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34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看见有人夸老展啦,他虽然面无表情,

但打开APP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第83章 业轮初转(4)

展画屏笑道:“你没见过闹市里打架的?围做一团,互殴到头破血流;却也有人藏在看客中,朝里头丢块砖头,对手往往防不住,又另有一番热闹。”乔木庄众人七窍生烟,又对他束手无策。展画屏转身又对嘉鱼说:“本座先给两位腾地方罢。”脚下一点,纵下台去,走近魔教教众。

紫袖张望过去,后头当即有人抬出来一张折叠软椅,照例设了绣垫矮几,薛青松奉上茶来。展画屏坐进软椅,朝后一靠,顿时化身全场第一逍遥。众人见他不但全身而退,竟还安然旁观,只觉这情景又是诡异,又是好笑,不禁议论纷纷。

此时嘉鱼便上了高台,朗声道:“乔木庄对灵芝寨动的手脚,着实叫我寨里为难了数年,也同景行门一直交恶。咱们江湖儿女,何苦背后捅刀子?今日’千手观音’前辈不曾到场,便托靠心明方丈、胡道长和各位英雄,为我和方庄主做个见证。”又朝方思泳道,“我虽与卫掌门不曾争出上下,却想先来试试乔木庄的摧枯手。”

展画屏本来端着茶碗正喝,这时倒停了手,紫袖知道他又要说话了,不免头痛起来。果然见他抬起下巴道:“为甚么独有你们两家争?要争也是三家一起罢。”三位掌门人同时将目光聚到他脸上,卫怀道:“此话怎讲?”展画屏看看方思泳,又望向去来观众人的方向,扬声道:“胡道长,他们不清楚,你老人家总知道罢?”

胡不归迎着众人的眼光缓缓站起身,说道:“灵芝寨、景行门、乔木庄,三家的手上功夫同出一源——都是二百年前中原‘无为手’。”此言一出,三个门派当中都有子弟惊叹出声。在场豪杰也都只知道灵芝寨和景行门相斗,不曾想连乔木庄也有份,话头不免更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胡不归继续说,“当年‘无为手’三位传人互不心服,乃至最终分崩离析,各自开宗立派,为嫡传头衔争得不可开交;如今灵芝寨和景行门争的,依然是同一回事。只是时日已久,武功随人而变,争端又无明文记载,全靠知情人口口相传,许多事早已说不清了。”

卫怀思量着道:“原来无为手当真传下来三支。”朝方思泳道,“你屡次出言挑拨,只说灵芝寨瞧不起我景行门,我竟信了你。如今看来,你竟是明了此事,早就存心引我两派相斗……方才我与展画屏过招,末了仿照千书的打法,只为引他动手;展画屏用劲与千书所中的那招截然不同,我本已生了疑心。现有我徒儿以命相保,你还有甚么话说?”

紫袖这才了然,二人动手时,卫怀故意打快,是要展画屏来不及多想,引出他最本能的反应,来对照高千书遇害的痕迹:练武越久,这些细枝末节的习惯就越发难改,早已刻在手脚骨肉当中了。他边想边低声道:“方思泳有意隐瞒传承之事,若非今日一会,这两家还都蒙在鼓里。”身边汉子转过脸道:“那自然的。这种要紧事,自己若不提,只要不闹大,即便胡道长晓得,也是不好管的。”

在场豪杰听到此处,早已嚷的嚷骂的骂,这时曹无穷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先让景行门和灵芝寨斗个你死我活,高徒也死了,乔木庄到时候出来一说,坐收渔利。”薛青松扬声道:“饶这么说,嫁祸给咱们,竟没多绕弯子,是加意照顾了。”展画屏端着茶碗,听他二人一唱一和,也不阻止。

众说纷纭时,心明方丈向前一步道:“武学渊博如海,技法因人而异。如今三个门派各有所长,无为手原本只有一家,得以开枝散叶,遍及天下,本是盛事。孰轻孰重,还望三位掌门人三思,放下我执。”

嘉鱼便行礼道:“多谢大师点化。嘉鱼如今不为争什么嫡传正宗,先把从前恩怨了结——卫掌门,若我斗他不过,你再来罢。”言语间已将衣袖卷到手肘,众人才见她两条小臂布满刺青,都是些古老图样,想是仙草湖的传统了。

方思泳已许久不曾发话,只在一旁静听,此时也不见惧色,只道:“既如此,那便比了再说罢。有魔教教主在这里,方某也算不得头号恶人。”边说边跃上台去,与嘉鱼间距约两丈远,相对而立,又说,“若寨主不用毒,方某未必就输。”

紫袖看着二人摆出架势,知道嘉鱼必然要用缠藤手了;方思泳四十上下,正值壮年,嘉鱼比他小了十来岁,虽也是一派之主,只怕劲力上有所不足。他切身体验过摧枯手的威力,自然十分担忧。未等他多想,嘉鱼已率先朝方思泳奔去。

紫袖眉间忧色尚浓,忽然只听“咣”地一声巨响,竟是二人拳风相激,方思泳一只袖子“刺啦”便裂到了肩头,露出肌肉壮健的一只胳膊,而嘉鱼仍是波澜不惊。台下众人登时齐齐高呼道:“咦?”紫袖看傻了眼,不想嘉鱼如此强悍,此刻全力以赴,竟和方思泳的速朽功不相上下。他惊喜之余,想起她曾说过,寨中向来看重毒功,唯独她偏重武功,想必由此反倒练成一身高强内劲,只是灵芝寨行事低调,因此被方卫两位遮蔽了;此时想来,她毕竟身为大门派的一寨之主,自有过人之处。

方思泳也略微一怔,随即两手生风,一式“蓄万邦”凝聚万钧之力,便朝嘉鱼压下。嘉鱼身形小巧,双手柔软如长绳,俨然将他一臂牢牢咬住。紫袖不知缠藤手的招式,只看她灵活如猿猴,柔中带刚;方思泳速朽功的劲力与摧枯手相得益彰,招式古奥,身法奇诡,却仍拿她毫无办法。

二人从左侧打到右侧,又返回台中,直打了近半个时辰,方思泳将摧枯手的“吊昊天”、“瞻四方”几招轮流使出,嘉鱼也不曾占到半点便宜。台下众人难免心焦,也由两位高手四条手臂当中瞧出许多门道,看得心旷神怡,不断点头。正胶着时,方思泳忽而劲力一变,一掌“无小人”当胸直劈,冲着心口而去。这一式看似进袭,却用力不多,位置刁钻,像是只为分散她的注意。紫袖不由得皱紧眉头:这掌照准左胸,若是男人也就罢了,嘉鱼对这一招想必不躲也要分心还击,手上是要吃亏的。众人看出这一层的,便也都啧啧作声。

嘉鱼面色沉郁,竟是毫不在意,任由方思泳的手掌落在自己身前,全无犹豫,双手齐出,破开他的劲力,一中胸侧,一中颈侧,将他直直打出一丈开外,伏在地下。众人见她如此果断勇猛,顿时喝彩,紫袖按捺不住欣喜激动,高呼道:“好!”

方思泳慢慢从地上爬起,擦去嘴角鲜血,众人的叫好声也逐渐平息。只听有人缓缓击掌,展画屏面带赞赏之意道:“寨主的手上功夫,当属三家第一;若被‘千手观音’见到,想必也愿意传授你几招。”

嘉鱼身形微晃,对方思泳道:“你输了。”平息一番,下得台来,便听卫怀道:“方庄主索了小徒一条命,也要讨些道。”方思泳道:“敢作敢当,你来取便是。”又朝林师妹笑道,“真没想到栽在你手上,怪我当时不曾看清。”

卫怀一声清喝,十指间亮光闪闪,已自腰间皮套取出六把牛耳尖刀,蹿至近前。众人惊呼声中,方思泳右臂已然中刀,当即血流如注。卫怀手下不停,先切下他衣袖,将肩头扎住,随即下刀,一条手臂登时皮肉分离。方思泳血溅满地,竟然仍凝立不动。紫袖身畔汉子叹道:“卫掌门出身屠户,此言不虚。”紫袖咬紧牙根,看着他运刀如风,有条不紊地将那手臂割肉断筋。乔木庄众弟子眼见便要冲上台去,却被景行门、灵芝寨两班人马团团围住,怒目而视,一时动弹不得。

场下众人几乎连大气也不出,眼睁睁看着卫怀刀尖闪烁,剔净皮肉,将腕、肘、肩上关节分别挑出,森森白骨也都排在地下。卫怀给方思泳断臂处敷了止血药物,收起尖刀,向心明方丈行了大礼道:“今日血溅佛门,大师这里一应罪责,卫某自当领受。”心明方丈还了一礼,高台之侧众僧人便同时口念佛号。紫袖呆呆瞧着,说不清心里是甚么滋味:恩怨两清,清得这样快;即便方思泳仍能活着,也算废了一半。身边大汉说道:“老和尚同意在这里召集,还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血光之灾?幸好这里在钟楼外头,不算寺中罢。”

林师妹站在台下,看着满地血肉,痛哭失声,忽然抬袖擦干泪水,当即朝石台撞去。卫怀来不及上前,嘉鱼却拦在头里,一把将她拉住,说道:“你喜欢他时,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他现已死了,那些欢喜便永远都是你的,谁也改不掉,不是很好么?你师兄决计不会变成负心郎。”林师妹趴在她肩上,哭得浑身瘫软。卫怀走过来道:“也算替千书报了仇,回去罢。”

嘉鱼又对不远处手持银枪的李震说:“你们飞鸿门的事,李门主回去细查,指不定也是旁人下的手。”李震自下台来,便一直在旁观看,此时也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众人正都沉默,忽然一道身影掠过,犹如黑鹰。紫袖浑身一抖,只见展画屏一跃上前,极快地落在方思泳身旁,劈手挥出,随着“喀啦”一声细响,方思泳一颗好头当即没了形状,头骨全部震碎。林师妹和嘉鱼同时惊呼出声,连卫怀也瞪大了眼。展画屏又将手一抬,一颗人头登时飞上半空;他向李震纵去,出手如电,夺过他手中银枪,复又回到台上,手里长枪一刺一拨,便扎着那颗人头直飞出去,戳进石台下地砖当中,兀自微微颤动。方思泳的身躯此时才轰然倒地。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大般若寺众僧全部站起身来,却都不及他快。台下众人见他出手狠辣,相顾失色。展画屏看了方思泳的人头一眼,回过身来,目光如冷电,扫过台下众人,原本面无表情,嘴角忽然挂起一丝微笑。众人顿时毛骨悚然,许多人便把眼光转了开去,不再看他。

紫袖看着展画屏,心中狂跳,不由自主又捏紧自己大腿,只听去来观众人当中响起任远村的怒喝:“魔头!你何故如此?”

展画屏含笑道:“这口黑锅,也配我来背?”

众豪杰便有人小声说道:“嫁祸给他,不是自寻死路?”任远村尚未再说,只听景行门中钱华叫道:“杀得好!方贼杀我师兄时,谁又为高千书讲过话?”

林师妹忽然冲上台去,对展画屏拜了一拜,扬声道:“多谢展教主替我师兄报此血仇,我只盼那方贼死得越惨越好!”众人一时更加欷歔。展画屏微笑道:“你可要入我魔教?”

林师妹对着他说话,已然牙关打战,强自镇定道:“晚辈身为景行门弟子,自不与你魔教混淆。当日我能逃命,想必前辈不曾远去,也暗中照看了。今日我感念前辈的恩德,若有人要……要杀你,我多的没有,代你赔一条命罢了。”展画屏点点头,转身道:“回去好好做你的弟子罢,替我挡灾,便有十个你也不够使。”说罢衣袖扬起,朝她轻轻一拂。

林师妹只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推得身不由主,便下得台来,却站着不动,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另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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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老师(扶眼镜):总地来说,丢砖头、王八拳,是打架时剑走偏锋、克敌制胜的两大法宝。扯远了,今天《花茶窖制技法》的讲座就到这里,下节课讲毛衣编织。祝同学们武运昌隆。下课。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84章 业轮初转(5)

紫袖也盯着那个跛着脚的身影: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竟是越发收不住了。任远村足下一点,飘然上台,对展画屏正色道:“魔头,你趁机杀方庄主,看似了结私怨,实则只为除去一个劲敌。任某劝你早些收手,莫要妄想——且不说尚有旧怨未解,即便当真冰释前嫌,这盟主之位,你也是坐不上的。”

“劲敌。”展画屏斟酌着这个字眼,“任道长言过其实了罢。方思泳的本事,在三家当中兴许排得上号,本座却不将他放在眼里。”又朝旁边踱了两步,“摧枯手和速朽功固然绝配,却是过刚易折,柔性不足。乔木庄多年来只是这一套,只道是遇强则强,却不懂刚劲难圆,早晚要败——任道长以为然否?”任远村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是面色肃然,轻叹一声。

展画屏转向卫怀和嘉鱼,又说:“方思泳内外兼修,远比嘉鱼寨主魁梧,缠藤手于他,许多招式都用不圆满。他本已占了便宜,偏要耍些心思,竟记不得胜负生死面前,何来亲疏远近、男女老幼之分,强弱又岂能依外相而定?这样目光短浅,终究难成一代宗师。卫掌门身形根骨也不如他,却能将分水心经融合镜花水月手,化出整套刀法,繁而不乱,青出于蓝。本座看来,若论对手上功夫的心得体悟,想必二位都已胜过了他。”

紫袖听他正经说话,周围也有人点头赞同,终于松了口气;又从这些话里听出了数层意思,知道展画屏见识毕竟广博,想起自己练功的障碍,也不禁思索起来。

卫怀先是面带一丝犹豫,又对嘉鱼道:“寨主方才勇武,卫某自愧不如。‘无为手’源流之争,此后也不必再提。此前听方思泳说些闲话,我只以为是从你这里听到甚么,才出言讥刺于我,竟对你心生怨忿,实在不该。”嘉鱼笑道:“此前因为这事被人算计,咱们两人以后气量却要大些。”二人略一点头,又去看展画屏。

展画屏见众人都甚平静,满意笑道:“本座当个盟主,也能镇得住罢?”群雄一听,便哄笑起来。任远村当即变色,斥道:“休得妄言!单只去来观这一关,你就过不得。”说罢摘下背上消忧琴,五指轻颤,已然“铮”地拨动琴弦。众人见他出手迅速,眼见是要与魔头开打,有人怕被他琴声扰乱内息,便堵上了耳朵。

不出数息,琴声嘈嘈切切已连成一片。紫袖也领教过,正运起三毒心法,展画屏似笑非笑的声音却传进他的耳朵:“本座向来最最厌烦这些歌了曲儿的,听也听不懂,还总弹个没完。”他心生警惕,捂着耳朵去瞧,果然见展画屏踩着奇异步法,直赶到任远村面前,伸手竟朝琴弦按去,琴声戛然而止。台下胡不归起身喝道:“远村快退!”任远村哪里肯退,加劲扫向琴弦,展画屏忽施妙手,不知怎生着力,竟将消忧琴抢了过来,随即朝后退去;两手一分,一张琴登时碎成四五块,被他抛在一旁。

展画屏顶着任远村的惊怒神色,十分认真地告诫道:“管闲事不要紧,下回再用这些劳什子,本座第一个打。”

台下群雄此前还颇有兴头要瞧热闹,此时都不笑了。紫袖也诧异得出奇:不对劲,果然不对劲——以展画屏的功力,本来应该是打不过任远村的,怎能这般轻易就将他的兵器抢到了手?吴锦三排过的英雄谱上,展画屏是同卫怀他们几个掌门排在一起,居于胡不归之下。他记得清清楚楚,顶尖高手还有一位素墨大师,或许还有心明方丈,以及朱印;任远村是胡不归高徒,原本略胜展画屏一筹,为何此时连打都没能打成?他打量周围人的脸色,只见不少人也都带上一丝困惑,有的便交头接耳。

他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此前一些细微的不安,这时逐渐汇成一片阴云。

这时众人交谈声猛地响了,紫袖眼皮一跳,那一缕不安突地窜上脑门来,眼睛也忘了眨:胡不归正走上台去,一柄拂尘轻轻摆动,道袍下的身形带着几分仙气飘飘的镇定。

众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时都不说话。紫袖心跳得如同擂鼓,看展画屏双手空空,当即恨不得将常明剑给他送上去。此时人影一晃,薛青松已站在台下,手里捧着一柄长剑。展画屏便伸出手来,薛青松将剑抛了过去。

紫袖再也压不住慌张,轻轻颤抖起来。展画屏是不是当真要做武林盟主,他不在乎;他只知道这长剑必然是应对“墟里烟”剑法所用,而胡不归自持身份,轻易是不肯动手的。看架势,他这师父竟是要以命相搏。他身边的汉子忽然说道:“连胡道长都出马,今日当真是降魔大会了。”见他抖得厉害,又道,“兄弟受了风么?脸都没血色了。”紫袖正待摇头,只听“呛啷”一响,显然是展画屏剑已出鞘。

他惊惶地向台上看去,乌衣长剑同道袍拂尘堪堪自两端卷向正中,剑刃碰上拂尘,对撞出风雷之势。紫袖正忧心展画屏能撑过几招,却越看越是呆若木鸡,只听身旁不断有人说出同一个字眼:“凌云剑!”

胡不归拂尘击下,出手便是他见过的那招“有酒盈樽”;展画屏斜斜相应,先实后虚,俨然就是凌云剑当中的“醉玉颓山”——他竟然用一套凌云剑,来应对胡不归的“墟里烟”。胡不归一招并未到底,半途便转了方向,轻灵欲飞,是一式“倦鸟知还”;展画屏还了一招“山南海北”,竟是后发先至,将他剑路从中截断。二人你来我往,早已倏忽来去,左右辗转,一时杀气大盛。

台下众人被逼得向后退出数步,起初惊异到不敢出声,后来禁不住情绪高涨,纷纷议论:凌云剑闻名已久,展魔头当年据此扬名,在场许多人都对这些剑招甚是眼熟,也皆知他自有过人之处,只没想到并不新鲜的一套剑法,在他手里竟有如许威力。胡不归多年不曾出手,如今两位高手比剑,尽管一正一邪,也堪称武林盛事了。

紫袖看得矫舌难下,如今总算知道自己当时在凌云山上整日里挨罚,丝毫不冤。他每一剑都认得,每一招都练过无数次,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站在人群里,怔怔地看着。心中一个疑团就此解开:这才是展画屏真正的身手。这样的师父,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多年来从未展示过真实的他,他瞒过了所有人,就像瞒过凤桐一样。

他确实不够了解展画屏。

他的师父此刻在高台之上,剑指日月,搅动风云。紫袖紧紧盯着那一处处细微转折,学剑之路上曾有过的、尚留存的许多疙瘩,几乎迎刃而解:展画屏身处剧斗当中,却像一本活的剑谱,如同将凌云剑一招一式向他面授机宜。他越看越是心荡神驰,此刻的展画屏,和昨夜的那个身影,竟多少有了一些重合的部分。

他遥望着萦绕在他身旁的一团煞气,以为自己会怕他,然而没有。他面对着大般若寺起伏的琉璃瓦,惴惴地想:我也不算是个善人了。二人抗衡已过百招,堪堪打个平手,看到展画屏将七十二式凌云剑用过两遍,居然能与胡不归相持这许久,他竟悄悄欣喜起来。

这时众人又都惊叹,原是胡不归陡然发难,拂尘散开,剑光眼看便要被根根白丝吞没,展画屏忽然手腕轻动,倒转长剑,剑柄像是长了眼睛,居然将拂尘夺近半尺:手法之妙,几近神技。紫袖不禁嚷道:“他如何拿到的!这不是凌云剑招式!”众人惊呼声中,胡不归已伸手一撤,只抓着拂尘的长柄朝后退去。众人便又“啊”地叫了一声,见他手中银光一闪,竟是一柄细细的软剑——原来拂尘当中另有玄机。

胡不归软剑一抖,一招“田园将芜”平平扫来;展画屏剑身轻震,缠在剑上的白丝寸寸断裂,当即转为“大雪封山”兜头罩了过去。 两柄剑一宽一窄,剑光时暗时亮,竟将天光衬得黯淡两分。又过数十招,胡不归忽然祭出墟里烟剑法的最后一式“息交绝游”,满含了断之意;展画屏立时还以“山崩地裂”,向前一引,势冲牛斗,软剑又已缠在剑身之上。此时二人相距仅两三步,剑中寒意将初春拖回凛冬,肃杀之气翻翻滚滚,卷向台下。

一时只如寂灭,广场上只剩兵器交鸣的回响与众人呼吸声——这惊天动地的一场斗剑,兴许多年之内都无缘再会。

只听“喀啦”一声轻响,两柄剑一齐折断。二人剑柄脱手,各自退出数尺。众人兀自叹惋,见他二人剑虽断了,衣衫却都完好,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在运劲平复:想是又没有分出胜负。紫袖追着展画屏的身影,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唯恐他忽然倒了;这时看他仍站着,早已默默念起佛来。

二人对着喘了半晌,胡不归先说道:“后生可畏。”展画屏道:“宝刀未老。”虽说完了话,却都不动。

嘉鱼自二人交手时就与卫怀说着甚么,此刻忽然上前说道:“展教主方才的招式,夺琴时已足够精妙,夺拂尘更是将佛门‘浮生十掌’的手法融进剑招当中,胜过许多名家。”展画屏朝她看去,嘉鱼又说:“若非年纪太轻,我几乎要猜阁下就是‘千手观音’了……若当真就是,岂不算好事一件?”

紫袖一愣,这才想通那一夺原是化用,只怪自己不如嘉鱼精通手上功夫,瞧不出更深的门道。这时身旁汉子问道:“这人当真是‘千手观音’?兄弟听说过这浮生十掌没有?”紫袖道:“浮生十掌是大般若寺看家掌法之一,名头却不够响,佛门功夫成山成海,等闲也无人去学;小弟仅在京城听过,所知不多。”

众人听嘉鱼如此一说,早就你一句我一句问将起来。东侧有人嚷道:“‘千手观音’像是年纪也不大罢?”南边又有人道:“未必,我师门有人见过他,少说也得十年前了——魔头哪能二十便成了宗师?”

展画屏听了便笑道:“这可抬举我了,本座哪里有那个本事?我不是‘千手观音’。”卫怀却说:“阁下通晓手上功夫,若自称是他老人家本尊,想必也能蒙混过关。你从前师从凌云派,即便剑法再高强,也变不来这样高妙的手法。”这时西边一个扛着鬼头刀的青年便道:“魔教在几大门派都杀过人,那位前辈得知,势必也要阻止。万一碰过面……再说他近年都没出现过,说不准是被魔教扣下了。”此话一出,便得到几声应和。

展画屏笑问:“几位言外之意,是本座扣下了他,从他那里偷师?这未免也太过滑稽了。”

底下又有人叫道:“你出身剑门,手上功夫却好,点评也头头是道,又从哪里学来?”展画屏两手一摊道:“本座在江湖行走多年,遇见能人异士不知凡几,指点两招,又有甚么出奇?即便真有‘千手观音’本人,本座却也不晓得。”

众人听他这番话,虽勉强说得过去,却都只不信。嘉鱼和卫怀对视一眼,便道:“教主若知晓他的下落,还请透露些许。”卫怀道:“若只一味推却,今日也不能善罢甘休。”

展画屏显出一点苦恼神情道:“卫掌门这是何苦?刀枪无眼,拳脚又岂能例外?只为这无端猜测,何必强逼本座再多作杀孽。”转身又看一直沉默的胡不归,“胡道长可瞧见了,他们凭空拿千手观音的事来逼问。本座固然不怕,你倒是先评评,这一架该打还是不该?”

争论声逐渐矮了,胡不归眼神满场扫过一轮,终于开口道:“诸位无需再猜。‘千手观音’已然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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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剑写到我要掉头发了。

第二卷 要了结的剧情,都会在这几章收尾。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呀~

第85章 业轮初转(6)

在场豪杰等到这样一句,哪里买账,当即便炸了锅。更有曾受那位高人指点过的,怒形于色,叫嚣不止。卫怀示意众人肃静,开口问道:“这位前辈武功极高,卫某斗胆推测,兴许与道长不相上下。还有谁能伤了他?”

胡不归的声音像是苍老了一些,淡然道:“‘千手观音’死于般若三罗汉之手。”

“般若三罗汉?”卫怀和嘉鱼齐声喊了出来,连任远村都大惊道:“师父所言,可是这大般若寺中的素墨大师师徒三人?”

场中群雄讶异至极,紫袖更是料想不到,喃喃道:“怎会是他们?”他身居京城,自然听说过,素墨大师身为广熙朝一代顶尖高手,出身少林,遍访各地名山宝刹,到得大般若寺时,与心明方丈切磋佛,相谈大笑,遂留在寺中;后有两位徒弟武学修为过人,师徒并称三罗汉,云游四海,坊间传为美谈。他向来只以为都是江湖高人,却不想竟与“千手观音”扯上了人命干系,心里隐隐更加不安起来。

此时心明方丈也面现惊诧之色,上前问道:“胡道长此话当真?”

众人疑心重重,却都不敢言语,唯有展画屏问道:“三罗汉杀了‘千手观音’,胡道长又如何知道的?”

胡不归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望向天际,像是在回想很久之前的事。台下的任远村向他走近,却不敢上台去。胡不归默想了半晌方道:“老道当年,也算目睹了这一场厮杀。”

嘉鱼和卫怀忙问:“千手观音虽行踪无定,却没听说做下过甚么伤天害的事。素墨大师又是道行高深,这两边为甚么动起手来?”

胡不归哑声道:“千手观音当年和素墨大师有些私怨,也是冤家路窄;老道与素墨交好,恰恰就赶上了,便在一旁观战。原本以为素墨远胜千手观音,不想那人十分难缠,素墨一人竟战他不胜;随后两位高徒便也上前相助……”说到这里,台下有人便不满地嘀咕起来。

胡不归不以为意,继续道:“那千手观音甚是聪明,将这两个小辈击退,单只对付师父,很快成了他二人内劲相拼,一时不分上下。斗了约有两炷香时分,仍难分难解,眼看都是脸色渐变,必已有损修为;老道不知如何是好,只想快些拆开两人,总归不想老友落败;毕竟一旦败了,内伤定是不轻。”他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来,又说,“我便走上前去,将拂尘在千手观音肩上一搭……”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是大事,胡不归这一出手,显然是要了“千手观音”的命。紫袖身边的汉子道:“这一搭,可把老头子的脸面搭没了。”紫袖无心应声,只看着展画屏,见他也同旁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听。

“这样两个人拼起内力来,可不容轻易插手。”胡不归又道,“我这一记刚碰着他,一股大力便传了过来——没想到千手观音年纪轻于素墨,修为却如此高强。我登时跌了出去,肋骨也断了一根,忍痛爬起来。只是……嘿嘿,”他干涩的嗓音勉强笑了两声,“千手观音本人吃的亏,毕竟要更大:若他武功低些,拼斗不久,兴许伤得轻;只因功力越高,受损越重,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嘉鱼和卫怀眉头紧锁,任远村面色铁青,都一动不动。

胡不归回忆着道:“见过的都知道,素墨向来穿一领黑色袈裟;千手观音一大口血径直喷在素墨身上,将那袈裟都染得更浓,眼见是不成了。素墨也是面如金纸,我们几人一时都不敢出声。那千手观音调息一刻,竟一语不发,起身慢慢去了。我等浸淫武学多年,都知道他伤重难愈,再活不了几天。”自行摇头苦笑,“说来奇怪,老道早涉江湖,已许多年不曾那样慌张过,毕竟亏心。素墨大师自此携两位高徒四处云游,隐匿行踪,避不插手江湖中事;我也再未同他见面。”

众人听罢这短短一段回忆,尽管语气平淡,却都明白当时必是在生死之间轮转。紫袖内心也逐渐纠结:胡不归手段并不光彩,然而若当真为了给素墨保命,似乎亦算不上是恶行。身边汉子倒说:“从旁偷袭,算甚么好汉?若是魔头这样做也便罢了,他可是……”被旁边的人唠叨几句,后头的话便憋回了肚中。群豪逐渐吵嚷成一片,紫袖望着展画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像是看见他的表情极细微地变了一变。

未及多想,但听有人开口道:“在下也要请教。”便见人群中忽有一人匆匆奔出,一直到得高台近前才住了脚,扬声道,“道长可还记得这件旧物?”

群豪见又有人来,登时住口观望。那人背影带着几分潇洒之意,着一件整洁的文士袍,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抛了出去,“当啷”一声磕在台上,恰好落在任远村和胡不归之间。

紫袖心生疑窦,一直盯着那道背影,忽然想起甚么,眼睛发直,心中惊呼道:“是他!竟是他!”他认得那人的身形姿态——他见过他奔跑,自己在赤土州中了方思泳一招之后,是他趁乱带自己逃进树林,若不是他的奇门阵法,自己想必不死也要重伤。他就是那个指出生门的蒙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