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紫袖突然冲上前去,双手揪紧他的领口,鼻尖相距只数寸,死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嘴角却一抽一抽地翘了起来。他松开了手,抱住头,转过身去跌坐在地。“你没死……”他一瞬间欢欣无已,“你没死……你没死!啊!”他仰起头来朝天狂啸一声,随后哈哈地笑。
笑了一阵,他擦干了泪,手脚并用站了起来,看着展画屏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你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
展画屏笑了一笑,道:“我爬不出来,就不能让人把我挖出来?”
紫袖也笑,眼里泪花像闪烁的星星,小声说:“你很少对我笑的。你笑起来真好看。”
展画屏不再说话,转身沿着小径朝院外走去,犹如散步一般,走得慢了许多。紫袖忙跟上去,脚下又一绊,才看见是自己那件棉袍和剑,又是一重酸甜滋味涌了上来。他拾起来抱着,撵在展画屏身后,带着一丝希望问道:“是你救了我么?我们去哪儿?要不要躲着魔教的人?”
展画屏走在幽静的庭院,薄袍上绣着鹿鹤同春的图样。海风被重重院墙滤得轻了,却依然清冷。院中屋舍古雅,四季常青的树木笼成一片浓重阴暗的绿帷。展画屏就在这暗绿幕布中移动,道旁绿荫里踱出一只白孔雀,意态闲雅,从他身旁蹭过,又钻回绿叶丛。紫袖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身影,许久不见,这身影刺得他眼睛生疼——毕竟比梦里真得多了。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山上逐渐冰冷的展画屏,人一旦失去生机不动了,就显得那样小;现在舒展开来,与记忆中那个人大不相同。
他忽然问道:“你是来报仇的么?他们不放你走,是不是?”展画屏始终沉默,没有回头。紫袖像踏在春天河面的冰凌上,每踏出一步,都有甚么逐渐裂开。他猜不透展画屏到底为甚么出现在这里,越发慌乱。心中的幸福感裂了。他强自镇定道:“魔教为甚么害凌云派?你知道双剑和剑谱的下落么?”展画屏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朝他轻笑,竟带着些妖气。
紫袖咽了口唾沫道:“师门的仇,不能不报。我留下来帮你,好不好?”听着自己声音发虚,望着他的脸,又是心潮澎湃,激动地说:“师父……”
展画屏道:“你还管我叫师父?”紫袖道:“你永远都是我师父……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花木簌簌而响,却是方才那淡绿衣衫的女郎跳了出来,站在展画屏身后。紫袖警惕道:“是不是她给你吃了甚么药?她将你的记忆改过了?”女郎瞧着紫袖,似是觉得滑稽,咯咯一笑,又朝展画屏恭敬地道:“教主,都等着了。”
……教主?紫袖愣住了,他看向展画屏,如同听见最好笑的笑话,难以置信地问:“她叫你教主?”
展画屏从容地笑了。紫袖霎时感到满庭院的清冷凝成一股浓浓凉意,渗进了骨头缝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另一个展画屏。他茫然地问:“为甚么……你,你……”
那女郎笑道:“听说他是凌云派的。那天应当也在罢?”紫袖站在濒临发疯的深渊之侧,颤抖着问道:“是你吗……是你吗?”他咬着牙问,“是你带魔教上了山?还是你进来这里才……才变成这番模样?”
展画屏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客气道:“方才不还叫我师父么?”
紫袖尖声道:“你甚么时候入了魔教的?”双唇颤抖一刻,又道,“太师父他们……没失踪,对罢?”
展画屏道:“你是来讲报仇的罢?怎么还不动手?”紫袖道:“太师父在哪里?”
展画屏还带着笑意,却说:“要报仇便趁现在,你有剑,我没剑。否则连你也一起杀了。”
湿冷的暮色下,展画屏整个人鬼气森森。紫袖愤怒着,又莫名害怕,他放声喊道:“太师父在哪里?!他是你师父啊!”
展画屏袍袖一动,霎时便离他近了,修长手指直取他前胸。紫袖长期练武的反应,比他的思绪更快——未等他想明白,手里长剑已然出鞘,朝展画屏削去。展画屏略一侧头,伸指在他剑刃一弹,常明剑登时偏了方向,从一边滑了过去。展画屏逼到他身前,另一只手五指箕张,直直罩向他的脑袋。紫袖在他掌风下呼吸一窒,挥掌拍在他前胸时,甚至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
他一刹那有些晕眩,展画屏离他这样近。随后那只手裹住他的侧脸,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狠狠按在道旁山石上。
几根干树枝断了,紫袖背心撞得生疼,咳嗽起来。展画屏视他那一掌直如无物,手指滑过他的手掌,慢慢取下常明剑,倏地退回二尺之外,打量着剑却问道:“内功怎么回事?”
紫袖一呆,没想到自己已尽量掩盖了,单单这两下竟也能被他瞧出蹊跷,简直比被大师兄逼问还要糟糕——他身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凌云派的内力,展画屏曾经传他的内功早就归于天地了。他内心急速转过数个念头,最后指向一个最可怕的后果:如果他不认我这个徒弟怎么办?当下决定绝不可令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便道:“我之前内功进展极慢,后来结识朱印大哥,说起西域佛门的一路内功,叫做三毒心法,是初探武学门径之人修习内力的好法门。我习练一阵,果然十分有效,比单练行云心法要强些,目前便这样使了。”
“三毒心法,”展画屏略一思索道,“和尚们练的那个?”紫袖见他知道,更不敢多撒一点谎,又怕他误解自己入了邪道,忙说:“正是,印哥说这门功法听着古怪,实际却是光明正法,只是不好练成。他没练过,是以我也只试试。若是你觉得不好,我便不练了。”言语间登时下了决心,若是展画屏不让他再练这门内功,他便从头再练行云心法罢了。
展画屏却道:“这倒不必。朱印自然不会教你练甚么邪术,这心法你既能习得,不妨修着。你生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如今师百家法,练百家功,也不是坏事。”
紫袖见他不再追究内功的事,心里便宽了。听他比从前话多,竟奢望着兴许是他见了自己也有叙旧之意,不免幸福起来,方才的纠结又丢到脑后去了。“我知道的。”他说,“我下山来,才后知后觉不配自称是你的徒弟。我会好好练武。”
挨过许多打,他终于明白,想在江湖排得上号,是多么艰难。虽然照吴锦三所言,展画屏并未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却也已是个遥不可及的位置。再次见到他,紫袖甚至忽然解了他为甚么不肯好生教自己。展画屏忽然说:“可了不得,年轻有为,出息了。”
紫袖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是当着旁的门派长辈,夸人家的弟子。他垂头道:“我从前要是全然没练过,今日也能说是发愤图强,有了进境;可我本就是中人之资,有这一点点武艺傍身,甚么都说不上出色。但即便如此,即便……”
即便如此,我也会爱,会难过,会以一个小人物的模样,在江湖上默默生长。他将这句话咽回肚里,抬头道:“我误吃了你的丹药,必将再去寻一丸来给你。”
展画屏又客气一笑道:“那怎么受得起。”
紫袖胸腔发凉,如同见鬼,轻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展画屏脸上带着一抹轻佻的耐心,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句话如同一道炸雷劈在紫袖耳畔,令他既惊且骇。展画屏又道:“跟着曹无穷出去罢。”绕到山石之后,自行去了。
紫袖当即便要追赶,那女郎方才安安静静,这时双手一拦,笑道:“教主有命,叫我带你出去呢。”紫袖回过神来,才知“曹无穷”便是她,仍忍不住踮脚张望,曹无穷却说:“教主不想同你说话,你追也没用。还不如以后再来。”紫袖愣道:“以后?我还能再来么?”曹无穷狡黠一笑:“你也忒笨了,若是不让你再来,又何必放你活着离开?”说罢便在前带路。
紫袖恍恍惚惚地跟着她,满心里还想着展画屏。到了一面墙下,曹无穷道:“我赶着回去,咱们不走大门了。”提着他一跃而起,伸手在墙上一按,竟轻轻松松越出高墙,才道:“走罢。”
紫袖像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地上的路走出里许,咸腥味道渐浓,竟又看到了海水,岸边泊着一只小船。船夫见来了人,便起身解开缆绳,示意他上船。紫袖坐在船板上,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抱紧了怀里的棉袍。展画屏还活着,令他欣喜若狂;他还对自己笑,可这个肯笑的他,却离得更远。
人生无常,无常到令他惊悚。他的师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魔教教主。不,不是变,是回复了本来面目。紫袖几乎不能接受这件事——两年多前,展画屏亲自命人重创凌云派,他们共同的师门。他没有回答关于太师父的问题,却也等于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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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句,大概都是从《了凡四训》化来的,原文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义再生之身。”展画屏真的回归了。感谢各位等到现在(请大家打他。
感谢诸君包容!!!这篇的基调并不轻松,武侠题材也有很多打戏,我还喜欢搞一些长段落。
依然还能被朋友们收藏阅读,是我的福气。
感谢留言!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
那么(忽然变换语气),让我们欢快地殴打展画屏罢。
第56章 看朱成碧(3)
那船夫划得甚快,摇摇摆摆穿过几条水道,便划进一片硕大的水面,岸上已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小船停在小码头,天已黑尽,紫袖下船在岸上胡乱睡了一宿,次日醒来时,便打定了主意,径奔池县而去。
他满腹心事走了半日,在市镇吃过饭,见店家摆着一笸箩新打好的面饼,便想买两个带上。正会账时,身后人来人往,有人蹭着他过去。紫袖怕遭了偷儿,回头看了一眼,却瞟见一条绣裙的裙角。他定晴一看,是个女子向店外匆匆走了,没瞧见面孔,只有一头波浪般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她的走姿轻轻摆动。
紫袖甚觉眼熟,看她走得颇急,像是在追人。回头瞧见笸箩里圆圆的饼,眼前蓦然浮现出一把撑开的伞,登时想起来:我见过她,在京城见过她!当时那几人在街上斗伞,那女子便在场,她是灵芝寨的人。她在追谁?
小二将包好的面饼递过来,又觑眼看他的剑道:“客官千万小心,听说最近不太安生,别赶天晚,趁早歇息。”
紫袖抄起饼塞进怀里。他刚从魔教出来,对江湖帮派的行动十分在意,此时心中越发生疑,沿着灵芝寨那女子前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午饭时间,街上人倒不多,紫袖遥遥望见有个人,背着一张琴。看清那人着一领道袍,走路一拐一拐,身边还带着两个道童,他登时心中警惕:那是中露山的任远村。再看灵芝寨的女子,身边不知何时也跟上了两三个打扮相似的同伙。他记得景行门的人称她“妖女”,又因为与任远村有过一面之缘,不禁担忧起来。
他又回想起乔木庄的事,难不成这两门同时出现,又跟魔教杀人有关?在魔教大营里头,心乱得很,竟忘了问展画屏。他一边想,一边敛声静气跟在灵芝寨数人后头,一路行去。那领头女郎并未发觉身后有人,跟着任远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绕了路。紫袖略一思索,依然跟着她走。看她直行到一处院外,叫同伴守在一旁,自己纵身上墙,进了院去。
紫袖屏息沿着墙根向另一侧奔去。直到转过墙角,才紧贴墙壁,无声无息地攀上。他从墙头破瓦的缝里一瞧,里头是个废弃已久的园子,那女郎伸手在虚空中挥舞几下,犹如做甚么仪式一般,却又忽然停了,裙角在远处一闪,藏身于一块大石之后。紫袖只觉甚是诡异,刚要下地去,却见墙头又有人跳了进院,正是任远村,两个少年道童随后也攀进园中。
墙高风紧,倒盖住了他的呼吸声。任远村四处打量一番,在枯草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看起来并未发现院里有人埋伏。两个道童神色轻松地四处走动,紫袖倒是浑身都绷紧了,正留意那女子藏身之处,却听“吱”地一声,不知甚么从墙根杂草里钻出来,似是暗器,飞向任远村。任远村一惊之下朝后便去,背心正对着那女子藏身的大石。两个道童听见声响惊呼道:“师父!”
紫袖只道不妙,当即叫道:“任道长当心!”说着纵身而入,任远村见机也快,向前一滑,那女子已从石后伸出手来,又一枚暗器挟着风声嗖嗖飞近。紫袖趁势抓住任远村手臂向后一撤,二人同时跃起,稳稳落在数丈之外,将两个道童护在身后。只没想到那暗器兀自仍朝二人飞来。紫袖知道任远村腿脚不便,挥起常明剑,便用剑鞘将那暗器一拨。那暗器竟如有生命一般,半空中折了个弯,又袭向他的面门。
紫袖大惊,又听“嗡嗡”声响,才知这暗器是一只甲虫。任远村惊道:“别动!”紫袖却已抬手一挥,触手硬如磐石,也不及细思,便将它甩了出去,“啪”一声,撞死在青砖上,一个铁灰色的虫壳,瞬息便黯淡下来,不知多少细小虫足,还多摆动了一刻。
这时在墙外守卫的灵芝寨数人也已进来,见紫袖将那甲虫打死,纷纷现出怒色,其中有个女孩子指着他便骂,却依然站在那卷发女郎身旁,一步也不向前多走。
任远村略微安抚众人,冲那女子道:“去来观和灵芝寨素无冤仇,嘉鱼寨主为何施以暗算?若非这位洪兄弟相助,任某早吃了两记暗器。”说罢抬起手来,紫袖惊见他手上也叮着一只甲虫,黑里透着蓝,六只长脚扒紧皮肤,任远村那只弹琴的手已通红发亮、血脉浮凸。两个道童见了自家师父这般模样,急得说不出话,愤愤盯着灵芝寨众人。
那嘉鱼寨主却道:“我不是来暗算你的,只不过想叫你快些走。你既认得我,那走罢。”说罢竟不会二人,自带着同伴,俯身向草丛中找寻。任远村忍着气道:“既非暗算,还请寨主赐下解药。”又对紫袖道谢。
紫袖看他手背的模样甚是吓人,便对嘉鱼道:“你一直跟着任道长,又埋伏在此处,待他进了来,便出手袭击,还说不是暗算?”嘉鱼听了这话,站起来叉着腰道:“我暗算他做甚么?我是来这里捉虫子的。这背琴的长胡子进来,必然将我的金环儿吓跑,金环儿可比人娇贵得多,我才放虫子吓他。”又对任远村不耐烦道,“赶紧走罢,唧唧歪歪个甚么?疼痒十二个时辰便好了。”说着掏出一只小哨,低低一吹,那黑蓝甲虫竟然听话地离开任远村手背,朝她飞去,钻进她衣襟不见了。
紫袖看得浑身一激灵,想到灵芝寨多毒虫毒草,还不知道她藏着多少虫子。任远村便道:“既如此,多谢嘉鱼寨主手下留情。只可惜我与人约了在此会面,一时走不得。”嘉鱼早已不抬头地在草里左右乱拨。
紫袖见双方相安无事,便道:“任道长,此前多谢指点,晚辈先走一步了。”任远村刚答应着,他身后两个道童却指着紫袖交头接耳,任远村朝后瞪了一眼,再朝紫袖脸上一看,却也勃然变色道:“你这是……!”
紫袖见他眼神异样,倒也感觉脸上有些痒痒的,伸手一挠,登时吓了一跳:这一会儿工夫,脸上竟然疙里疙瘩,起满了不知道甚么东西。手指碰到的地方,也是越来越痒,他挠上一下,竟又更肿了。他只觉奇痒钻心,又不敢再挠,想了一刻,兴许竟是方才碰到那只虫子的缘故,当下又惊又怕,“啊”地叫出声来。
任远村看他上蹿下跳的模样,劝道:“忍上十二个时辰,也便罢了。”
嘉鱼却哈哈大笑起来,得意道:“那可不一样。长胡子没事,闲事精不能没事。你打死我的‘锡将军’,中了虫毒,三日之内烂到脖子!若是命硬,要到十多日上,才全身溃烂而死。”
紫袖痒得只管跳,任远村忙道:“嘉鱼寨主,这位洪兄弟是为了帮我,才匆忙出手。任某愿意助你捉虫,请为洪兄弟解毒。”
嘉鱼却匆忙抬手一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忽然向前一扑,又转过身来,面现沮丧之色,跺了一脚。只见她身后微微一闪,一只飞虫“嘶”地一声便如箭般激射而出,一道淡淡黄光直飞向墙外去了。嘉鱼见了,急得大叫一声:“金环儿!”向前便追。
紫袖和任远村同时伸手阻拦,紫袖道:“寨主请赐解药。”嘉鱼翻掌便朝二人打来,劲力竟然十分沉猛。二人心下一惊,同时再也不敢接触她身上任何物事,忙向后闪避。灵芝寨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紫袖只得将常明剑挥成半个圆圈,劲风到处,挥退众人,嘉鱼已纵身而起。他正要去追,只听铮铮琴响,乐声如流水,顿时洒满废园。
嘉鱼身在半空,却重重落了下来,灵芝寨诸人都忙着运气,又怒形于色,朝他二人瞪眼。任远村坐在石上,一手肿得不能弯曲,只单手拨弦,隐约便是一曲《广陵散》,节拍甚快,杀气暗藏,口中肃然道:“任某今日必要为洪兄弟求药,请寨主恩赐。”两个道童在他身后盘膝而坐,已然运起功来。
紫袖领略过他琴声的威力,当即调内息,站得稳如泰山。嘉鱼坐在地上,运功相抗,身边灵芝寨数人却渐渐面现痛苦之色。紫袖暗自诧异,想来任远村这一曲的手法,是专为克制灵芝寨的功夫,对自己却没甚么影响。灵芝寨几人很快便倒在地下,低低呻吟,咬牙苦忍;嘉鱼仍在抵御任远村的乐声,双目紧闭,面上也露出焦急神情。
紫袖眼睁睁瞧着几人在地上打滚,乱作一团,于心不忍,尽管脸上痒得七荤八素,却想到毕竟自己打死她的虫子在先,如今连累她的同伴都要经受苦楚,便朝任远村道:“任道长,说不定她是在骗我,过上一天,也就好了。”任远村毫不动摇,五指轻拢慢掩抹复挑,一股淡然声威只管向对方逼近。
灵芝寨的女孩早已鼻血长流,此刻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嘉鱼猛地睁眼叫道:“好了!给你就是!”
任远村当即收了琴,嘉鱼额头挂着几滴冷汗,对紫袖怒道:“谁骗你了?仙草湖水清澈见底,我们仙草湖的男男女女,从生到死,绝不骗人。我放出‘蓝将军’是为了赶走长胡子,你却突然跳出来,我怎知你二人有无恶意?‘锡将军’着实为了对付你们,谁想你竟打它,你活该!”她将身边女孩子拉了起来,又瞪着紫袖,“你跟我去把金环儿捉回来,我便给你解毒。”
第57章 看朱成碧(4)
紫袖脸上此刻又痒了起来,只像无数头“锡将军”都在脸上爬,便拼命点头,任远村看着他肿成猪头一般的脸,皱眉道:“这毒性若发作了……”
紫袖却已痒得想把双手剁掉,才能保证不去挠,此刻忙道:“我同你去!你能不能先给我止痒?”这时方觉痒比疼还难过,便是天涯海角,也只得跟着去闯一闯。
嘉鱼取出一粒晶莹如糖果般的小丸,翻个白眼递过来道:“吃了。”紫袖迟疑一刻,才敢接过,拿着一瞧,已不敢往嘴里送。嘉鱼劈手来夺,口中道:“不吃还来!”
紫袖忙向嘴里一丢,甜丝丝的便融化了,众人都向他面上瞧,不多时果觉痒得轻了。他正要再摸一摸,忽然一个苍老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少碰罢。”
在场众人忙去瞧这语声的来源,紫袖持剑而立,嘉鱼猛地回头,心中都是一凛:有人进了这里,竟然谁都不曾发现。任远村和两个道童却并未动弹,紫袖忽然醒悟甚么,笑道:“是胡道长来了。”
胡不归果然笑嘻嘻走到近前,打量着紫袖,紫袖眼睛肿得不好眨动,闻见他身上酒气,更加难受,只对他艰难一笑。胡不归咋舌道:“哎呦别笑了,这可丑得多了。”又对嘉鱼道,“寨主此来,除了虫儿,也是为了探查魔教一事罢?”
嘉鱼同他厮见过,便道:“灵芝寨不曾接到魔教战书,只是听闻中原武林赔了几条不清不楚的人命,怕也像当年凌云派一般,一夜之间遭逢大难。因此我才过来瞧瞧。”
紫袖心道:竟还有战书?若不是门派头领见面谈起,自然也无从知晓。转念又一想,灵芝寨没接到,凌云山却未必也没接到——展画屏自己就在山上,所谓战书,接不接又有甚么区别?听着旁人口口声声说魔教,想到师父就是教主,实在百感交集,心头又酸又苦。
嘉鱼看了看任远村,又对胡不归道:“我可没欺负老道士的徒弟,到这里来只为了捉虫儿。”胡不归捋着胡须道:“老道士晓得。没做过的事,自然不需认。”任远村早顾不上这段公案,只忧心忡忡道:“乔木庄自称没收过战书,也不知魔教是否针对他们,更不知此后还要对谁下手。”
嘉鱼便问:“魔教若将几大派都杀得怕了,不就成了最大的一派?你们山上管不管?”任远村道:“去来观目前尚没动静,只怕江湖却要大乱了。”胡不归默默无语。
紫袖心中郁结得很,看他们不再多谈,便跟着嘉鱼辞别胡不归师徒,同出了废园。
嘉鱼打发同伴散了,又放了两只虫儿,随后便只带着紫袖,向南行去。二人出了城,很快便进了山,嘉鱼一路对他呼来喝去,毫不客气。紫袖知道她是记恨“锡将军”被害,身为一寨之主又不得不向任远村低头,自然对他不会有甚么好脸色;又因为自己中了她的毒,当下也便隐忍,只在她身后跟随。
午后天色晴好,日光照得人浑身温暖。嘉鱼身姿轻盈,在草木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唱起歌来:
“芦苇长在好水边,风筝不离艳阳天。
妹盼哥来藤缠树,鸳鸯也羡在地仙。”
她嗓音娇润嘹亮,内功修为又好,一曲小调唱得悠扬曲折,带着些小儿女情态,又充满了山野烂漫之气。紫袖何曾听过这样的山歌?直是听得痴了,想想自己也偶尔哼歌,当下自愧不如。
嘉鱼转了调子,接着唱道:
“哥在病床难开颜,妹心焦苦赛黄连。
哥哥等等小妹妹,人不早死枉少年。”
紫袖正欣赏时,忽然来了这样一句,并且依然被她唱得荡气回肠,不禁骇然,一脚踩在草窝里,只觉这位寨主心思多变,实在不可预测。嘉鱼也不回身,问道:“一惊一乍做甚么?”紫袖忍不住道:“词儿有些吓人。哪有盼着少年早死的?”
嘉鱼道:“你懂甚么。从前灵芝寨瘴疠横行,毒物又多,许多人都活不久。后来虽渐渐掌握了治病的法门,人丁兴旺起来,却也有人认为早死才是常事。”又所当然地说,“再说,少年的美好时光,如果长大,便一去不返,岂不是惨?索性带进坟里去,也就永远存着了。”
紫袖更在意前半句,便道:“我也听说灵芝寨是用毒大家,疗毒的手法也十分厉害。既然毒物这样多,你为甚么非要去捉那只虫儿?”见她不搭自己,又叫,“嘉鱼姐姐!”
嘉鱼本来不吭声,此刻却忽然怒道:“你叫我甚么?”伸手便来拧他耳朵,紫袖哪敢再被她碰,连忙闪过。嘉鱼再抓,他便再闪。二人如同捕猎,紫袖躲来躲去,嘉鱼数次都扑了空,面现诧异之色,双手齐上,同来抓他。紫袖伸手格挡,也只敢胳膊碰胳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衣袖。嘉鱼手上力道不小,出手呼呼作响,紫袖赞道:“好内功!”便也运劲相抗。四只手臂越打越快,足足过了百招有余,猛地一声闷响,二人同时退开,眼神俱都欣喜。紫袖笑道:“嘉鱼姐姐这套‘缠藤手’,当真给小弟开了眼界,不愧是首领人物。我打不过你。”
嘉鱼皱起秀眉,上前两步,见紫袖又抬起手来,便喝道:“不打你,头给我,我要拧你耳朵!”紫袖只得不动,嘉鱼拧住他耳朵道:“你明明长得比我老成,还叫我姐姐?我不管你多大,你只许叫我妹妹!”
紫袖龇牙咧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嘉鱼妹妹快请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