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41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六王爷望着宫殿出了一刻神,说道:“皇兄找我尚有旁的事,你自己认路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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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寒图本为数九而设,总共九九八十一枚花瓣,自冬至起每日涂上一片,待都涂过,就是冬去春来。

还有的会写字,像是“门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个字九划,一共九个字。

我从小就听说,但从没有玩过……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99章 以忍医嗔(2)

紫袖谨小慎微地出了宫,尽挑着不起眼的小道,边走边琢磨金错春的言行:他一个字也不曾提到失了两个下属的事,竟像毫不在意。若真是因为不曾找到蛛丝马迹,没往自己身上牵扯,自然再好不过。虽然傍晚那一趟听来不善,总算海棠林的事在魔教和金错春这里都没出岔子,如此盘算着,他心里压着的担忧逐渐松快,也慢慢向宽些的街道绕去。

兴王府离皇宫不远,却也得走上一程。久不在京城逛,他便信步四处看看。不到午饭时分,满街热闹;走过几个街口,遥见拥着一簇人,拉拉扯扯,在那里大说大笑,他便向一旁躲过。谁想没等走开,却被人劈手拉住,随即有人嚷道:“干甚么去!”

这人手劲不小,紫袖尚未回身,便已使出擒拿手,拉住那手腕轻轻一拧,当即听他吱哇大叫:“哥!亲哥!”随即身子一矮,使个巧劲儿从他手臂底下钻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此前护送回来的景行门弟子丁曦,正咧嘴笑道:“当街打兄弟,该当何罪!”紫袖这才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倒是轻些下手。”

丁曦两手拉着他道:“殷大哥!一别多日,在这里又见到了,可不是缘分?今儿不许推辞了,咱们必得一处喝个痛快。”紫袖见他一脸乐呵呵,也笑问道:“这是来城里试试手气?我还有事,不耽搁你发财了。”“哪里,我回家来当真不大赌了。”丁曦笑道,“有个朋友跟人合开了饭庄,哥几个过来凑个热闹。”说着朝身后一指,但见不远处喜气洋洋,披红挂彩,小馆子悬着崭新招牌:赤霞庄。

丁曦赞不绝口道:“南边的菜。不是我吹,地方不大,味儿不错。”一边拉着他朝门口走,“赶上开张,见见老板,都是朋友。”紫袖未及挣脱,心中却是一动,心想:若是好吃,到时候展画屏来了,也带他来搓一顿——出名馆子想必他早已去过,尝点新鲜的倒好。

赤霞庄门口迎来送往,恰好两三宾客走出门来,丁曦指着笑道:“这是两位老板。那个高壮些的就是我朋友,家在……”紫袖一眼看去,却盯着矮个子那位老板发呆,见他笑容满面,一身锦衣光鲜华丽,丁曦所言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老板送走众人,一回身瞧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大变,快步奔了上来,口中大叫道:“紫袖哥!!!”

紫袖两只眼睛瞪成铃铛,抓住他的手嚷道:“怎么是你!白霜!!!”白霜直是摇头摆尾,欢跳起来抱住了他,只管嗷嗷大叫,引得行人侧目。紫袖察觉他浑身颤抖,自己也如在梦中,喃喃地说:“兄弟,你当真发达了。”

丁曦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叹道:“你俩竟然认得,白老板真人不露相啊。”紫袖忙道:“早认得,这下子真都是自家兄弟了。”白霜并未忘却老板身份,站回地下,眼角发红,笑道:“说话算话,我来给你送分红了。”握着他两人手就朝里走,欢喜地招呼,“快来看看!”

几人厮见一番,丁曦自和兄弟一旁说话,白霜便引着紫袖到处走了一趟。紫袖看他个头没长,满月脸儿上神情却老成持重了许多,和从前那个小混混判若两人,店里也得齐全规整,不禁感慨:“我没看错人,你是个能成事的。年纪轻轻,比我强多了。”

白霜笑道:“你给我留的钱,我又找吴大哥借了点,拿来摆摊盘铺子。好在赶上年景不赖,池县人多,大伙儿都帮衬,饭铺开了年余,尚算红火。我还了债,倒手把店卖了,才跟人合伙开的这家赤霞庄。我做梦都想把饭馆开到京里来,门面再小也不打紧,你别笑我,这已比我原先想的好了。”

紫袖拍拍他的肩道:“说得容易,这里头贴了多少血汗,只有你自己明白。我今天当真有事,改日一定来尝尝你家的手艺。”白霜狡黠问道:“分红甚么时候拿?”紫袖笑道:“你骂我呢?现下你是用钱的时候,再别提这个。”白霜抿嘴一笑:“这店名是我起的,既与你的名字有关,也与我的名字有关——当时还是你教我写呢。”

紫袖沉默一刻,便道:“成了,挂上名儿,我面子够大。”又将他拉在无人处嘀咕道,“这里不比池县,务必事事当心。那合伙的老板,底细可都清楚?”白霜低声道:“认识。丁小爷同我差不多大,都聊得来,地面也熟,在这里算有个帮衬。”

紫袖当即想到丁曦家里的赌庄,对白霜道:“你就一心做买卖,万万不要同他们厮混。我只要在京里,就来看你,有甚么事跟我说。”“放心罢,”白霜爽快笑道,“晓得,丁家是开赌场的,我不沾那个。如今我偶尔也还下厨,你但凡来时,记得这里总有你吃饭的地方。”

又说两句,辞别了几人,紫袖心情畅快许多,连去赴金错春的约都不再头痛。他已摸清这位金首领的习惯,既然约在外头,自然用心改装过,也不带长剑,才去了说好的胡同。

金错春提了一个食盒过来,朝他一点头,向胡同里拐。正逢黄昏,道上人少,紫袖暗暗留意,见他走得漫不经心,耳尖眼梢却都没有一刻放松。穿过夹道,金错春便带他翻墙越脊,停在一座院外,在他肩上一按,自己进了院去。

紫袖四下里看,这胡同里住了几户肉贩,难免卸猪分羊,气味甚重。金错春不一刻便出来,身上带了一缕血腥气。见他打量,轻声道:“来拿些蹄子。”说着开了食盒,里头放着几只羊蹄。再极快地拉开第二层,却是两只人手,肤色不一,显然是分从两人身上刚剁下来的。紫袖见过卫怀生剔方思泳,自然不畏这种鲜血淋漓的残肢。只不过当下做这事的是金错春,这叫他登时明白了些甚么——院里鸦雀无声,必然没留活口。

两人另择小路走得远了,他望向面具后那双精光闪动的眼睛,低声问道:“你不怕案发缉凶?”金错春答道:“慌甚么。只为给你瞧瞧,有人收拾。”搭着他的肩说,“不必问,你自己选了在外头,家里这种事不需你做,用得着时,我自会找你——说不准以后你爬上来些,也能自己做主了。”

他言语亲热,两人在街上只如交头接耳的一对密友,紫袖却感到寒意,便说:“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现在还由得你?”金错春笑道,“你去金殿上跟那一位说,看看他肯不肯顾在兄弟的面子,让你告老还乡。”紫袖皱眉道:“你说我只需留意江湖的动静,可没说过要我杀人;那一位也只是说做个侍卫,你不也是……”

“侍卫,”金错春慢条斯地说,“你要知道那把交椅多难坐,也就该明白甚么叫侍卫。再说,你是习武之人,可知道上好的防卫是甚么?是进攻。你先把对手治死了,自然再不需防他。”紫袖无话可说。他想起了曾在兴王府外遇见过的刺客,此时在他眼中,皇城也成了江湖。

“你生挨了我一记才拿到那龙牌牌,难不成是捏着玩的?”金错春伸手摆出个数字六来劝慰道,“上道些,你和我那些兄弟不同,你后头有他,这是天大的靠山。就只不能太乖了。”紫袖抿紧嘴唇,忽然道:“明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甚么都不会告诉他。”金错春欢欣地道:“金哥跟你说实话,这没甚么不好。只要那一位没发话,我就能作主。你赶上好年头了,轻易用不着你,却也别浪费了一身功夫——高处风景独好。”说罢又叮嘱两句,另取小路自行去了。

紫袖慢慢沿街走着,想起在无尽藏阁初见长泰帝的事来。六王爷决计想不到给自己找了个甚么活计……不,也许他想到了,甚至是故意的。他忽然捏紧了拳:当时是怕事态对展画屏不利,为了探听消息,才进了这个局;只是现下魔教的事平息了,英雄大会也在皇帝面前遮过了,却仍是稀里糊涂越走越深。

他有些畏惧自己被金错春所用的那一刻。他在外头,但凡用得上,不知就要暗中对付哪个门派的谁。长泰帝又提到了那锭墨,他心里也如同滴进了墨点子,染得一片混乱,说不清化为己用和暗中绞杀究竟哪个更难。他原本只想在江湖一角默默生活,从未打算要成为一个杀手。

他加快脚步,逐渐打定了主意,大不了使出当年在凌云山的伎俩,混过一天是一天,敷衍不得时,拼命也要找个由头退出来。

虽作如此想,毕竟憋得难受,待回了猗兰居,便在院里发疯一般练剑。他一次次地跳起、伏下、旋转、击刺,将凌云剑和别离剑从头到尾不知练过多少回,直到通体乏力衣衫尽湿才肯停手;又跑去浴池泡过,方觉那丝血腥气消散了。

进门乏得沾床就睡,却也做了梦;在梦里,展画屏来了。

他梦见展画屏坐在床沿,俯下身来看他,又撩起他的头发,轻轻地吻他。

梦见自己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抱着他叫师父。

梦见他含着笑意说:“陈麒枢今日进过宫,朱印自然不会来烦你;独自练武也能累成这个样?”

梦见他捏自己的脸,又把被子拉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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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大惑不解):为啥这些人,都这么能作(zuō)?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今天也都睡个好觉罢。

第100章 以忍医嗔(3)

许是睡得太熟,竟然起晚了些。紫袖不及梳头,一把薅过衣衫来忙忙地套了;对镜穿衣时,才见乱糟糟的鬓边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皱着眉头一摸,竟是缠在头发里的,拿在手里细瞧,登时大笑出声:是狗尾巴草编起来的小兔子,两个长耳朵蓬松松的。他幼时在山上常编来玩,这一个定然是展画屏的手笔了,没想到那不是梦,他当真来过。当下心中郁郁一扫而空,虽不敢戴着出去,也美滋滋对着镜子比量两回才放下。

待值守完毕,又被叫去偏殿的暖阁,伺候王爷抄经。紫袖懒怠写字,常被他驱赶着做些焚香倒茶的零碎活计,又见侍从都走了,按住他一个人使唤,直闹了一个时辰,才将家什收了。

左右无人,两人便对坐桌前喝茶。紫袖还想着那小兔子,悠闲了不过一刻,六王爷忽然噌地站了起来,起得太急,那宽袖甚至差点挂住了盖碗。紫袖忙扶了一把,见他呼吸急促,大失优雅之态,直直瞧着自己身后,不由得也回头望去,一看之下顿时跳起三尺高:展画屏正从容不迫取下脸上蒙的手帕,一步一步走进了暖阁来。朱印跟在他身后十数步外,跃进门槛,顺手掩了门。

紫袖内心惊讶,刚要开口,只见王爷已从身边快步经过,迎了上去,却停在展画屏身前丈许,像是犹豫着不敢向前,颤声问道:“当真是你?”又看了几眼才问,“你……是来见谁的?”展画屏含笑道:“来你府上,自然是见你。”六王爷双手紧握,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半晌方道:“那……那快坐!”展画屏侧身看了看朱印,二人点头为礼。

紫袖默默看着,虽不知他忽然来此所为何事,却见面色略微有些发白,便心疼他必是奔波劳累,赶快朝他让座。展画屏径直入座,却冲他道:“坐啊,站着做甚么?”紫袖生怕王爷又要发疯,哪里敢坐在他身边,忙道:“不了,这样挺好。”便在一旁端茶递水。

六王爷丝毫没了余暇看他,慢慢走回桌边坐下,只盯着展画屏,面现红晕,低声说:“你……别来无恙?”紫袖看他眼波欲流,想起这两人上回相见,自己才刚满二十,迄今三年有余;站在展画屏身后,心里也不禁欷歔。

展画屏丝毫不为所动,笑问:“回雪镇魂丹呢?”

此言一出,紫袖和朱印眼皮一跳,六王爷脸上的笑意瞬间隐没。“回雪镇魂丹?”他瞪着展画屏,一双凤目满含着掩不住的柔情,“你是又发作了?”紫袖心中大惊,他如何不知道这药?当年在凌云山,陈淡云正是为送这药而去,而展画屏旧伤复发口喷鲜血的模样,依然清晰刻在他记忆里。他霎时回想起凤桐将展画屏打成内伤的事,促声问道:“师父……当真不曾痊愈?”

“哈!对了,”六王爷听他一问,忽然厉声尖叫,眼神顿时闪动着激愤,甚至溢出了恨意,一推桌沿站了起来,面如寒霜向展画屏道,“你是来跟我求药的?瞧我一慌,竟然忘了,旁人也没有啊,难怪你肯来。”

展画屏看着他道:“前两年尚好,就不需吃。”

“当谁不知道呢!”六王爷高声道,“这些年你不上我的门,我送到你眼前求你,你也不肯吃。我当你死了又活,早已百病不侵;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了,自然因为你这宝贝徒弟!”说着朝紫袖狠狠一指,几乎将衣袖甩飞出去。

紫袖见他变脸,怔怔地看着,只见他双目赤红,又朝展画屏道:“世道变了,连咱们教主也想起来我手里有这丹了?想起来听话吃药了?想起来为了你这小心肝多活两年了?”举起他喝过的茶碗远远抛了出去,嘶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紫袖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半跪在展画屏身前,攥着他衣袖道:“你到底伤得多重?我不信他的话,可你别蒙我。”

展画屏按住他的手,向六王爷道:“即便人人同寿,我年长他十岁,本来就死得早。想多活两年,又有甚么不对?”紫袖看着他笃定的神色,察觉他体温如常,心里略略一宽;听着他的话,又几乎落下泪来,没想到他为了自己,竟能想到这一步。只是他过于咄咄逼人,哪里有人求药像讨债一般的?

展画屏对着那张盛怒的脸,仍然半笑不笑地说:“那你给是不给?”

六王爷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将下唇咬出了血印。紫袖生怕他怒极将展画屏赶走,却又隐隐觉得他难以真正拒绝。室内许久无人言声,茶水不再冒热气时,六王爷颓然道:“你跟我来。”

展画屏坐着不动,一推紫袖道:“去取。”六王爷见他如此,双眉紧蹙,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转身便走。紫袖连忙跟上,跟着他一路回了寝宫。六王爷赌气似地在床头揿了几揿,枕边墙上露出一个暗格。他取出一个雕龙镂凤的金匣,开了又是一方紫檀木匣子,由身上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锁,匣盖咔哒弹起,显出一只白玉盒子,贴着纯金封条,与紫袖从前所见一模一样,小巧清贵。六王爷执了药盒,朝他手中一放,冷冷地说:“我拿着他不吃。”

二人又沉默着奔回,紫袖将玉盒送在展画屏手里,说道:“那时给我的盒子就是这个模样。”六王爷冷笑一声道:“要第二个也不能了,这块玉再没人淘换去。”展画屏揭去金封,开了玉盖,盒里只一颗圆溜溜的药丸,黑乎乎十分平凡,也没甚么特别气味。紫袖不错眼珠地盯着药丸和他的手,心跳得厉害,盼着这一丸下去,他就此活蹦乱跳才好。展画屏也不看旁人,拿起药来送进口中,就这么咽了。六王爷将自己面前的茶忙忙地泼了,重斟一碗清水推给他,冷着脸道:“也不能吃了就走罢。我叫人预备梅苑,你从前用过的器物都还留着。”

展画屏倒不推距,一饮而尽,随即阖起双目运功。朱印道:“若是运大周天,少说需等上一个时辰。”展画屏微一点头,也不说话,三人立在当地,都死死盯着他。过了半盏茶时分,展画屏睁眼起身,拉着紫袖手腕道:“走罢。”紫袖只觉他掌心发热,心中登时发慌,见他脚步甚稳,也只得同着向外走去。六王爷忙问:“到底怎样了?”怒道,“拿我的东西治完了伤就走吗?!”朱印却说:“再坐一刻。”两人跟在后头赶来,没等走到门前,展画屏忽然膝盖一软,朝下跪倒。

紫袖立时将他拉住拖了起来,未及说话,但见一口鲜血喷上花砖,展画屏垂头不动。紫袖魂飞天外,惊呼道:“师父!”朱印飞一般赶了过来,紫袖死死护着展画屏不肯让他碰,吼道:“别动他!”却见展画屏抬起头来,面如金纸,眼神如同阎魔,直盯着六王爷。

六王爷站定不动,这时像一个木偶,翻来覆去只会重复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紫袖内心痛极,朝他叫道:“药是假的!你竟忍心害他!”“你胡说!!!”六王爷蓦然吼道,“你胡说!”说着已哭了出来,掐着心口朝展画屏踉跄走来,“你自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紫袖搂紧展画屏,将他撑在自己肩上,抬掌指向六王爷道:“你也不许动他。”

六王爷泪流不止,看着展画屏靠在他身边,悲泣忽然转为低笑,继而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状似疯魔,末了冲展画屏道:“你活该!这就是报应,报应!我又没受过内伤,也没吃过这药,谁知道吃了是死是活!十恶业报,你该受的还少么?!若老天有眼,你现在就该……”后头的话说不出,抬手将一个宝石镶的珐琅钟狠狠砸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自己抱着头蹲下,不再言语。

朱印看了看他的背影,极诚恳地朝紫袖道:“让我看看脉象。”紫袖心急如焚,看他模样绝非作伪,便扶着展画屏就地坐了,抬起他的手来,朱印轻轻拉住,渡了一股真气过去。紫袖目不转睛地望着,知道两人潜运内息,兴许十分险要,但见展画屏双眼神采渐复,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也轻轻捏了一捏。

如此过了约有一炷香时分,朱印额头见汗,收回手去,对紫袖道:“休养几日,不要随意用药运功。”六王爷不知何时呆呆站了起来,望着展画屏毫无血色的脸,轻声说:“去梅苑罢。”展画屏只对紫袖道:“走。”紫袖脱下外袍罩在他头上,将他背起,脚下生风便朝猗兰居而去。

他将展画屏放在床上,给他喂过了水,将衣衫褪去,血迹擦净。朱印随即送了粥来,紫袖只接过便关了门。展画屏神色疲惫,却仍对他说:“不要紧。有朱印在,比凌云山上方便多了。”紫袖道:“不用安慰我。养不好你,我上承安殿去把他们一个个都宰了。”说着轻轻放他平躺,又给他掖好被角。

展画屏嘴角一牵,便闭目养神,却一直睡不安宁。午后紫袖喂他吃过了粥,夜里才终于气息平稳,睡得熟了。紫袖关好门窗,提起常明剑,飞身径闯寝殿。隔着老远便望见殿内灯火通明,台阶下一个人早拦着上来。

紫袖道:“印哥,我知道你会在这里。但即便是你,这一关我也得过。”朱印淡淡地说:“药没有问题,王爷决计不会害你师父。”紫袖道:“我师父现下这个模样,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我总归要同王爷当面分说明白。”说罢径直向前而去。

朱印伸手便抓向他的胸口,紫袖憋着一口气,却心地空明,翻掌击出与他“砰”地一对,脚下未停,竟从他身边掠过,仍朝殿前奔去。朱印从身后又是一抓,这一式快捷狠辣,劲风刮得紫袖背心生疼,长剑早已出鞘,手腕轻转,剑尖一点寒芒倏忽刺至。朱印当即变招,虽避过了剑,却被锋锐剑气在肩头带出一道口子;见紫袖又朝前去,终于双手齐出连点数下,又提膝一撞,封住了他四肢几处穴道,将他勒在身前低喝道:“你想做甚么!”

紫袖青筋暴起,同样低喝道:“我知道你向着他。可他诅咒我师父,我同样忍不了。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真心,如何能拿出这样的药,吐出这样的话?他以为有那位皇帝哥哥宠爱,世间所有人就都要让着他?他被惯得喜怒无常,一张脸说翻就翻,谁能信他?我就是怀疑他。”

“哥哥宠爱……”朱印的眼睛在暗处闪了一闪,“你知道皇帝为甚么宠爱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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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暴走的紫袖依然携狗尾巴草小兔子祝姐姐妹妹们妇女节快乐~

第101章 以忍医嗔(4)

紫袖在他手中动弹不得,哼道:“王爷的妈走得早,是跟皇帝一个妈带大的。亲如兄弟,谁不知道?”

朱印道:“王爷的生母禧妃,备受先帝宠爱,与今上之母周贵妃情同姐妹。禧妃因病早薨,周贵妃便将王爷带在身边养大,那时今上还是寿王。”紫袖冷笑道:“给自己儿子多个帮手,一荣俱荣,难怪如今受宠。”

朱印又道:“寿王身为长子,自幼纯孝,常奉诏回京,探望先帝,也同王爷极亲厚。某次进宫适逢王爷生辰,王爷打闹中抓伤了寿王手臂。周贵妃只将他二人叫在一起,对王爷道:‘如今太子圣眷甚隆,你又生得聪慧,若有朝一日投了他去,我儿岂有活路?’”

紫袖沉默不语,朱印仍是淡淡地说:“王爷便说自己绝无争宠之意,必然一心一意跟随寿王。贵妃却推出两个酒盅,对王爷道:‘这里头一盅毒酒,一盅美酒。我和你母妃姐妹一场,终究下不了手,不如你自己挑,存亡全看天意。’”

紫袖听得大惊,毕竟不忍,问道:“哪里就值得如此?”又问,“万幸这是选对了?”

朱印道:“王爷同贵妃母子行过大礼,毫不犹豫将两盅酒都喝得一滴不剩。”

紫袖惊讶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这不是必死无疑了……他……竟寻死么?”

朱印道:“鸩酒下肚,王爷自然闭气倒地,寿王抱着他大哭,当即道:‘我此生必待你胜似胞弟。无论甚么,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随即求了解药,将王爷救活过来。”

紫袖暗自惊叹,如此看来,这母子两个总归将他认了自己人。彼时的陈麒枢终究是选对了。他轻声问:“你那时在偷看罢,王爷几岁?”朱印道:“九岁。”见他满脸震惊之色,又道,“王爷对寿王来说,不只是弟弟。先帝驾崩,周贵妃随殉,寿王哀恸无已,自请殉葬;最终还是王爷泣血叩首,拖住了他。今上登基后,王爷便是他在人间为数不多的牵挂之一,自然对他百依百顺。王爷退还封地,密禀今上,自名淡云,常在江湖,以示对政事毫不挂心,在朝中几无声息,自然更得今上怜爱,兴王府只如世外桃源。”

紫袖恍然大悟,心中沉重。难怪六王爷留在京里,也不成亲,长泰帝都随他去;难怪连太子也只敢派刺客藏在外头,不敢越兴王府围墙半步。这两兄弟的复杂牵连,实在太不寻常。他不懂这些勾心斗角,却不难想见,九岁小儿遭逢这样的事,知道旁人打算害死自己,又不得不靠旁人活着,定然压抑天性,或被刻意娇纵,自然喜怒不循常;时日久了竟然同那人的儿子血浓于水,乃至常表忠诚,脾性又怎能不别扭。此时才相信他并非存心害展画屏,只是内心深处惯了这副模样。

朱印道:“王爷性情难改,但绝没害你师父的心:这药出自素墨大师之手,本是护心脉的良方,千金难求。见你师父那个模样,他难受得很,现也发起烧来。”说着伸手给他解穴,“你师父在王府的行迹绝不会泄露出去,先养着罢。”紫袖仍带狐疑之色,转身便走。

朱印却拉住他耳语道:“他这旧伤,必是英雄大会与胡不归斗剑才引发。胡不归虽自尽,却应当先伤于他手;只是自绝经脉,突兀狠厉,旁人难知。依我看,他两个一旦相斗,绝无可能安然罢手。只是你师父伤得轻些,又遮掩得好,若不是今日之事让他伤势加剧,连我也不敢断言。”

紫袖心中剧震,此时方知英雄大会当天,竟然比自己所见还要凶险数倍。能伤了胡不归那般绝顶高手,展画屏必然要拼上全力;众人功力不及,即便留心,也看不透这里头的门道。

朱印见他眉头紧锁,又道:“王爷本意是为给他去除病根,他也是为此而来,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如今看来殊为不易,却也不过如此——从前在凌云山如何养,现下便如何养。这里有我助他运功,应当好得更快些。”

紫袖深知朱印为人,听了这话,略微安心;回想着白天的事,此时已全然明白,三年前的陈淡云,在山上说展画屏为救他负伤云云,纯粹是编了一个故事。只有在那个故事里,他才称心如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在故事之外,连这种炫耀都虚伪无根。

他心内无声叹息,朱印却又说道:“至于你,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如今你功力见长,因为三毒心法早已突破了第一重,进入第二重境界,算是小有所成。”紫袖一愣,才知道自己情感澎湃,勤练不辍,又有高人指点、外力加持,内功修为竟然已上层楼,当下又惊又喜,忙道:“难怪练着练着幻境少了许多。你说过往后越发难练,没想到……”

朱印正色告诫道:“第二重关键精微,想必你也有所感。功法你虽熟稔,仍需牢记劲力不足时切勿强催。以舍医贪,以忍医嗔,以觉医痴,宁可不求戒定慧,莫自毁于三毒。”紫袖心内默记,说道:“我晓得,冒进强催,必遭反噬。”

谢过朱印,他返身匆匆走着,顾不上多想内功,几件事总在心中翻搅不休,令他迫切想要赶回展画屏身边。在这些表象之下藏着线索,他想他确是窥见了那一片真心。

回到自己房里,展画屏尚在熟睡。紫袖坐在床前,看他睡姿规规矩矩的,连手都不会伸出来,不禁看得出神。第一次躺在一处时,是展画屏这样看着他。他曾以为,那一次是展画屏对他的一种照顾;然而现在醒悟了。六王爷对展画屏也不是虚情假意,展画屏却仍是那副脸色,历经多年也丝毫不肯替他圆梦——他不会出于同情就做那种事,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次着实是一种回应,然而那回应是发自真心的,后来同样如是。

展画屏在他面前从未戴过那双角鬼狮的面具,却又始终戴着另一张。他起初从一角慢慢尝试,如今终于逐渐掀开,将自己心里的这个人勾勒得越来越完整。