伞,见我们来要了,又装好人,也忒晚了些。”汉子又道:“捡不是偷,我也不知是你们的东西。至于偷听云云,更是无中生有。”那丁师弟抬手一指:“你们同灵芝寨的妖女在一起,若是背地里没甚么诡计,我那把伞白送给你。”
紫袖便顺着他所指,打量起一直没开口的两个女郎,二人都穿着颜色鲜浓的绣花衣裙,满头满手戴着雕工精美的珠宝饰品,像是南方过来的。果然其中一个头发像水波纹般打着卷儿的,听了这话,便朝丁师弟道:“妖女?据说你景行门的前辈,还曾跟我寨中长辈一起练武制药,想必也是妖人了?你不也是妖人后辈?”她口音娇软,眼眸竟隐隐透着碧色,多多少少也真带着一丝邪气。
景行门林师妹面带怒色,高师兄便道:“是我师弟失言,女侠莫怪。” 丁师弟哼地一声,将视线撇了开去。紫袖心中暗道:“听说仙草湖灵芝寨的人大多擅毒,向来与中原门派往来不多,为何又与乔木庄扯上了干系?”
正想时,只听那林师妹道:“既是这样,那伞倒要不得了。师弟,咱们走罢,天下之大,哪里还买不到一把伞。”说罢扯着师弟便要走。
那光头汉子却道:“三位留步,景行门的东西,我乔木庄也不稀罕。”将手一晃,伞便张了开来,那人松开伞柄,却伸手在边缘一拨,一柄雨伞顿时团团打转,犹如陀螺般嗡嗡作响,他抬手一挥,雨伞打横飞出,向景行门数人袭去。旁观众人见了这般声势,都轰然叫好。紫袖心道:乔木庄方庄主的绝技“摧枯手”!看这大汉孔武有力,手上功夫却甚是精细。
伞面飞速打转,犹如利刃削向林师妹,她面色微变,抬手欲接,衣袖却嗤嗤作响,已被划破;众人惊呼声中,那高师兄抢上一步,看准来势,一掌击在伞柄之上,那伞又合了起来,他朗声道:“兄台客气了,敝派不缺好的,留着自用罢。”再一拨一拍,雨伞调转方向,长矛般又射回乔木庄二人处。紫袖看他手法,暗自赞叹:“流泉山景行门的分水心经名不虚传,这人功夫似是要胜那光头一筹。”
雨伞呼呼飞过,却不是冲那光头大汉去,而是直奔另一人面门——那人想必功力低些,眼见有些慌张,惶然欲躲。大汉疾疾伸手一挡,裸露在外的手臂绷起一条条油亮肌肉,击在伞身正中,雨伞却没有再飞回景行门处,只如喝醉一般,向斜刺里飞出。大汉眼神阴郁,盯着那高师兄,沉默不语。紫袖却看得心焦道:“坏了!这人没接住,伞飞到绿眼睛姑娘那里了。”
雨伞挟着劲风,眨眼便飞到灵芝寨两个女郎身前。那娇滴滴的卷发姑娘神色不变,只道:“这样大力气,可别打坏了东西。”说罢也不伸手接,提起长裙,飞身而起,身法如紫燕投林,一只套着彩色绣鞋的脚正正踢在伞柄上,那伞竟然慢了下来,被她脚尖一勾,却又朝景行门三人缓缓飞去,十分诡异。这女郎盈盈落地,裙裾如同彩蝶,围观众人见她姿势好看,叫好声更加响亮,她却说道:“既然不关我事,恕不奉陪了。”说罢牵着身边另一个女子,越过人群,竟率先扬长而去。
景行门丁师弟伸手便要去抓雨伞,高师兄一把拉住道:“妖女碰过的东西碰不得!”说罢也提起足尖将伞一拨,那雨伞失了准头,直向人丛中飞来。众人方才见了几人身手,知道雨伞此时已是兵器,都怕打伤自己,纷纷推挤闪躲。眼看有个老妇走得慢些,便要被击中了,紫袖飞身蹿了过去,将雨伞一把抄过,不想那伞带着数人此前的劲力未消,竟然打滑,带得他向前走了几步。紫袖忙运劲相抗,才将雨伞拿稳,对那几人的功夫,自然又钦佩了一分。
待他回头再去看时,乔木庄和景行门的人已走得不辨踪影,看热闹的路人也纷纷散去,紫袖手里拿着一把伞,也不知给谁。东张西望着,身边老妇却笑道:“拿着罢,这两天时阴时晴的,他们闹这一场,你倒不亏。”
紫袖哭笑不得,看天色还早,肚中却已饥饿,便携了伞,自去铺子里吃过饭,又径直向西,朝大般若寺去。
大般若寺坐落在城外净山的山腰,可算是大乾的护国大寺。紫袖早闻其名,只是从未来过。净山连绵巍峨,山路上游人香客不断,也有叫卖香花鲜果的山民。紫袖被沿路的热闹感染,也神采奕奕,脚步轻捷。
走到半路,人倒是少了,紫袖正欣赏清幽景色,却听见吵嚷“拿钱”之类的话。他回头一瞧,不远处有个算命摊儿——说是摊儿,也仅是堆了几块山石,插着一面破旗,有个老头儿鸡皮鹤发,大袖飘飘,只不曾坐在后头,却正同人撕扯。那香客模样的人怒道:“还我两个钱来!”老头儿眼观鼻,鼻观心,稳当当地说:“老道士没接大爷的钱,是落到山下去了。”紫袖眯起眼细看,见他身上脏兮兮的竟然果真是件道袍,倒比方才的乞丐还腌臜两分。
只见那香客扯着老道便朝山边走,口中道:“你给我空口白牙瞎说,找回来!找回来我就不管你要!”紫袖看那老道,连道袍的一半都填不满,怕他当真被推下山去,不死也要跌断一半骨头,忙上前去拉住道:“大哥息怒,你失落的两个钱在这里,被我捡到了。”说罢摊开手掌,正放着两枚铜钱。那香客二话不说一把抄起来,再瞪老道一眼,便不回头地下山去。
紫袖看他走了,又去扶老道:“道长可还好么?”此时鼻端才嗅到极浓的一股酒气,不知这老头儿喝了多少。老道半眯着眼睛将抹布般的道袍扯平些,回到摊子后头道:“小哥心善,只是没做过的事,不需认。”紫袖听着他这句轻飘飘的话,不禁笑道:“道长好胆色,难怪在寺院外头摆摊。”
老道呵呵笑道:“道士不能在寺外头摆摊么?不起分别心,永离一切相。为心而来,为心而去,又有甚么不同?小哥还糊涂着呐。”紫袖顿觉自己浅薄,正要脸红,那老道却说:“不如在老朽这里算上一算,早些开悟大道,富贵亨通,美女如云,武运昌隆……”
紫袖吓了一跳,脚底抹油要走,老道却一把拉住说:“别走!你帮了我,不论大小,总得还你这个人情,了此因果。”紫袖无奈道:“路见不平,自当相助,我的命真没甚么好算……道长不必在意。”
老道将脸一沉道:“不成,你问两个钱的话来,我给你解答就是。问不出不许走。”紫袖一听,顿时愁眉苦脸道:“甚么话值两个钱?” 不欲再跟这醉汉夹缠不清,只想速速脱身,便在那里挣脱。老道一条脏乎乎的袖子只按着他不松手。正着急,身边游客说笑着上山,一人操着外地口音道:“这大般若寺为甚么改名?”另一人看似为他解答,说的却是更难懂的方言。
紫袖如听天书,却连忙捡个现成的,朝老道一笑:“道长可知这大般若寺为甚么改名?”
老道一愣,又道:“这有甚么好问?你当真不会省钱。”随即摇头晃脑讲道,“这寺庙原名海庄寺,建了已有几朝几代,只不像如今规模宏大。只因多年前曾有高僧悟道圆寂,天降祥瑞,紫云西来,香风十日不散。众僧人收拾高僧遗物时,有鲜花纷纷坠入禅房小窗,落于桌上,方见经卷井然,为高僧手抄的六百卷《大般若经》。彼时皇帝感佩赞叹,遂命人打造黄金封皮,令将此经与高僧舍利一并妥善藏于寺中,并将寺名也改称大般若寺——般若即智慧,自然是取大智慧力护国之意。此后香火鼎盛,直到当下。”
紫袖并不知晓这些缘由,此刻倒觉得两个钱花得值,边听边点头,感慨地道:“多亏道长释疑,果然是大功德一件。”说罢后退两步,行了一礼。
老道还礼时忽然道:“小哥这把剑瞧着甚是古雅,可否借老朽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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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分别心,永离一切相”:出自《华严经》。
第49章 乌飞兔走(5)
紫袖把常明剑恭敬递了过去,那老道并不伸出手来,只隔着衣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点头道:“好剑。”紫袖心想:他只看剑鞘,怎的就说好?怕不是随口奉承两句,好让我多给些钱?
正拿不准要不要再掏铜板出来,老道又说:“小哥心里可是在笑,这老头子不拔剑,又怎知是好剑,定然是在骗人?”紫袖笑道:“不敢。道长可也练剑?”
老道喷着酒气笑道:“老朽摆摊相面相命,自然讲究一个相字。世间无不可相,能相人,自然也能相剑。剑呢,意在形前,好剑一看便是好剑。小哥这一把,虽非上古神兵,却也是难得的利器了。若有钝招相配,自能清明,大放异彩。”
紫袖被他一席话说得稀里糊涂,也快被那酒气熏得醉了,却听旁边有人道:“既是好剑,咱也借来看看。”迅即便有一条黑影卷了过来,伸手来夺剑。紫袖定睛一看,竟然是方才那要钱的香客,想是瞅着二人看剑,此时去而复返。他眼见这人霸道,正要劝阻,不想那香客出手如电,三根手指已搭上了剑鞘。那老道却慌慌张张说道:“使不得!小哥这把剑,要是失在老朽手上,可不大像话。”说着手臂向后一撤,常明剑便仍在他手里,一翻手搁在了紫袖掌心。
紫袖眼看着香客又伸手向他这里来夺,接了剑握得死紧,尚未看清他的手法,手里便是一轻,常明剑竟已被他拿了起来。紫袖心里大惊,不曾料到山路上随便一个游客便有这般手段,这山上尚不知是何等卧虎藏龙之地,当即“呼”地探过手臂,就要回抢,抓倒是抓在了手里,一拉之下,却没拉动。身边老道士忽然叫道:“啊呀!谁撞我!”向前一扑,却在石头缝上磕掉了一只鞋,险些扑倒在地,一双手胡乱挥舞,刚好碰在那香客手肘之上,香客并未动弹,常明剑倒像有了生命般,豁地跳了起来,堪堪落回紫袖手中。老道士一只破了许多洞孔的布袜踩在地下,勉强站稳。
紫袖抓起剑向后退出几步,那香客却不再来夺,只向老道士怒道:“兀那牛鼻子,在你大哥面前班门弄斧。”说着“呼”地一声,五指如钩,便向老道抓去。紫袖乍一看这门手法,像是中原数州常见的“勾魂爪”,力道阴毒,正要施以援手,那老道吓得向后一跌,坐在地上道:“你欺负了小的,又欺负老的!我的鞋呢!”在那里东边一闪,西边一躲,摸起自己的鞋来。
香客爪爪如风,却没能抓到他半片衣角,抢上两步,伸手去抓他那颗白发蓬乱的头,怒道:“还在这里装疯卖傻!”老道套上鞋爬了起来便逃,口中道:“我又不认得你,为何砸我生意?岂有此!”跌跌撞撞向斜刺里奔去。那汉子急火攻心,追着他便也去了。
紫袖见那老道胡乱躲避,又恰好奏效,瞧得有趣,又心中疑惑,跟着绕了一条小路,二人都没了踪迹。他见那老道虽单薄,却跑得不慢,想是也练过气,又对道路甚熟,估摸那汉子追他不上,便不再忧心,沿着大路上山去。
大般若寺的山门巍巍矗立,紫袖整了整衣衫,才缓步走了进去。寺中青石铺地,白玉围栏,殿宇整肃,草木葳蕤。目之所及,竟比凌云阁占地广得多了。他去过的寺庙不多,无一能及得上这里气势宏阔。一时身畔僧人信众穿梭来去,檀香阵阵,木鱼声声,紫袖如闻梵音,为之深深震撼。
寺院依山而建,他拾级而上,穿过天王殿,路过碑亭塔林。留意四周,有不少像是江湖人物,却都规规矩矩。听闻大般若寺在武林中也素有威望,亲来方觉此言不虚。
他绕过巨大的香炉,走到大雄宝殿前。轻烟袅袅,殿上释迦牟尼、药师佛、阿弥陀佛三座丈余高金装佛像,宝相庄严,神色慈悲,默对日月,俯瞰红尘。不少人在殿前参拜,还有的五体投地,虔诚叩头。紫袖仰望佛像,只觉威压重重,不禁低头凝思。又见有人跪拜,正跪在自己身旁,他便往旁边让了让。紫袖看着旁人行礼,不知该如何拜佛,又朝左右张望,见有个老和尚立在大殿一角,正冲自己微笑,便觉脸热,朝他赧然一笑,又往后走。
殿后便有一座玲珑宝塔,供着香花鲜果,紫袖听着香客谈论,原是当初那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塔。他上前细看,塔身一侧有一块小小金牌,镌刻着一首偈子: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
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他盯着那些字,念了两遍,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一时陷入迷乱——缘是什么?缘生缘谢,凭的什么?展画屏和自己,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散了,灭了,你还好吗?
凌云山上的日夜,丢失的《寄展獠书》,与习练三毒心法时的幻觉碎片搅在一处,倏忽闪现,如在对他诉说。紫袖心中千头万绪,翻起愤怒又痛苦的浪涛。他孑然一身立在天地之间,面对苍茫无边的孤单,魂魄深处发出声声嘶喊。朔风割面,寒气森然,肉身尽摧的前一刹那,阴霾中忽然飘下一片极轻的树叶,落在他的肩上,却有万钧之力,由肌肤直压进心窝。漫天的乌云散了开去,一道金光发自天际,射入他的前额。紫袖浑身一震,看向肩头,哪里有甚么树叶,肩上是一只温暖的手。
那手收了回去,紫袖转过身子,面前正是大殿里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脸色红润,依然笑眯眯地瞧着他。紫袖手足无措,忙也对他合掌道:“多谢大师,我方才……”
老和尚笑道:“施主方才想问如何礼佛。”
“……啊,是。”紫袖应道,“大师莫怪,旁人都虔敬有加,我却不懂如何参拜。”老和尚道:“颔首合十,都是礼佛。心中有佛,执正信正念,是大慈悲。”紫袖若有所悟,怔怔地望向大殿飞檐,晴空万里,罗汉松绿叶婆娑。
他回过头来,老和尚却已走开。紫袖又朝舍利塔深深看了一眼,朝旁处走去。越向后走,香客越少。从钟楼鼓楼再向两侧,还有偏殿。紫袖一路见到不少碑刻字画,也看不大懂,只捡着好看的多看几眼。遇见一处颇为幽静,便信步踏进,殿上供的是千手观音,两侧壁上也挂了画,有人在此礼敬。
紫袖先看左边那幅,画的是观音立像,神情极是温柔慈和;再看右侧一幅,是一个长条,分别画了些人物,只题着“十贤图”三个字,旁的一概不曾多写。
他不由细看起来,这《十贤图》笔致工细,却甚是奇怪:十个人里,像是有男有女,又看不分明;乍看跟佛菩萨像相类,却又各各不同,有的穿铠,有的布衣,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龇牙咧嘴,总归没一个慈眉善目的。他依次看过十个人像,委实逼真,与真人无异;又委实虚假,假到一看即知是造出来的——不知该说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只是看着便惆怅起来,忍不住长叹一声。
旁边一人便笑问:“兄台何故叹息?”
紫袖回头看时,见是一个青年文士,面如冠玉,目似晨星,温文尔雅,正含笑看他。紫袖听他言语和气,便拱拱手道:“这位大哥,我没读过甚么书,看不懂这画,倒是搅扰你了。”
那文士笑道:“兄台若不嫌弃,不妨说出来一同参详参详。”紫袖看他谦和有礼,便道:“我说了,大哥不要笑话我。我瞧这画能挂在这护国大寺当中,自当是画得不错。只不过,若说这是佛菩萨,却都凶神恶煞的;若说是妖魔鬼怪呢,又都好端端地跟菩萨待在一处。不知这《十贤图》到底贤在何处?”
这时旁边一个香客插嘴道:“小哥头回来罢?这幅画,是宫里自古供奉的十个天兵天将。广熙朝时,武皇帝为了保国泰民安,才移到寺里来,正是为了福泽民间。”紫袖见是个上香的老汉,便笑道:“多谢大叔,原来如此。”那老汉双手合十,拜过了画,又朝他一礼,便即离去。紫袖忙学着他的模样还礼,抬头见那青年文士正朝那画出神,便问他道:“天人之姿,画成这般,是广熙皇帝的偏好么?”
那文士倒并不参拜,转过脸来,温声道:“天兵天将,福泽民间,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其实是先帝夜来一梦,梦见十个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醒来讲给宫里左右,画师觉得有趣,便照先帝所形容,加以雕饰,将这十人画了出来。先帝见之大喜,御笔题款,便挂在了此处。”又面露自责之色道,“这十位贤者,也当是神通广大罢,若只以凡人相称,倒不恭敬了。”
紫袖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梦里的,这样多古怪都说得通了。武皇帝就是广熙皇帝罢?皇帝就是皇帝,梦见这么多人,醒来都还记得。”
那文士失笑道:“说得甚是。想必日万机,奏折读惯了,记心也好。只是这画孤零零放在这处,倒叫人难懂。”紫袖也看着他笑道:“既这样说,还是画得蛮好。”又再次谢过他,便出了殿。
再向后头走时,却见天光逐渐暗了,黑云四合,有人便三三两两呼喝着下山去。紫袖捏着雨伞,暗自纳罕,心道:难不成这把伞真是天意?我今日果真走运了。当下便放心去瞧剩下的处所。待他看得尽兴,往山门走时,雨幕已织得密了,尚未离去的游人香客多在殿前廊下躲雨,目光所及之处几乎瞧不见几个人了。
他走到山门,正要出寺去,却见几个香客正在那里徘徊,夹着一个熟面孔。打量一番,正是方才为他讲画那个文士,正呆望着大雨,面现忧色。紫袖看他手中无伞,必是被困在了这处,便上前问道:“大哥,你急着走么?”那文士回头看到他,也笑笑,没头没脑地说:“我跟人定了时辰,怕是赶不上了。未离丛林,先被这法雨度上一度,真乃无常也。”
紫袖听他一通念叨,不禁道:“我也听人说过‘人生无常’这句话,多少带些无奈,看来竟是不好的了。”
文士一愣,随即微笑起来,答道:“无常乃是佛家用语,世间万事万物,无有定数,无有恒常。大风当刮则刮,雨雪当下则下,有人偏爱,有人倒霉;人不爱的,兴许树木野兽却爱——好与不好,想是不以凡人之喜怒为准。”紫袖想了想,亦有所得,点头道:“说得是。”又问,“大哥要去哪里?”
文士笑道:“要去西边。只不知甚么时候停……”说罢又回身去看天。紫袖哗啦张开伞,遮在他头上道:“这就停啦!”
那文士眨眨眼,只当他顽皮,紫袖却趁他不备,将伞柄朝他手中一塞,笑道:“人生无常,又赶得上了。”说罢飞身冲进雨里,施展开轻功,竟就此下山去了。
文士呆了一刻,待伸手招呼时,他已出了山门,哪里还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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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马胜比丘所言《法身舍利偈》。“沙门”在这里指佛弟子,“吾师大沙门”说的是释迦牟尼。紫袖:我也当一次无常制造者~
第50章 乌飞兔走(6)
紫袖脚下不停,径直东行回了王府。六王爷进宫还不曾回来,府中静悄悄地。他擦洗干净,换了衣裳,眼见无事,便去了无尽藏阁,跑到最高层,找了一本佛门功夫的册子,坐在窗前翻看。看了几眼,又想起大般若寺来。今日一游,遇到了许多事。
雨下得更加大了,紫袖身上的旧伤隐隐有些痛痒,他望向窗外。王府豪奢,书阁窗上镶的都是上好的玻璃,外头瞧得清清楚楚,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也不知那躲雨的文士,究竟及时赴约了不曾。他正将视线转回屋里时,却忽然瞟见甚么在动,急忙再看,远处正有人经过廊下,白布包头,竟是朱印——走得依然不紧不慢的,怀里却还横抱着一个人。
紫袖顿时大为纳闷,他从未见朱印这样抱过谁,细瞧时,只是离书阁太远,那人身上盖着朱印的一件白袍,面孔藏在他的怀里,只看不清;唯独双脚搭在他臂弯之外一荡一荡,却套着浅黄色的缎鞋。紫袖心中大震:那双鞋,这满府上下除了六王爷,谁还穿得?
他……他这是怎么了?不是打扮整齐进宫去了么?这是回来了?
虽相隔甚远,又有高树大雨遮挡,紫袖也不敢明目张胆偷看太久,怕被朱印发现,便将视线低下。心里越想越是不对劲,那并非承安殿的方向,又去哪里?他再次扒着玻璃望去,朱印已走到尽头,进了一处门里,衣袍拂过,门扉在他身后悄然关闭。紫袖不由得呆住了,那里是……
那里明明是地牢。虽没甚么用,进侍卫司认路的时候,柯小宝指给他看过。
他头脑里已装得太满,想了半晌都不得要领,再也想不动了。
次日去浴池泡澡时,朱印正从池中出来。紫袖一眼瞥见他手腕足踝,都带着青紫的淤血痕迹,有几处结了痂。那皮色淡白,更显得淤痕深重。他大惊失色,忙道:“印哥,你的手……”朱印看也不看,淡淡地说:“铁铐勒的。”
紫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的功力,竟会被人铐起来?冲口便道:“谁敢锁你?”忽地想起雨中那一幕,也不敢直说,便问:“是……是王爷弄的?”
朱印道:“是我自己。”
紫袖依然不知就里,却直觉不能再问,便说:“上些药么?”朱印微笑道:“不必。”边系衣带又说,“去过大般若寺了?”
紫袖泡进池子,摊开手足道:“是啊。我看城里有不少帮派的人,寺中也有,却都没掀起甚么风浪。此前说魔教有动静,想必又是假消息——我在池县见过,事甩在魔教头上,最后却是普通人作恶。”朱印道:“你要怎么做?”紫袖道:“我看倒不忙。各派之间许是也有裂痕,若因此互相猜忌,贸然行事,反倒被钻了空子。再说,如果魔教当真动了手,凌云山绝不会置身事外,可我却没遇见师门的人。眼看就是我师父周年忌日,我正好回山去瞧瞧。”
朱印穿好衣裳,并未离去,坐在门口的椅子里,静静听他说完,方道:“你留意就好。”紫袖说过正事又叹道:“我还在寺里差一点魔怔,幸亏有位大师唤醒了我……我出外闯荡太晚,大门派的弟子原来都是早早历练——到我这么大,身手应当比我强得多了。不比不知道,只恨自己太没用。”
朱印忽然说:“这不能比。你师父并不曾教你甚么上乘功夫。”
紫袖想起在五龙观听过的江湖位次,便道:“我知道,凌云山的武学,在江湖上排不到最上等。”朱印却说:“你所学的功夫,在凌云山也都只是平平。你的内功,剑法,都没有特别之处。内功尚浅,也是你师父不曾同你多讲进境之法,全靠勤练;剑招更是比凌云剑还要再低一层。”
紫袖听得呆了,结巴道:“那……那是因为我笨罢,师父才不传我甚么高深武学,我学不会的。”朱印道:“你练三毒心法,或者同我过招时,学起来比在山上难么?”
紫袖听了这话,满面震惊之色,越想越是心慌,他茫然道:“为甚么……为甚么师父不教我……他明明嫌我不思进取,还常常罚我。不对,即便当真只教我普通招式,都是因为我驽钝又不努力,软弱又情绪多变,不专心练武,因此才……才学不来更难的……”他向来对这些坚信不疑,此刻却不知为甚么,越说声音越低。
朱印便道:“这些都不要紧,要练武,便须撇下这些包袱。带着畏惧之心,是走不远的。从前不如人,不见得是你当真不如人。”紫袖茫然点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语道:“我会向前赶的,因为还有许多事要做。”
朱印沉吟片刻又问:“紫袖,你练武是为了甚么?”
紫袖一愣,去看他的面孔,朱印仍是淡然凝望着他,一双眼睛又像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也很轻:“是因为身为凌云山弟子,还是因为你师父,因为要报仇?”紫袖迟疑道:“我没想过。为甚么练武……从前是人在凌云山,便以为练武是天经地义的;如今练武,是因为……”他的眼神凝在了一处,逐渐坚决起来,“因为这是我和我师父,唯一能有关联的事了。”
温泉池升腾着热气,朱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紫袖听见他的声音飘进来道:“练下去罢。不要停止。待你做完了想做的事,也不要停下。”
过不几日,已近八月,紫袖便禀明六王爷,准备回池县去。六王爷一个字也不曾多问,朱印却送了盘缠来,又说:“替王爷上一炷香罢。”
紫袖轻身上路,也不骑马,运起轻功,内息源源流转,脚下生风,比从前快了不少。他心里清楚,朱印指点有方,自己又肯苦练,此刻才有这般进益。如今虽功力未深,想起当初散功的悲酸,只如一梦,也不禁欣慰。望着沿路莽莽群山,层林渐染,不见萧索之意,唯觉豪情陡生,于是放声长啸,一路向南而去。
快到池县时,他便在城外歇宿,次日赶个大早进了城。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归心似箭,终于一步踏进果子胡同的小院。
院中小竹几上摆好了蒸饺和小菜,杜瑶山端着冒热气的粥碗,正要往一旁搁。一眼看见他满脸带笑地站在那里,“咣”地一声,碗底便砸上了竹几。杜瑶山一边甩着手,一边朝卧房叫道:“西楼……西楼!快来!”
费西楼走到门口,看见院里来了人,待看清紫袖的脸,“啊”地一声飞扑过来。紫袖迎上去抱他,却被他死死攥住了手臂,西楼竟挥起拳来,对准他的脸,眼看便要打下。杜瑶山站在一旁,想拉又缩回手。紫袖闭了眼要受这一击,等了一刻,只迟迟不曾打来。
他睁开眼睛,师兄高高举起的手,终究缓缓落在了他的手掌上。西楼轻声问:“才一两个月,你怎么瘦了这许多?你到底去哪儿了?”
紫袖将他紧紧抱着,笑道:“大师兄也瘦了,瑶山哥做饭不好吃吗?”西楼把脸埋在他肩上,抽着鼻子道:“难吃得很,我怎么教都教不会。”紫袖在师兄的耳边认认真真地说:“对不住,让你担心了。”又抬起头来冲着杜瑶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