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紫袖嘻嘻一笑,感觉自己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高兴得很。抄起筷子便夹了大的那一片肉,放进展画屏碗里。随后自己便要吃面,却想起他还没动筷子,就没敢夹,只喝了一小口汤。
展画屏看着他乌黑的头顶,又掏出甚么,咕噜噜滚到他碗边。
是一个咸蛋。
紫袖惊喜极了,龇牙笑起来,举着咸蛋,尽量乖地说:“我吃不完。”
两片酱肉,每人一片;一个咸蛋,每人一半。紫袖扭捏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放在两人当中。
肉汤面的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节庆的香甜气息;咸蛋冒了红油,筷子一扎,淌了一手。
出门三六九,第二天展画屏就下山了。
多年以后,紫袖仍然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年饭。他喜欢饺子,许久不吃也会发馋;只是那碗面,哪敢奢求第二次。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连大师兄也不知道。
窗外劈啪作响,心急的孩子已在巷口点起鞭炮。院里早飘满了饭菜的香气,想必长街上也早已是万家灯火。紫袖将手里的最后一个饺子包完,端起小盖帘,走向厨房。
展画屏背对着门,正从蒸笼里向外拿小盘子;衣袖卷在手肘上,露出肌分明的小臂。听见他来了,头也不回地说:“先别过来,热。”
紫袖将饺子放在一边,上前去在四散的蒸汽中抱住了他,探头往锅里瞧。展画屏道:“爪子给你清蒸了。”说着却将自己的一只手盖在他手上。
紫袖踮起脚尖,下巴抵着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夜里守岁,煮点肉汤面吃罢?”
展画屏手里不停,忽然坏笑:“今天不睡,你最好吃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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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啦,可爱小朋友们都开开心心的~
第88章 业轮初转(8)
紫袖此时看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不像昨夜又是激动又是羞,黑灯瞎火看到的不如摸到的多。
此时他立身台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暧昧。底下众人在说甚么,已全然不入耳;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让展画屏离开——他同心明方丈过了招,却毫发未损,显然有些人是不高兴的。紫袖怕众人围堵魔教,更怕展画屏还要主动挑衅;最怕的就是众人恼怒起哄,心明方丈为平伏人心不得不再次出手:那时若仍是仅仅对上一掌,决计不能交差。心明长居佛寺,不与人争斗,虽说从没去高人谱上凑过热闹,却显然功力极深,甚至没人探过他的底。从方才那一招看来,展画屏再强,未必敌得过他,何况力战数人,早该到了强弩之末。
紫袖只盼着他能脱身,就阿弥陀佛了。
在下头看着时,他已想了许久。展画屏如果听了心明的话转身就走,那才是见了鬼;只要有人同他纠缠,他就无法干脆利落地离去——哪怕想做的事已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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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展画屏行了个礼,转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小弟凌云派殷紫袖,见过各位英雄。”又朝任远村、嘉鱼、卫怀请罪道,“此前未以真名示人,望乞各位前辈海涵。”
卫怀便问道:“你在山中阻拦我等,为何不通报真名?”
紫袖为了不让三大派去寻魔教才和方思泳动手,当时自称洪三,景行门和乔木庄多位弟子都在,他心中早已料到会有人出此一问,当即扬声道:“凌云派和魔教的恩怨另有内情,仍待细查——兴许是敝派先对魔教有不义之举,也未可知。”
场下众人听了,有的议论,有的不信,只听几人七嘴八舌问道:“你当真是凌云派的?”“别是魔教的人来冒充罢?”紫袖刚要答话,只听嘉鱼说道:“我知道他是凌云派的。诸位不信他,可信我?”群雄半信半疑,又去看心明方丈,只见他不为所动,这才不再质问。
“不瞒诸位,”紫袖道,“原本敝派和魔教有泼天的大仇,自然不能就此轻轻放下。只因事关重大,敝派掌门正在细查;待水落石出,势必知会天下英雄,将原委细细分说。”众人都知道凌云派多人死于魔教之手,若弟子敢这样说,那必然是另有隐情,当下也不好再多言。
紫袖又道:“只是方才听闻争夺盟主云云,不但弟子不能苟同,凌云派上下想必也都不认……还是及早收手罢,”他转向展画屏,一字一顿地说,“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他昨夜叫了无数声,都太含糊,不如这一声清晰。清晰到场下群豪也都听得一字不差,这才哗然:本以为这二人只是弟子撞着前掌门,没想到竟是徒弟对上亲师父。
展画屏的眼睛里仍然平静无波。紫袖定定看着他,心里默默求道:旧案我已说了,盟主一事他应当不会再提,最快是骂我两句,走为上策……他倒是走啊,干嘛站在这里?
站了一刻,谁也没有走。展画屏摆出与此前一样的劲头说:“来。”
紫袖心里一跳,尽力稳住嗓音,也平静地说:“弟子不才,请师父见教。”他在众人灼灼的注视当中拔出剑来,朝展画屏疾掠而去。
总有一个人要先动。他明白得很,只要展画屏动起来,就一定是赢的那个。而无论他自己变成甚么模样都不要紧——毕竟凌云山的大事揭过了,他输得再惨也不过是因为功力低微,魔教那几个人自然出言嘲讽几句,展画屏便能就坡下驴,顺势离去。
他一剑直取展画屏中盘,是准准的凌云剑招式,心里却惭愧道:“大师兄,对不起。我把凌云派的脸丢在这里了。我还是会帮着他。我没有出息。”
展画屏果然动了。他抬起手来,像是大般若寺中最随意的一个游客。
紫袖尚未到他身前,却忽然慢了下来。扑面而来的不是劲力,而是展画屏的杀气。这浓烈杀气让他忍不住地发颤,他甚至从未这样恐惧过。展画屏面色一丝不改,却犹如地底阎罗现身人间。紫袖这才意识到,同他死战的人,心中该是何等惊怖。
那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威压提前裹挟上了死亡的气息,叫他几乎站不住了。
他瞧着两人的距离渐近,曾以为面临杀意时,最害怕的情形就是动弹不得;如今才知道,人的本能是反抗求生。练武久了,哪怕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也已动了起来。紫袖手里的剑由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出,一如和朱印动手时奋力迎战的那些时刻。
可他的心里,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他被一种悲凉攫住了。他在极度惊恐中,总算懂了展画屏昨夜为何而来。展画屏知道他在做甚么,知道他为何这样做,甚至必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瞬。他怅怅地想:你昨夜那样对我,究竟是一次缠绵的褒奖,还是温柔的告别?
这悲凉让短短数息变得那样长。紫袖像是存着一半清醒,总难相信展画屏真要杀他;又有一半置身梦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做些无谓的挣扎。他全身浸泡在那恣肆的杀气里,像粘在蛛网中央逐渐麻木的小虫,只会呆呆地想:你果然要杀我。
展画屏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离他越来越近,掌风已直逼喉咙,紫袖霎时一口气吸不起来,脑海中一懵,心中涌现出夜里种种旖旎情状。哭叫和低语,热吻与轻抚,从掺着丝丝痛苦的甜,到不知身在何方的快慰……此时走马灯一样轮转不休;却有个声音夹在其中,悠悠叹道:你若想要我死,我自当利利索索死在你的面前,何需你亲自动手。
他眼神有些茫然,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能将眼帘合上;手里的剑却已走到展画屏的身前。紫袖发不出内劲,正要阖眼放手,心底忽然又钻出那么一丝不甘,兴许仍然是本能,兴许是无数次苦练养成的习惯,叫他握着常明剑不松开。他想:这样也好,你要我的命,我刺你一剑,你许久都会记得我。
剑刃刺进血肉之躯的感觉无比真实,那手掌也落在了他左肩之下,于胸前轻轻一触。
杀气大减,喉咙一松,紫袖头脑恢复了清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做的事。剑尖已戳进了展画屏左胸,而展画屏撤了掌尚未朝后退去。
紫袖慌了,连忙向外拔剑,只因浑身无力,斜斜上挑,一丝血线划过空中,那是展画屏的血。他吃的那一掌也已奏效,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向后便倒;他睁大双眼,看见展画屏的袍子从左胸到肩头破了一长条口子,血迹转眼便渗出来一片,将金线绣的图样染得乱七八糟。
世间一时安静得有如幽冥。紫袖坠落在地,费了老大力气挣起来,才逐渐听见耳畔传来许多嘈杂声音,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斑驳淋漓地洒在前胸。嘉鱼正扶着他焦急地问,紫袖摆摆手,哑着嗓子道:“不打紧……”心明方丈眼看就要给他切脉,他连忙避开道:“不重的,大师,真不要紧。”
面前数人见他能说能动,才舒展开了眉头。紫袖越过人群,只见展画屏像是留下一个冷笑,纵身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便已在远处,和曹无穷他们走了。寺中武僧都站得端端正正,没有阻拦。
他这才真的松了口气。人都围了上来,像是怕他也没了命,反而无人会魔教教众。
紫袖迎着许多人同情的眼光,心乱如麻,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展画屏那一掌,看似要紧,实则几乎没用一点力,只是震破了自己两处血脉,出了一点血,运行内息却毫无阻滞;外人看起来却是他将从前徒弟打得内伤,自己溜了。吴锦一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一边问候他,一边问候魔教的祖宗十八代;各派师兄师伯纷纷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紫袖此刻是真的站不起来,亦无法解释原因;身上也还留着些印痕,又哪里敢让他们看,只拉紧衣领反复拒绝,只说将养几天便好。
当下心明便安排众人用斋饭,又说旁的事务午后再一并处。紫袖本要留下,众人无论如何不肯,寺里即有一位师兄将他背起,送回了住处,又有小沙弥来送了些药和斋饭。
他自行吃了药运功,嘉鱼倒趁机偷偷跑了来。紫袖问了问会场的事,不过是些帮派间的杂务,也就放了心。嘉鱼看他一脸疲惫,劝道:“魔教这次不白来,几桩旧账清的清说的说,总算是躲过去了。我看心明大师也没甚么要插手的意思;如今去来观不提,就没人再说剿灭的话,你不需忧心。回山后记得催你们掌门把事情清楚,也就是了。”末了又说,“这还早些,等吃过晚饭,想必还有人来探望你。”
紫袖尴尬极了。本来打算替展画屏搭个台阶,不想还是被他占了先机。他大庭广众来了这么一掌,背着骂名走了,却将自己推到可怜人的位置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对嘉鱼说:“探望甚么,只是吐口血罢了。我师父没伤着我。”嘉鱼一愣,又意味深长地笑道:“照这样说,心明大师未必没瞧出来。既然他不点破,你就是受了伤——闹了这一天,总得有个收尾,你还想让展画屏一句骂也不挨么?”
紫袖无言以对。送走了嘉鱼,思来想去,实在不想被众人轮番探视,当即收拾起自己的包袱,打算趁早偷偷下山。
他慢慢地出了门,尚未出院子,正瞧见一个人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竟是朱印。他尴尬地顿住了脚,朱印微笑道:“我背你么?抄小路走,谁也看不见。”紫袖苦笑道:“有劳你了。”
他回头去,深深看了一眼那栋小屋。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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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送他俩一份综合大礼包,血型自选(不是……没想到第二卷 真的写完了。
刚开始写第一卷 的时候,就很想写英雄大会,
可能因为会有很多打戏罢……
之前看到有可爱小朋友评论说喜欢看打斗,
我好欣慰啊。
因为我数据向来不咋好,有时就会觉得有点累,
本来想结束第二卷 休息几天(过年好想摸鱼),
然而在榜单收获了字数任务,
还是得立刻开第三卷 (〃′皿`)q
那就……希望大家也一起走进第三卷 罢。
非常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
无论是留言打赏的你,慷慨投海星的你,
抑或默默看文的你,
都是我一直以来的动力。
读者不是数据,感谢你。
# 第三卷
第89章 愿心不乱(1)
没想到兰泽会悄悄成了自己的情敌。
如果早能预料,英雄大会上,紫袖对他的同情可能会减少那么一丁点儿。
春日融融,兰泽正在书架前熟练而镇定地书。紫袖偷眼看看他,又埋头去抄手里的书单子;一边蘸墨,思绪却飞回了京城。
那时朱印带着他出了院子,专挑小路,绕到一个偏僻处所,竟然藏着一辆马车。紫袖放下心来,二人十分隐蔽地回了王府。他着实疲累不堪,蒙头大睡了一场,才去见六王爷。
六王爷一人坐在水阁中,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问道:“如何?”
紫袖知道他是问展画屏,便将心中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几大派连同魔教,将近年一些旧怨解了,我同我师父也动了手。一番争斗,并没有甚么结果,好在心明方丈德高望重,想必风波就此亦能逐渐平息。”又补充道,“印哥既去过,应当也都瞧见了。”
这次英雄大会恰好在京郊,听朱印的猜测,金错春竟然果真没再派别人去寺里,显然都守在京城。紫袖因此明白了何为“侠以武犯禁”,也明白了自己为甚么拿到那枚金龙牌。如今他清楚得很,六王爷也好,长泰帝也好,对帮派之间的仇怨毫不挂心,只要不闹起事来,就天下太平。既想通了这点,他也做了决定:魔教的事,决计不能单独拿出来说,叫朝廷对展画屏有所留意;别说是杀了方思泳,就算他将几派掌门一并杀了,自己也要想办法替他遮掩。
他心里也并不惊慌,因为他并没说谎。既然各方都有牵扯,那不如牵扯到底。至于展画屏究竟为何而来,甚至那文士为何站出来,他自己心中有数,势必守口如瓶,因此只将魔教一笔带过,权当是几方势力之一就是了。
六王爷沉吟半晌,回应道:“英雄大会向来如此,狗咬狗,一嘴毛。今天仇家清了账,明日见面又称兄道弟了。”又招呼他道,“坐罢。”
紫袖见他这模样,应当是对自己的回答尚算满意,也不同他客气,坐下又道:“无论谁问,我都会照实说。”“还轮不到你敲打我,”六王爷转脸来看他,带着些不耐烦,“我皇兄同你之间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泄露,你应该晓得。”见他点头不语,这才说,“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紫袖有些意外,次日果然揣上那金龙牌,进了皇宫,在一间小厅见到长泰帝。六王爷出来才轮到他,会面时间极短,皇帝日万机,自然没甚么闲心听他说些江湖事。金错春也不在,紫袖说了不过两句,便又跟着六王爷回去。
他自忖就这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今日其实不需同来;六王爷刻意带上自己,对皇帝哥哥忠心之余,像是有意叫他露个脸,回了王府便道:“多谢王爷提携。”六王爷像看西洋景一般打量他,凉嗖嗖地说:“你当真长进了,这都看得出?”又低声说,“总不能事事都等着金错春。”
紫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锭墨,递过来道:“给了我这个。”面色十分困惑,“是要我练字不成?可我又不用写文书,王爷用得着么?”六王爷凤眼一瞟,眼梢带着一抹讥诮道:“你还真是笨得可以。即便随手赏你,总归不是摆设,好生思量罢。”
紫袖一个人对着那锭墨思来想去:如为练字,为何不给纸笔?六王爷又说不是摆设,那必然是拿来用。“要写字也需先磨开……”他念叨一刻,有了头绪:自己说完话,长泰帝就摸起来这个给他,莫非暗示他江湖势力可化为己用?至于化甚么、化哪一方,虽未言明,总之不过是棘手便招安罢。紫袖想通了这一点,发觉皇帝似是在指点自己,尽管自知不会这样做,不免也心生感激。
既进过了宫,他便又有了两个月的空余,当即收拾行装,返回凌云山去。
此时西楼也已听闻英雄大会的事,看他没伤着,才放心捉着他问些详情,又说:“你上回提过,曾经听见太师父和旁人说起师父伤势,当时是在何处?”紫袖便跟他和杜瑶山进了书房,仿照当年模样,坐在地上给他们瞧,问道:“怎么想起这个?”杜瑶山满屋乱看,若有所思,便出了门去。
西楼道:“瑶山像是有了些发现,到时一并跟你讲。”又看四下无人,方才对他低声道,“既回来了,好好歇几天。”还想再说甚么,却一脸忧色,没说出口。
紫袖拍拍师兄的肩,自行回房去。到了凌云山,他才当真松弛下来。洗脸时一看镜中,容色十分憔悴,这十来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展画屏没有伤他,他却伤了展画屏。他本该拼上性命去保护他,却将自己手中的剑刺进他身躯。如今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紫袖的思念和愧疚无以复加,要溢出来了。
他心里堵得憋闷无比,又无人倾诉,夜里仍然不能成眠,拿出怀中的小盒,对着灯光发呆——展画屏留下的药膏涂完了,他舍不得扔掉那盒子。此时翻来覆去看过,又揭开盖,想干脆把残余的一丁点药膏挖净。不想一使力,那盒底竟松动了。紫袖心中一紧,只怕自己把盒子弄坏了,正自责时,已将一层瓷片取了下来。他失望地看去,盒底竟也没透,显然底下是两层。
他顿生疑心,将手中瓷片翻过来看,却见上头写的有行小字,仍然是展画屏的字迹,写着某某州五浊谷,像是个地名。他看着陌生,琢磨一阵,忽然耳朵一热,心中狂跳:这说不准是魔教新换的驻扎地!展画屏带着魔教搬了家,终于是把地方告诉了他么?!
他此时万般庆幸自己听话用完了药膏,也没将这盒子随手丢掉。他等不及西楼那边的进展,天一亮就朝五浊谷寻了去。当他跨越数州,进了五浊谷地界,遥遥望见在哨卡巡视的薛青松时,只感到无比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