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朱印便带着他往院中走,紫袖却道:“旁的我都不担心,只有一件事须得问明。你传我功夫,我也要拜你为师么?”朱印回头看去,紫袖神色肃然,一字一句地说:“我心里只有一个师父。若还要拜旁人,哪怕是你……我不怕叛出师门的罪名,只是无法诚心认你。我知道朱大哥是当世高手,若因此不教,只怪我自己不识抬举。”
朱印却毫不在意地道:“不必。你师父很强,何需另行拜师。这心法我不曾练成过,也不知你能不能练成,因此算不得是甚么师父。”
紫袖倒甚是意外,问道:“你没练成过?”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师承,“朱大哥是哪家门派的高徒?”朱印道:“我师父是和尚,我练的自然是佛门功夫。要说与你的也是一路佛门内功,只因不需丹田贮气,合你当下情状。只是练成者当世无一,最后是死是活,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不知你肯练么?”
大乾朝从太祖时便深崇佛教,民间又自古礼道成风,寺庙道观随处可见,佛道子弟比比皆是。凌云派虽不近佛道,紫袖听朱印这般说,却也只觉平常,心中暗道:“难怪他的运气手法这般厉害,内力又精纯无比。佛门功夫自然要数少林寺为首,朱大哥武艺如此高强,当是少林俗家弟子。”他并不在意门派,也不在意有没有人练成,只听说自己不必拜他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当即便行礼求教。
朱印便道:“这门内功叫做‘三毒心法’。”见紫袖变了脸色,当即笑道,“名字吓人,却是正道功夫。相传是天竺一位高僧所创,本为佛门弟子入门参悟所用,只是练起来难得很,许多人因此在俗世烦恼中越陷越深,反倒误了修行,不得不放弃此法,因此愿意练的人便越来越少。你可知何为三毒?”
紫袖茫然摇头。朱印道:“三毒即为贪、嗔、痴。人间万般苦恼根源,在无明、渴爱,由此生贪嗔痴三毒。因执着生染爱之心,因仇恨生怨恨烦恼,因愚昧入苦海轮回。经云:‘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因此须磨砺本心,遍历三毒,堪破虚妄,而进三学——戒、定、慧。”
紫袖听着这些话,心里一时像是拨云见日,一时又懵懵懂懂,便问:“这是讲佛法么?”
朱印微笑道:“这是心法。这门内功,正是要从心法悟道,若能由此见佛,便是你的缘法。”随即正色道,“常人体内,原本即有内力缓缓流动,以保生机。习武之人,因修习得法,内力生发、累积便更多更快些。习练此三毒心法,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都成为感受、生发内息的来源;心门开而周身历劫,以此法操控内息,内功进境比普通心法要更快些。”
紫袖听得一个“快”字,甚是欣喜,又问道:“这竟是一门好内功了。只是我资质不怎么样,在山上学武也是一塌糊涂,竟日里受罚。又不是佛门子弟,不会练着练着就不懂了罢?”朱印道:“三毒心法毕竟还是一门内功。据说当时那位高僧创制此法,想用来协助佛弟子参悟,没想到许多人经受不住发了疯;又有人贪图功力增益,竟误了修行——佛门终以修法为上,若沉迷武学,只是贪恋世间种种苦恼,反而舍本逐末了。依我看来,你不是佛弟子,只把它当武功来练,倒更能领略其中裨益,只是别练得深了。至于资质高低,也要看是练甚么,我会尽力助你。”
紫袖边听边点头,心中感佩无比,不由一脸感激地说:“朱大哥,承蒙你看得起。我知道你肯教我,是看王爷的面子,只是连我师父都不曾这样耐心同我讲这么多……”朱印温声道:“这门功法极偏,我也许久不曾记起。能想得起来,实则因为你心中有情。”紫袖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通红。
朱印却说:“感情让你痛苦,如堕火狱;也可成为你的力量,勇猛精进。无论是变弱还是变强,它给你的影响总归源源不绝,大到出乎你的意料。佛家讲发愿,大愿力更需大智慧。志与道合者大,愿成自有大神通,都存于你一心。你本已集贪嗔痴于一身,旁人练不成,我试过也练不成,你倒不妨试试。若要学,我便传你口诀。”
朱印声音甚轻,却一字一字从耳畔传到了紫袖心中。
紫袖点头道:“要学。”
朱印便将内功总纲与心法口诀念与他听,紫袖用心记忆。待他全部记得,朱印又叮嘱道:“三毒心法与你从前所练内功不同,习练时必有无量幻境,或喜或忧,甚或痛苦无比——都是你练功的虚像。你要记得,一切力量,都归于心:须得去除喜恶的过分偏执,去除对错的判断,顺时不冒进,逆时不擅停;不沉迷于舒泰,亦不排斥痛楚。去除对力量的害怕和期待,去掌控它。”
紫袖将这话细细咀嚼,都记得牢了,便盘膝闭目运功。他照心法所言,凝神聚气,缓缓置于胸口玉堂、膻中、中庭三处大穴,随后便由任脉起运转小周天,导入六处大脉,对应六道轮回;再散入十二正经,运转大周天,对应十二缘起,如此反复。
紫袖练功多年,又认得穴位,聚气导气不在话下,到导入六脉却觉困难。如朱印所言,入六脉时一甘五苦,六次中只有一次觉得舒坦,却有五次酸痛麻痒,其苦楚不一而足;再到十二正经,更是光怪陆离,闭着眼睛,却似乎时刻都在变换处所,周围一时像有许多人谈笑歌哭,一时又荒凉寂寞得令人心惊;既有凶神恶煞,也有天外飞仙;有诸多离合悲喜,更有起落荣辱。他抗拒着幻觉,仿佛经历了千万种异象,每一刻都犹如体味几生几世的酸甜苦辣。周身如欲崩碎时,忽然看见了展画屏。
只那一瞬,轻轻一吻的甜蜜,与他生死相隔的绝望,以及散功的疼痛,同时又回到自己身上。紫袖依稀记得朱印的话——一切都是幻境,却还是依恋地望着展画屏,不舍得从幻境中抽离。他知道那是假的,是虚空中一丁点儿残存的记忆,却由芥子化作须弥山。他几处大穴如被万针攒刺,便要受不住,又陶醉在这一刻的幸福当中,不愿就此清醒。这份甘美和暴虐,要从心里将他撕裂了。
朱印在旁见他浑身颤抖起来,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当即开口轻喝道:“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紫袖听见他的话语,不禁有些犹豫,眼前一切便逐渐发虚,展画屏远去了,他却想奔向他,抓住他。正在焦急,又听朱印道:“离贪嗔痴,得戒定慧,心地无非、无乱、无痴,不增不减自金刚。”说罢将手掌贴在他背心,护持他一口真气前行,又念起运功法诀。
紫袖心中不由得与他同念,只觉一时间眼前日月同升,光明无限,甚么都来不及想,这股内息终于运转完毕,归入膻中,全身只觉安妥。他睁开眼睛,如梦初醒,望着朱印淡然的面庞,转脸看看居住的院落,一切都没甚么不同。他沉思一刻,对朱印道:“我是不是练得很差?像是差点儿疯了。”
朱印便道:“诸烦恼心,刹那生灭。各种异状,都不必执着;虚幻之像,又何分优劣对错?练功只管引气归经,无需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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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印所言“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和“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都出自《四十二章经》。
“不增不减自金刚”,出自《六祖坛经》,原文是“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来身去本三昧。”
只是练功需要而已,希望不影响朋友们读故事。
我写得很粗浅,叫大家见笑啦。啊练功啦!!(突然鸡冻ヾ(@^▽^@)ノ
感谢给我送海星的可爱小朋友,感谢读到第二卷 的每一双眼睛。
第46章 乌飞兔走(2)
紫袖见他并未斥责自己,定下心来,默诵心法,无论周身如何难受,只管将气息导入经脉。朱印又助他两次,便由他自行去练,果然都顺顺利利地。紫袖逐渐明了,无论练功时疼痛也好,舒畅也好,一个周天下来,也都尽皆弱了,只觉周身生机盎然,流动不息。
当日练了两个时辰,朱印便叫他收功。紫袖精神健旺,不由大喜,自此每日勤修不辍:过程与上刑无异,内力却一点一滴不断累积,他几乎要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因此愿意一遍又一遍忍受那无限苦楚,甘之如饴。发狠习练内功之余,又将剑法、拳脚拿来试练。凡从展画屏那里学来的武艺,只求全部练熟,甚至七十二式凌云剑,都不肯有一丝松懈。
此外,既做了王府走狗,紫袖便在侍卫司挂了名,朱印竟然不时拿来各处关于魔教的消息,由他自行分析决断。他便明白了六王爷那句“尖起鼻子耳朵”的用意,难免感慨。他的住处也不与众侍卫分在一处,从客院搬到了离朱印不远的猗兰居单住,除了常有人送些药材补品来吃,再无旁人在侧。
紫袖本不惯被人服侍,这下倒觉自在;只是猗兰居足有果子胡同小院三四倍大,他知道王府地大人稀,却也不曾想能独占这样宽绰一个院子,只觉自己住着忒也浪费了。
再经过梅苑时,他便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量,瞧上次的仙鹤,有个扫地的小厮迎上来笑着招呼。紫袖便笑问:“猗兰居太大了,看这里小巧简素,又没有人,让我住岂不是好?”
那小厮忙道:“梅苑只王爷自己偶尔住一住,奴才们只来打扫,旁人连进都不能进。”拉住他压低了声儿,“要住梅苑这话不可再提了,主子对着贵客也真翻过脸的。”
紫袖心中盘算:“原来是他自己住的,难怪只让我站在门口。那里头有甚么?这样高贵。” 他也不敢直接去问六王爷——他近日对这王府的主人向来躲着走,起因也颇为尴尬。
六王爷起初听说他要练武,甚么都没再说,只偶尔派他做些杂事;或是一时兴起叫他去说两句话儿,命他讲些往事,却不一刻便厌烦起来,训斥一顿再将他赶走,紫袖念在自己从他手下领一份俸禄,吃的珍贵药材也都是人家的东西,便夹起尾巴逃回房。
他本以为朱印必定是贴身保护六王爷的,没想到时常瞧不见人,竟连个侍卫头子都不做。王府侍卫长另有其人,名唤柯小宝,常在承安殿外值守,六王爷叫他时,便多是柯小宝来传话。
不久前某日,紫袖练功已毕,打着赤膊,在院中思量封云掌,柯小宝木着脸说:“王爷叫你晚饭后去一趟。”紫袖应着,柯小宝见他汗如雨下,又说:“热成这样,先把汗味洗净再过去。”紫袖又应了。柯小宝忽然说了一个处所,笑问:“你去过这里么?”见紫袖摇头,他便道:“就是洗澡的地方,有温泉引来的热水。”说罢便去了。
紫袖初次听说有澡堂,一身热汗未落,披衣揣了条布巾便兴冲冲寻去。远远看见月洞门挂着一枚小匾,题着“涤非”二字,又见有人要跑过来接,生怕那些莺声燕语的侍女都来帮自己洗澡,哪里肯被追上,忙钻进去将屋门关严实了,才向里头走。王府处处宽敞华贵,紫袖目不斜视,解着衣裳便朝漫出热气来的小门走去。踏进那道门,见已有人在了,他便“哟”地招呼一声,褪着上衣定睛瞧去,竟是六王爷一个人,长发散着,赤条条地泡在水里头。他一双脚登时钉在了地下,六王爷却抄起手边一盘鲜果兜头砸将过来。紫袖回过神来掩住衣裳拔腿就跑,战战兢兢的王府下人已在院外跪了一地。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柯小宝捉弄了,见了这个阵仗,又不好让旁人跟着挨罚,只得硬着头皮回了去,承受六王爷的特别教诲。百忙之中居然想起吴锦三那句“比你壮些”的评价,心里嘀咕道:“看他筋肉骨骼果然如此,三哥又不曾见他洗澡,眼睛真毒。”
从那之后,紫袖听见“王爷”二字就先打冷战。再想梅苑的事,也不见得多么要紧。
朱印听闻紫袖闯进涤非堂时,倒头一次现出惊讶之色,忙叮嘱道:“王爷入浴,一概不许人近前的。”又带他去自己居所旁边的浴池,也是引了温泉水。二人各居一个小池,边泡边聊天。朱印不爱热水,待不了一时半刻就走,连头上包的白布也不解下。紫袖甚是珍视这短短的放松,常问些问题。
自从换了内功,他只觉从前练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凌云派武功,自然与行云心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如今以三毒心法从头试过,倒像是登山选了另一条路,所见所闻皆惊奇不已。遇到不通之处,便问朱印,一旦通了,又有所获,乃至豁然开朗。聊过几次,“朱大哥”也就变成了“印哥”。
这日二人又坐在水中谈论试招心得,紫袖便道:“印哥,我回顾从前,常觉自己弱得像只蚂蚁。我又想许多人用长大兵器,如钢叉、大刀,或是因为天生有力,或是后天练成。而我若只使剑,是不是永远使不出这样大的力气?与这样人抗衡,即便四两拨千斤,又能拨几招?”
朱印微笑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你只知道力大无穷、内劲刚猛之人,出手沉雄,能占一时上风;却不知道鲜少有人能坚持长久。凡人气力有限,这是常。像你这般平常筋骨,更不需强求刚猛之力。你只需绵绵不绝,以柔克刚,相持久了,自然不是你吃亏;待你习练有成,内劲渐厚时,发力便可随心所欲,要刚劲也就不难了。”
紫袖同朱印动手时,只觉他功力渊深如海,唯有叹服,听他这番话,不由得仰在池沿上,一时想得入了迷,笑道:“我必然好好练功的。”朱印却告诫道:“三毒心法一旦练熟,对内力大有裨益;却要当心,劲力不足或受内伤时,切记不可强催,否则成倍反噬自身,伤势比你想象的重许多。”
紫袖头脑里闪过练功时的幻象,又渐渐凝成了展画屏的模样,他忍不住问:“如今贪嗔痴三毒助我生发力量,若我一直不得戒定慧,不通佛,是不是这辈子就永堕苦海,没得救了?”
朱印道:“置身三毒中,心满见众生,心空能见佛。”紫袖大概只懂得一半,想了想又问:“那到底是要贪嗔痴,还是舍贪嗔痴呢?”朱印道:“我之所言,乃是我心。你要问的,都在你心。”见紫袖出神,便道,“王府的无尽藏阁,练功之余,不妨也去瞧瞧。”
紫袖依言去看时,才知道无尽藏阁即是藏书楼,盖了三层,比凌云山的还大。守着书阁的一个中年书生便迎了上来,同他招呼。紫袖攀谈几句,方知这是王府侍读,姓孔,如今只在书阁领个闲职养老,态度极温厚,竟也认得他。紫袖自然不知自己闯了浴池后当即扬名全府,只听孔侍读介绍,阁中除去正统的经史子集,也有许多杂书,更有佛典、经文,甚至满满一层武学论集。
他见了这样多的书,闻着纸墨的气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壁上挂着一张小小条幅,装裱精细,题着“观无尽相,燃百千灯”,后头落款是“长泰元年瑞雪麒杰书”,笔力遒劲。他不太看得明白,却知道六王爷名叫麒枢,写字这人定然是他的亲戚。便问道:“这是哪位?”孔侍读满面恭敬地道:“此处条幅,与门上匾额,皆为御笔亲赐。”
紫袖恍然大悟,原来陈麒杰就是当今皇帝,看来与这六弟交情不错,题字都只写自己名字。不禁笑道:“皇帝倒是不拿架子。”孔侍读登时面泛红光,神色恭谨之外添了三分喜气道:“皇恩浩荡,对咱们王爷更比旁人亲厚。”紫袖不曾想到六王爷竟然这样受宠,不由问道:“皇帝是王爷的亲哥不成?”孔侍读一张圆脸更加神采飞扬,笑道:“咱们王爷从小,倒是太后一手带大的,与皇上亲如一母同胞,天下又有谁比得上。”
紫袖十分意外,只因头脑里贮存了许多“咱们王爷”发怒的模样,便约略猜想是被皇帝哥哥宠坏了,当下不欲多听,敷衍一番即告罪自己去逛。他捡着讲武学的书翻看,竟不像从前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看了一个多时辰。自此也愿意常来找书,多与练功相互印证,偶尔也翻翻佛经之类。
第47章 乌飞兔走(3)
如此月余,紫袖勤练武功,饭量大涨,却觉衣裳像是又松了些,肌肉的线条倒更为清晰。再次系好那条旧腰带,不觉拍着笑道:“展画屏,你的腰带又变长了。”
六王爷头先又叫他去,找茬骂了一通,最后道:“后天随我去趟大般若寺。”紫袖知道大般若寺在城外,便早早穿戴整齐,去了承安殿,却被告知王爷昨夜歇在梅苑;又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见那穿着银白缎袍的人影出现,他行礼道:“陈先生早。”
打扮成陈淡云的六王爷上马走出角门,紫袖也控着马缰,跟着在夹道中绕来绕去。他在王府埋头练功,还是头一次出来,暗自辨认着方向,想是快要绕到大门前了。见一路无人等候,只自己单独随从,便问:“从哪里上大街去?”六王爷冷冷斥道:“要你何用?”
紫袖道:“我对路不熟,才问你的——你必定不想叫旁人认出来罢。”六王爷道:“没几个人认得我。”又训斥说,“你落在后头做甚么?这种下人,还有谁家肯要你。”马蹄声哒哒轻磕着路面,紫袖不答话,忽然赶上两步,竟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六王爷怒道:“放肆!”话音未落,便听“呼”地一声,有人纵身来到身旁,六王爷被紫袖拉得向旁边一歪,一柄短短钢锥便从面前划过,乌光锃亮。
紫袖尚未松手,又一柄锥尖闪过一星亮光,犹如影子一般从那人身后赶来。他抬起常明剑一挡,顺势一掌,将二人拍得一齐拍向地面,对六王爷叫道:“别动!”随即纵身一跃,坐上他的马背,将他护在身后。此时又一人从背后而来,紫袖早已拔出剑来,朝后一仰,剑光暴长,剑尖在太阳下拖出一道弧光,“当”地一声,长剑和那人的钢锥撞在一处。
对方一晃落地,紫袖方才一剑用了七八成力,手臂依旧隐隐酸麻;眼见三人又冲了上来,也不敢下马去,便以一敌三,就此战作一团。那三人都着灰衣,身姿轻快犹如灰雀,隐隐结成小小战阵,自三个方向分头袭来,招招向他背后直取六王爷。紫袖心中有数,右手执剑,左手成掌,情势危急之下,心中却尚在惊讶:自他习练三毒心法以来,只与朱印交过手,首次与旁人对敌,竟然感觉焕然一新——耳目剑掌融为一体,收到的感触,发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比从前更轻盈而丰富,直像置身另一般世界。
这感觉实在诡谲,令他身陷三人围攻,心中却兴奋起来,当下使出别离剑中一招“阳关三叠”,连刺三剑,剑光分作三路,道道清影将三人裹住,耳中听得“叮”、“叮”、“叮”三记金铁交鸣之声,是那三人执起钢锥自卫,杀气惊得无人驾驭的马儿咴咴长嘶。紫袖身处阵中,惊喜欲狂——剑锋所指,方向劲力,都一如自己所想,无不顺意,心中紧张却又畅快,不可言传。
对方兵器太短,一时无法近身,忽然当中那人向后退去,手腕轻扬,钢锥脱手朝他掷来,呜呜有声。另外二人随即变换位置,一齐掩上。紫袖本欲先挡钢锥,谁想二人迅猛矫捷,已奔他身后而去。电光石火间,紫袖手腕连抖,再次使出“阳关三叠”,头先两剑直取二人颈胸要害,后一剑才削上飞来的钢锥,又倚着六王爷向后硬倒,那钢锥擦着他胸膛飞过,跌落在地。剑光破阵,有如裂帛,身旁二人被逼得落下地去,第三人却趁机再次跃上。紫袖自知恢复练功未久,内力不足,方才一剑已是使出了全力,希冀能将二人除去,没想到堪堪阻住一瞬,现下也无计可施,只能硬接面前这招,只盼身后的六王爷能避过血光之灾。
未及交锋,却听“嗖嗖”轻响,跃来这人不知被甚么打中,连带旁侧一人,都向后急飞而出,连叫声也没得丝毫,倒地略一抽搐,随即不动;剩下一人见此急变,一蹬旁侧墙壁,翻身就走。紫袖知道援军已至,见人要跑,刚要去追,余光却见一道雪白身影激射而出,像海东青扑向陷在雪中的野兔,伸手即将那人擒获。
紫袖见是朱印来了,才打量着四周,回头瞟了一眼,见六王爷还好端端地,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六王爷却道:“该杀不杀,拖泥带水。”说着下了马,向前走去。紫袖也不还嘴,下马来跟在后头。两具尸体喉中各插着一根细长条儿,朱印提着那人回来,放在地下,已面色发青,一动不动,显然是服毒死了。朱印将死尸喉中之物拔了下来,原是两把刻刀,就着旁边衣衫擦拭干净,自己收起;又在三人身上翻看。
六王爷站在不远处瞧着,说道:“还用找么?”
朱印仍然翻检,紫袖见三人都作平民打扮,问六王爷道:“竟然有人行刺你么?”
六王爷冷哼一声道:“下次早些下手杀了,这样婆婆妈妈的。”回头瞪他一眼,却见紫袖前胸衣裳已划破了一道,渗出血来,便又将头回转去。
紫袖听他说得轻车熟路,不由问道:“是谁?”六王爷淡淡道:“必是我那好侄儿送的大礼了。”紫袖暗自琢磨这“好侄儿”是哪位哥哥的儿子,忽地想到无尽藏阁里的条幅,惊讶地道:“难道是……”
此时朱印手持一枚小小玉牌,回身跪下道:“朱印来迟,请王爷降罪。”六王爷眼神平静,语调也稳:“这事从未发生过,何罪之有。”又瞥了紫袖一眼道:“你倒是长进了。”
紫袖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看身前已是鲜血淋漓,当下一边擦拭血迹一边道:“这是为了你那一滴眼泪。”六王爷略一沉默,哼道:“你是我府里的奴才,便为我死了,也应当的。”
紫袖不再搭话,只顾查看伤口,却听“呼”地一声,有甚么物事当面掷来,抬手一抓,抓到一个玉瓶。他拔开塞子一闻,药香扑鼻,知道是上好的金创药,咧嘴一笑,尚不及道谢,六王爷收回手臂,转身走了。柯小宝带着几人上来,簇拥着他,竟从大门回府。紫袖遥望着兴王府镶了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上头高悬着金漆匾额。
待他敷完了药,地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便与朱印一齐回去。紫袖悄声问道:“那玉牌是甚么?”朱印道:“已碾碎了,谁都不晓得。”
紫袖心中一如明镜,便道:“我猜王爷是太子的眼中钉罢。自己老爹对叔叔太好了,当儿子的必定不高兴。”朱印轻声道:“起初尚好,面上一团和气。”紫袖道:“那为甚么又忍不住了?”朱印道:“太子有次来王府,一定要住在梅苑,王爷不答应,他便怒冲冲地离去。自那之后便戳破了窗纸,开始暗中派人行刺;只是势力尚弱,也不敢当真进府里来。”
紫袖一听梅苑二字,忽然警醒,忙问:“梅苑到底放了甚么,太子都不让住?若是之前都装得友好,为这个闹翻,值得么?”
朱印道:“梅苑甚么都没有,只是当年展画屏曾在那里短暂居住过。”
紫袖哑然,不再过问此事,只回去计划。过不几天,趁着早饭时候,便去了承安殿。
通传过后,等了半晌才得进去,却见六王爷身着团龙袍,官靴玉带,通身上下宝光粲然,正在那里戴冠。紫袖头回见他仪容这般齐整,禁不住瞧得呆了。
六王爷见他瞪着眼睛不说话,便问:“怎么?”紫袖忙道:“真好看。”六王爷凤目一眯,笑道:“好看。”又问,“何事?”紫袖道:“我想出府一趟。”
六王爷道:“你还真听话,当真没自己出去过?”紫袖“嗨”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要你准许才行的么?”却见周围侍从全部将头低下,心知是自己说话不遵礼数,旁人只当听不见。也不管他们,接着说:“京城各处,我都不熟,总归要有个谱;像是王府周围,或者常走的路,还是得看看才放心。”
六王爷便道:“今天是甚么良辰吉日,想得这样周到?”紫袖听他话音一直凉凉的,不知是生气还是怎么,只得道:“我不是你的走狗么。”
六王爷接过旁边小托盘里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去罢,我这便要进宫,你就在城里各处瞧瞧。”
紫袖带了剑,跟着六王爷周围一群人,一道出了府,始知王爷的仪仗原来这般气派,彩旗、罗伞成山成海,又有锣鼓管笛,长长短短的刀枪剑盾,还有许多七零八碎,看也看不清。在池县见过的娶亲队伍,也不见这样长。他等人都热热闹闹过了,才上了大街。
京城闹市车马喧嚣,常见红墙绿瓦,比起池县,自有另一重端肃威严之美。街市之中店铺鳞次栉比,日光洋洋泼洒在字迹工整的招牌上;小巷穿梭着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声调高亢;间或闪过赶着马车远道而来的商队,奇丽服饰,异色瞳仁,都混在人群当中。酒饭香中飘出读书声,工匠路过果菜摊子迈进自家铺面——大乾南北西东的人与物,像是缩小了无数倍,凝聚出一个京城来了。紫袖边看边行,将王府周遭大路小路绕遍,走得口渴,便在一家茶棚喝茶。
摊子上到处有人谈天,紫袖当捕快养成了习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不一刻背后便有个沙哑嗓子说道:“早晨像是哪位皇亲国戚进宫去,那一路的威武!”同伴便道:“自然是兴王了,当世谁还配得这般荣宠?他不进宫,皇上还想他呢——就这一个弟弟还在京里住罢,八王爷还小,尚未开府,剩下几个都出去了。”哑嗓子又道:“就七王常回来,听说是书呆子一个,想必也不是回来瞧皇上的。”
紫袖叫小伙计再添一杯,邻桌上便有人朝后头搭讪着说:“要说这几个弟弟,还是兴王贴心,不是说连封地都不要么?就为了留在京里陪着皇上,才独得这份偏爱,皇上宁愿拿私房钱养他呢。”那哑嗓子嗤道:“明明是那位不放心,把他搁在眼皮子底下,有甚么事儿也早知道。”邻桌却说:“不见得,那几个王爷都不怎么长进,指望不上;兴王和皇上一块儿长起来,知根知底,才留在身边当个左膀右臂。”
紫袖慢慢喝着杯中淡茶,不知六王爷若听见自己成了旁人口中谈资,会是甚么反应;转念一想,他长居京城,又常微服出行,想必早已习惯了。
他掏出几个铜钱,刚想离去,又听哑嗓子的同伴笑道:“听说那兴王长得中看,政事上却不中用,一心只爱游山玩水,竟连皇上也劝不回来,这才搁在眼面前儿,起码在家时能看得住。”邻桌低声笑道:“要是咱做了王爷,自然也成天出去游玩,好吃好喝,哪个惹得起?”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一阵喧嚷,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路过茶摊,像是在找人一般,朝前去了。
紫袖下山半年来,见了不少江湖子弟;天子脚下,能人往来,也不少见。正看着,刚巧小伙计从身旁走过,瞧着他身畔的剑,笑道:“那几位像是景行门的英雄,大侠可是有相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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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海星,还有打赏。
没见过世面的我,实在太感动了。
今天我们紫袖小试牛刀罢~~
第48章 乌飞兔走(4)
紫袖忙将铜钱递过去道:“哪里,人家威风得很,怎会识得我——你倒认得全。”小伙计大笑道:“小的刚来,本也不认得,只是这些天来去的江湖豪杰不少,才记住了。”紫袖离了茶棚,尚听见聊天的哑嗓子道:“前儿我家老婆子去大般若寺上香,还说见着了几个豪杰,携着刀剑,在寺里却都恭敬。”
他曾听吴锦一讲过掌故,又在无尽藏阁看过些武功书册,也跟朱印谈过,已能认出许多门派弟子,自然也认出了景行门的人。此刻沿着大路走去,留意转角墙根处,见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知道是帮派之间联络的信号,只不曾找到凌云派的。如此看来,近几日各门派来到京城的人多起来了。紫袖手里的魔教相关消息中,也曾提起有几个门派死了弟子,怀疑是魔教所为,却又不像凌云派那样留下了确凿证据,最后都不了了之,也作不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